康健對方櫻子說:“陳主任讓我們一起上手術,先去開胸,他和錢木主任處理完病房的事再上台。”

聽說上手術,方櫻子身體即刻緊張得發硬,她機械地跟在康健身後。康健向醫生辦公室放開喉嚨喊:“張五經,上手術。”

這是標準的外科特點,熱鬧,粗聲大氣、大大咧咧。

“為嘛、為嘛?上手術啊。”方櫻子看到醫生辦公室衝出來一個留著蓋子頭的男醫生,一聽口音就知道是大天津人。他向方櫻子笑笑說:“走,咱們上台拉鉤。”

聽到張五經的話,方櫻子忍不住笑了,她的緊張情緒也緩解了不少。

方櫻子當然知道手術拉鉤,在外科手術中,當組織被切開後,必須用止血鉗、卵圓鉗等器械將皮膚和肌肉向周圍拉開,露出手術視野。張五經的話有些誇張,好像他們上台僅僅是去拉鉤。

方櫻子看了一眼張五經,張五經的發式、口音,配上府綢盤扣衫,端上盒子槍,活脫脫一個漢奸,這個形象離神聖的醫生形象實在是十萬八千裏遠。

“咱們年輕大夫,上手術就是拉鉤縫皮,起碼拉幾年鉤、縫幾年皮才能獨立手術。”張五經很有經驗似的側頭對方櫻子說。

“還用拉幾年鉤,沒那麽誇張吧。不過,有些醫生拉一輩子鉤也做不了手術。”康健笑著對張五經和方櫻子說。

“我打算出一本拉鉤學專著,專門講手術中拉鉤的學問和技巧,供外科兄弟姐妹們參考。”張五經一本正經地說。

“同意,我幫你聯係出版社。拉鉤真的是一門學問,是最基本的手術技術,你發現了嗎,各種手術拉鉤手法不一樣,你總結一下也許可以出一本書。”康健對張五經說。

方櫻子聽了他們的話,感覺確實有些道理。

“今天做的什麽手術?”方櫻子心裏沒底,問康健和張五經。

兩個人看了一眼方櫻子笑了。

“不知道什麽手術就上台,早晨交班的時候沒聽見?”張五經心想,這姐姐真生猛,完全是一個上班不入心的人。

早交班的交班程序是先交代危重及術後病人,再交代術前病人,方櫻子遲到的時候,術前病人還沒有交代病情。但是,她慌裏慌張什麽也沒有聽見。

“哎呦,第一天上班根本不在狀態,還發暈呢,光看到白花花一大片人,腦子裏走私冥想還沒有結束,早交班結束了。”方櫻子有些滿不在乎地說。

“真說實話。”張五經壞笑著做個鬼臉。

“我們前兩天開會做了術前討論,製定了手術方案,昨天做了術前準備。你千萬不要在陳主任和錢木主任麵前說你什麽都不知道,那樣會被認為上班不在狀態,非挨罵不可,醫生不比別的職業,人命關天,不是教訓你啊。”康健笑著看了一眼方櫻子。

“第一天上班可以理解。不過,實習那麽久,應該不用過渡。”

“就是,我第一天上班就上手術。”張五經理直氣壯地說。

康健繼續補充說:“在我和張五經麵前說什麽都沒有關係,絕不給你告黑狀。在主任等人麵前,說話還是要考慮考慮。”

“就是。”張五經附和說。

這些都是康健的經驗之談,方櫻子聽後急忙感激地點頭。

“實習的時候上過手術吧?”康建問方櫻子。

“上過闌尾、剖腹產,都是縫皮。”方櫻子對康健說。

“就是最後關腹的時候,剩幾針讓你縫,太小兒科了。”張五經撇撇嘴,好像根本就不算上過手術。

方櫻子點點頭。

“那你要多上台,多練。”康健認真地對方櫻子說。

“病人是左側肺葉部分切除加右側**根治術。乳癌加肺部轉移的病人,六十五歲。你到手術室先翻看病曆,簡單了解一下病人的病情。陳主任的意思今天主要讓你上台看,我們兩個先上。”康健向方櫻子簡單介紹了手術病人。

