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篇 十八
離鄧家鋪子十裏開外有一個村莊,叫把關口村。把關口村,剛好處在一個山穀的入口,形如一個手執長矛的勇士,把守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隘,故得此名。你曾經在把關口村一個祠堂改建的小學裏,讀過幾年書。小時候,不管是暖風熏人的春日,還是寒風凜冽的冬日,你都要一大清早艱難地爬起來,自己生火熱飯熱菜。狼吞虎咽地吃好後,在固定地點約好李澤權和王鐵軍,然後一起出發,一路追逐著嬉鬧著,雙腳如風地趕去學校。每天,你們都要走出一身熱汗,這也是為什麽你的耐力比較好的原因。
把關口村,亦是臨水而建。一條比鄧家鋪子的小溪更為寬闊的小河流,繞村而過。小河裏水清見底,一層青青的水草,匍匐在水底,時有小小的遊魚穿梭其中,悠然自得。小河邊,建有一個寬敞的河埠。臨水處,幾層石級以及寬大的青石板,供村人浣洗之用。清晨,是河埠最為繁忙的時候。村裏的婦女們,來到這裏,搶占有限的位置,一字兒排開著蹲下,汲水、淘米、洗菜。接著,她們拿出前一天換洗的一大堆衣服,在水裏浸泡一番,打上肥皂,用力揉搓幾下,再揮杵捶打。一會兒,搗衣的聲音,此起彼伏。那節拍,時而舒緩時而急促,無疑是鄉村的早晨裏,最美的旋律。
如果是在夏日,在一片搗衣聲中,三五個小孩脫得精光,跳進河水裏,濺起片片水花,相互嬉戲玩鬧。那時,李澤權王鐵軍和你,三人見水則喜。通常放完學後,經過小河邊時,你們都要在那一片水域裏暢遊一番,盡興才回。不過,回家晚了,挨一頓父母的臭罵,是免不了的。隻是,你們習慣了父母那樣誇張的咆哮,放完學後一切照舊,該下河時,還是義無反顧地往下跳。
為了以示公平,白子服和鄧川的鬥戲,選在恰好有戲約的把關口村。高高的戲台,臨時搭建在河埠上,麵向小河。入夜,皎潔的月光下,幾盞簡陋的油燈,高高地掛上樹梢,頓肘,整個戲台隨之亮堂起來,燈光映照著戲台周圍一臉興奮、鴉雀無聲的村人。借著昏暗的光影,你可以看見有人爬在戲台旁的樹上,有人跨坐在院牆上,有人駛出烏篷小船,固定在河的中央,仰著頭,側耳傾聽。更有甚者,有人幹脆拿一塊木板當船,鋪在水麵,人或站或坐其上,豪放不羈的姿態,一點不輸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風流名士。
大部分村人不知道這個晚上的戲台上,即將上演一出激烈的爭鬥,以戲曲的名義,為一個女人。在秋先的建議下,比賽規則很簡單,白子服和鄧川抓鬮決定先後次序,依次和秋水搭戲,表演《秦香蓮》裏其中的兩折。評判的標準,由台下的二十一位老戲迷和全體觀眾決定,掌聲尖叫聲的次數,都是其中的依據之一。當然,老戲迷的舉手投票,占最大的比重。老戲迷的人選,由秋先在開場前一小時臨時選定,同時,他還找到一個年輕靈活的觀眾,讓他現場統計鼓掌和尖叫次數。這些工作,在漁鼓聲漫起之前,一一敲定。
這是白子服學打漁鼓以來的第一次登台。經過三個月的刻苦學習訓練,他雖然取得了飛速的進步,但相對鄧川嫻熟從容的表演來說,還是顯得有些青澀和底氣不足。既然已經誇下海口,他就得承擔成敗所帶來的結果。白子服的性格就是如此,他不喜歡拖泥帶水。即使輸了,他也不後悔,就當是為自己這段沒來由的情感,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在整個學戲的過程中,他不得不佩服鄧川,他沒有因為競爭的關係,而有所藏私,完全傾囊相授。他的指點,往往讓白子服茅塞頓開。比如發音的技巧、聲音的運用、以及氣息的控製等等,他都能說出獨到新穎的見解。也許,在他的心裏,白子服根本就不是一個需要全力以赴的對手,或者說他早已勝券在握。打漁鼓是他的驕傲和自信,他有足夠多的資本。
通過幾個月的接觸,鄧川白子服二人,反而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至少表麵上,他們沒有因為有競爭而表現出劍拔弩張的敵對狀態。因為鄧川和秋水對打漁鼓事業的執著,漸漸影響到了他。他的心態亦在漁鼓聲中,慢慢放鬆舒卷,變得沉靜恬淡,每天沉浸在打漁鼓的美好之中。白子服甚至一度認為,即使不是他,鄧川也是一個值得秋水托付終身的合適人選,心中強烈的執念,開始有了鬆動。有時白子服在心裏勸服自己,愛不是占有。看著愛的人幸福,才是愛的最高境界。
