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秋水、鄧川和白子服,三人複雜的情感糾葛,在白子服提前複員,回到鄧家鋪子的頭一天,就初現端倪。白子服跟鄧川完全不同,一個熱情似火,一個沉靜似海。白子服性格豪爽開朗,說話直率,有時甚至因為太過直白,讓人頓生唐突之感。當過幾年兵後,他性格方麵的特點,更加凸顯。

白子服對秋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喜歡你。當時,他說話的語氣,生硬直接,像上級對下級下的一道命令,讓人感覺非聽從不可。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之夜,風似乎忘了它的職責,找地兒涼快去了。秋水唱完一折戲,從戲台上下來,進入後台換衣補妝。那是在戲台後古梅樹下,一個臨時準備的隻用一塊布簾遮掩的狹小空間。秋水正整理衣服,一個高大的身影,掀簾而進,然後一臉嚴肅地對著她,說了那句話。昏黃的燈光下,半截梅影遮著他的臉,讓人看不太真切。他穿著一身綠色的軍裝,肩上背著一個碩大的行李包,手裏還提著一個裝滿水果的網兜,風塵仆仆的樣子,像一個遠歸的旅人。秋水處變不驚地看了他一眼,以為是某個向她表達喜歡她所演唱劇目的狂熱愛好者,隻是看著眼生。她想好措辭,剛要做出回應,白子服卻行雲流水般地做了一係列動作。他向她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行完軍禮後像個機器人一樣地向後轉,然後甩開手大踏步離開。一臉愕然的秋水,看著他一板一眼地做完整套動作,頓時怔立當場,有種被人惡搞了一回的錯覺。雖然頭一遭碰到這樣的事情,卻不得不說那讓秋水印象深刻,以致她後來上台,差點兒忘了唱詞。

因為車子故障,直到傍晚,白子服才從縣城到達鎮上。此後再無任何交通工具,十幾裏路,隻有靠走才能回到鄧家鋪子。白子服拿好行李下了車,有種終於解脫般的心安。他搭乘的車子,是一輛破舊的、早就應該報廢的公交車,馬達聲有氣無力地響著,時斷時續,像一個不堪重負的老黃牛在大口地喘氣。公交車開在坑坑窪窪的路麵上,就像行駛在波濤洶湧的海麵,一會兒高高拋起,一會兒又重重砸下,關不嚴的車門,一路叮哩哐啷地響個不停。一個麵相粗獷、留著絡腮胡子的邋遢男子,熟練地操控著車子,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仿佛眼前的路麵,平坦無礙。他的嘴裏叼著一根煙,眯縫著眼,看到有路人慌張地躲避亂竄的車子,他會狂躁地咒罵一聲“你他媽的,找死啊。”

白子服緊緊地抓住安裝在車窗下方的一根橫杆,擔心車子隨時可能會散架。車裏好幾個女人,受不了這麽強烈的顛簸,紛紛把頭探出窗外,暢快淋漓地嘔吐了起來。公交車狹窄的空間裏,本就彌漫著汗餿味、嗆人的煙味、土腥味,以及腳臭味,現在又加入了食物經過發酵後腐爛的酸臭味,聞之,令人胃酸翻湧。為了轉移注意力,白子服扭轉頭,欣賞著窗外草木蔥蘢的田野風光,強忍著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白子服拿出一支煙點燃,站在路邊猛吸一口,然後舒服地吐出一圈一圈的青煙。夜幕下,火光明滅中,他整個人看起來,宛如一支冒著煙的槍管。休息了一會兒,他開始大踏步地往家的方向趕去。幾年沒回,路還是那條路,無甚變化,就連路旁的樹,似乎還是一樣的高度。那是一個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白子服摸著黑,在一路的狗吠貓叫中,終於踏上了鄧家鋪子那條緣溪小道。

走近“街上”,一個清麗婉轉的聲音,從空中悠悠傳來。仿佛破空而來的一顆子彈,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白子服一下被擊中,也好似心裏的某根弦突然被撥起,發出顫栗般的和鳴。當站在台下,看到戲台上唱戲的秋水時,白子服頓時驚為天人,完全被她的外貌、舉止以及聲音征服。從前的他,對於家鄉的打漁鼓,甚為鄙視。他認為,跟京劇、昆曲,甚至任何地方戲曲比,打漁鼓簡直是上不了台麵的一種演唱形式,隻不過是討米叫花子的一個謀生手段。而那個晚上,打漁鼓呈現在他麵前的,卻有一種極致的美,古老的戲台、疏朗的梅影、昏黃的煤油燈、行雲流水的唱腔,三個風格迥異的漁鼓人。那些曾經非常熟悉的生活場景,經過別出心裁的組合,煥發出別樣的味道,他仿佛突然掉入了另一個時空。唯美的打漁鼓表演,撞擊著他的心靈,消融瓦解著他心中固有的觀念。尤其是台上的秋水,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不令他著迷,讓他心跳加速。偌大的空間,在他的眼裏,唯剩秋水,旁邊的鄧川和秋先,已然隱去,形如空氣。一會兒,他做出了一個他認為理所當然的決定,就像一位戰士吹起了攻打敵人堡壘的號角。