方櫻子點點頭。看來,方櫻子今天上台,根本就是以觀摩為主了。她跟在康健和張五經身後走進手術室。

手術室裏,從一號到十號手術室,穿梭著來來往往的醫生和護士。幾乎每個醫生和護士都戴著嚴嚴實實的帽子和口罩,隻露出一雙忙碌的眼睛。二號手術室刺耳而揪心地響著滋滋的電鑽聲,這是骨外科正在給病人做鋸腿截肢手術。

方櫻子聽到電鑽聲頭皮直發麻。好像走進重慶渣宰洞,看到江姐的十指被竹簽嵌入的酷刑。殘忍啊,心靈備受摧殘。方櫻子下意識地攥起拳頭砸了砸心前區。

“護士長,這條鋸下的腿不要焚燒,找個人給醫學院的許老師送去,她要高壓燉骨頭做成教學骨架。”二號手術室傳來手術醫生的話。手術室護士長高聲答應。

據說那位煮肉的許老師已經吃齋念佛很多年,並定期到八大處和雍和宮燒香,從醫學的無神論者到心中有萬物的虔誠信徒,她完成了自我超越。

方櫻子聽到高壓燉骨頭,胃裏一陣翻騰,幸虧今天早晨吃的不是要命的肉包子,否則非吐了不可。

五號手術室傳來“嗷嗷”響亮的嬰兒啼哭聲。隻聽忙碌的護士長說:“哎呦,龍鳳胎,真棒,別說家屬,我都樂瘋了。”手術室裏飄**著歡快的氣氛和生命的活力。

看到手術室裏的演出,方櫻子感慨,手術室真是有喜有憂,每一個傳出手術室的喜悅和悲傷,都是一個家庭的幸福和痛苦。

換鞋、更衣、帶帽、刷手、泡雙臂……方櫻子咧著嘴把受傷的胳膊伸進冰冷的碘伏桶裏,泡了三次以後,方櫻子舉著胳膊像投降的日本鬼子,她用後背頂開第一手術室的門。康健、張五經已經全副武裝站在手術台上,麻醉師早已為病人做了全身麻醉。

無影手術燈打在病人慘白的身體上,張五經用大號長柄卵圓鉗,“哢”聲音響亮地夾起飽蘸褐色碘伏的無菌紗布,在病人的胸腹部塗抹消毒,慘白的皮膚即刻變成淺褐色。消毒完畢,康健拿起閃亮的手術刀,在病人胸部一刀切了下去,刀尖入皮,四十五度角,動作完美流暢。看到明晃晃的刀冷冷地切入皮膚,方櫻子突然恍惚了,她閉了一下眼睛沒敢看,方櫻子知道,切開皮,血馬上就會洶湧而出。她感覺額頭汗津津的,心裏也煩亂不安。難道第一台手術就膽怯了?方櫻子搖搖頭,必須從容淡定,她咬咬牙,給自己鼓勁兒。

第一次上台不能恐懼,不能緊張,不能暈倒。方櫻子給自己提出了最低要求。不知為什麽,她的腦海裏突然出現了菜市場殺雞的小販,哢哢哢,手起刀落,幹淨利索。看來,做個職業殺雞手也需要勇氣,這是不是異曲同工呢?方櫻子問自己。

醫療器械叮叮當當響起,止血鉗,一把把掀開了表皮、真皮、皮下組織,滲血的血管被康健和張五經手裏的止血鉗“哢哢哢”全部卡死。利索、果斷、幹淨、沉穩。康健劍眉下的眼睛裏,流露的是凝重和一絲不苟,張五經盯著手術視野的眼神也是犀利和機警。方櫻子被肅穆的氣氛感染了,平時生活裏可以嘻哈,手術台上就該是這個樣子,這才是一個優秀外科醫生應有的風采啊。方櫻子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