臨近登台,秋先在紙上寫了一大一小兩個數字,揉成一團,然後丟在地上,讓鄧川白子服挑揀。一番謙讓後,白子服順手撿起身前的紙團。打開一看,鄧川先唱。白子服偷偷擦了一把汗,心裏暗呼驚險,他還真不想先唱。雖然先唱後唱各有利弊,但畢竟是第一次登台,白子服有種莫名的心虛。後唱,至少可以暫時避開眾人目光的檢閱。鄧川瞄了一眼紙團,笑著衝白子服一抱拳,然後踢了一下長衫前擺,從容輕快地往戲台走去。
《秦香蓮》是戲曲舞台上比較常見和流行的劇目之一,大部分地方戲曲都有此劇目,如漢劇、豫劇、楚劇、秦腔,以及河北梆子等,漁鼓亦然。《秦香蓮》劇本內容、人物情節大致相同,隻是換成了各地的地方語言來演唱,呈現出不同的地方特色。根據事先的分配,先唱的鄧川,唱的是陳世美上京趕考,考上狀元後,被招為駙馬的選段。《秦香蓮》的前半部分主要表現主角陳世美從趕考前困頓、壓抑的狀態,變成高中後的春風得意馬蹄輕;而後半部分,則主要表現他彷徨、逃避,以及人性卑劣的一麵。演唱得好的話,兩者都能表現人物出彩的地方。
很顯然,鄧川的表演堪稱上乘。鄧川的聲音靈活多變,音域寬廣,從低音的渾厚,到高音的清亮,他都有上佳表現。但他的嗓音也不是十足的完美,仍有其短板所在,就像貪多嚼不爛一樣,他的低音不夠渾厚有力,顯得飄忽旁逸。白子服的聲音,則強在凝實悠遠,如洞簫,直抵人心。在知道各自優缺點的情況下,鄧川選擇了他的短板,也就是他以不擅長的低音,全程演唱。看來,為了公平競爭,他顯得非常有謙謙君子之風。他不能以自己在漁鼓上浸**日久的豐富經驗,來跟一個初學者過招,那樣即使贏了,也讓人感覺勝之不武。但不可否認,他壓低嗓音演唱的陳世美,仍然獨具魅力。陳世美困頓時的落魄,得意時的風流倜儻,在他的演繹下,無不入木三分。尤其是他跟秋水扮演的公主,相互配合搭戲,更是默契十足,相得益彰。他們在舞台上的揮灑自如,讓人不得不心生羨慕。
隨著戲台上的漁鼓聲漫起,河麵上的烏篷小船,越聚越多。它們擁擠著排在一起,鋪滿整個河麵,甚是壯觀。船上的人們,有的人撐著長杆,直直地站立著,目不斜視,有的人則坐在船頭,雙腳放進河水裏,不時晃動著水花,悠閑而愜意。
不久,戲文中人物跌宕起伏的經曆漸次展開,台下的觀眾也跟著入了戲,他們或大聲喝彩,或義憤填膺,或眼含熱淚。就連後台的白子服,也情不自禁地跟著拍手叫好,完全忘了這是一場和他有關的爭鬥。
餘音嫋嫋中,鄧川瀟灑地結束了他的表演。在他下台途中,觀眾們爆發出陣陣不舍的掌聲,還有人用槳拍打著河水,弄出片片水花。休息間隙,秋先串場說,下一折將是一位漁鼓新秀的表演。秋先說完後,白子服聽見台下有人高喊鄧川的名字。看來,他們還沒走出前任演唱者,營造的精彩的戲文空間。
終於輪到白子服,他整了整青衫的布扣,用手重重捶一下右胸,深深吐出一口氣,懷抱著漁鼓筒,慢慢走向戲台中央。以白子服的工作經驗,他在部隊的連隊動員大會上講過話,發過言,但打漁鼓的戲台對他來說,完全是一個陌生的領域。台下觀眾的目光,像一個個探,探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以及聲音的對錯。白子服有種躺在探照燈下,等著被解剖的感覺,頓時,他的頭上、臉上、後背,開始冒出細密的汗珠。穩定了一下情緒,他衝秋先點了點頭。秋先讀懂他的示意,坐直身子,彎弓拉起二胡來。白子服腳下暗自打著節拍,輕聲清了清嗓子,然後在正確的進入點,吟唱出聲。他感覺自己的聲音,一點點鋪排出去,像藍色的湖水,泛起細微的波浪,慢慢地推向岸邊。台下觀眾,似乎被他低沉舒緩的聲音震撼了,一個個露出如浸泡在溫暖的湖水裏洗著泡泡浴的享受表情。白子服知道自己的開了一個好頭,自信心也隨之往上直線攀升。
一旁的秋水,向他投來鼓勵以及讚賞的眼神,白子服的心裏頓時湧起絲絲暖意。她才是他勇往直前的動力,加速器。在三個月的相處中,他對秋水更加了解,同時,更加堅定了他最初的想法。白子服之所以敢跟鄧川下這場賭注,除了對自身有一定的自信之外,他主要是想給自己爭取三個月和秋水相處的時間,爭取和她相互了解的機會。要不,他完全沒有希望擊敗和她經常廝守在一起的鄧川。鬥戲,是白子服唯一的機會。雖然不一定成功,但他至少努力了,不會再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