他要追求她。

後來,知道秋水住在他家,白子服更有一種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暗自竊喜。每天,他想著法子接近她,向她示好。他的情感熾熱而濃烈,每一次堂前屋後的相遇,秋水都不好意思和他多呆多說話,更不敢和他進行目光的觸碰。他們一有排練,白子服總是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和著音樂的節拍,輕輕拍打著膝蓋,一副自得其樂的模樣。

讓白子服想不到的是,他最先遭遇的阻力,不是秋水的不答應,不是來自對手鄧川,而是他的母親尹蘇。從白子服盯著秋水的眼神裏,尹蘇一下就讀出了他的心事,畢竟知子莫若母。敏感的她,知道秋水和鄧川在一年多的搭檔和日常相處中,早已郎情妾意互生好感,隻是那層薄薄的窗戶紙還沒捅破而已。在她的心目中,他們倆是登對的,氣味相投的,她不希望白子服像茅草堆裏殺出的李逵,魯莽地跑來破壞他們的關係。同時,作為母親,不可否認,她存有自己的私心。雖然她和秋水相處得形如母女,但她還是不希望秋水做她的兒媳婦。說白了,她對秋水的過往,持有偏見。

那年月,參軍當過兵的年輕男子,在社會上是最受歡迎的一類人,想要嫁給他們的女孩子,多如過江之鯽。何況白子服還長得一表人才,有型有款,他有更多選擇的餘地。白子服是尹蘇的驕傲,以及賴以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因為有他,她才有勇氣繼續等待,等待心中那可望不可即的某個時刻。

白子服在北方的一個部隊當了六年的戰士報道員,主要工作職責是為部隊寫新聞,以及寫一些部隊基層的宣傳報道之類的文章。他幹得非常出色,如果不是家裏的催促,他很快就會獲得提幹的機會。繼續留在部隊或是去某個新聞單位,任他選擇。

白子服之所以選擇提前複員回到家鄉,有他自己的原因,也有尹蘇表哥也即他表叔的原因。他自己的原因,非常簡單。他真心不喜歡北方,理由是氣候惡劣風沙大,常常出門一嘴沙,還有天天吃麵食,不習慣。他經常寫信跟尹蘇抱怨,說北方的麵食粗糙得難以下咽,蔬菜永遠隻有蘿卜大白菜,吃得嘴裏寡淡無味,一見就想吐。他還是懷念南方的米飯,以及符合時令的各種蔬菜。

不過,他還是舍不得離開部隊,畢竟那裏有他鍾愛的事業。就在他猶豫不決的當口,表叔從家裏寫信給他說,趕緊回家,有一個絕好的機會推薦他去家鄉縣城裏工作。一接到表叔的來信,白子服不再猶豫,立刻辦理了提前複員的手續。表叔是他們鎮裏的領導之一,人脈資源多而廣,推薦個工作完全沒有問題。何況他本身那麽優秀,就算沒有任何推薦,他要去基層政府機關謀個簡單的“鐵飯碗”工作,也是不成問題。留在農村,或是基層單位,理所當然不是他追求的目標,他需要一個更大的舞台,需要一個發揮他才幹的合適地方。表叔的推薦,正好符合他心中的預想。

但所有的一切,在見到秋水的那一刻,開始偏離他預想的軌道,就像一列奔馳的火車,哐當哐當地駛上了一條看不清前路的岔道。跟秋水相處得越久,白子服越發知道,他這輩子非她不娶。對於追求秋水,白子服很有策略和耐心,就像攻克一個戰役高地,他做好了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

一天傍晚,日落西山,白子服從外麵會友歸來。家裏的庭院中央,尹蘇已經張羅好了一桌飯菜,鄧川、秋水秋先,他們都在,正等著他入席。白子服笑著跟尹蘇打趣說,媽,歡迎我回家的儀式搞一次就得了,不用隔一段時間就來一次。尹蘇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別自作多情了。對你我才沒那麽上心。等所有人都落了座,尹蘇端起一杯酒高興地說,今天把大家聚在一起吃個飯,是因為我有一個喜事要宣布。她環顧一周,停頓一會兒,然後拉著旁邊秋水的手,不緊不慢地說,從今天起,秋水正式成為我的幹女兒。說完後,她瞄了一眼白子服,露出一臉意味深長的笑。那笑容一閃即逝。尹蘇巧妙地轉移視線,語氣輕鬆地催促大家說,來,為我有個這麽好的女兒幹杯。她仰頭一口幹完杯中酒,從容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然後拿出一個晶瑩剔透的綠色玉鐲,戴到秋水的手上,溫柔地說,這是我年輕時母親給我的,有些年頭了。現在我把它給你,當是我們母女一場的見證。秋水羞怯著臉,推辭說,這麽貴重的東西,多不好意思。尹蘇一手摟過秋水,親昵地說,以後我們就是母女了,凡事別客氣見外。一會兒,尹蘇對白子服說,不跟你的妹妹喝一杯?白子服舉起酒杯意興闌珊地說,好,幹一杯,不醉不歸。

那一晚,白子服吐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