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天使之緣 1.

也許你沒有到過江城,但無論如何總應該聽說過“水漫金山寺”的神話傳說。其實,你隻要在中國地圖上找到東西向的長江和南北向的大運河,這座坐標的原點就是——江城。

江城地處黃金十字水道,滔滔不息的長江與綿綿不絕的運河在這裏交匯,孕育著3000多年的悠久文明。江城因水而生、因水而美、因水而名。

1969年的3月7日,江城市近萬名年輕人齊刷刷地集中在八號碼頭,準備下放到臨海農場,江麵上停泊著一條條水泥船。

北京傳來一個偉大的號召:“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這個號召像一陣春風,吹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每一個角落。於是,有著滿腔熱情的中學生們都沉浸在這偉大的號召之中。

一條大幅標語,橫跨馬路南北,格外的醒目。八號碼頭,人山人海,彩旗飄揚,鑼鼓喧天。人們更多的則是離別的眼淚和依依不舍的牽手話別。

“葉靜,一個人在外要多加小心啊。”葉靜媽媽拉著女兒的手不放。

“媽,沒事,還有這麽多同學一起去,放心吧。”葉靜微笑著說,其實她的心裏在哭。

“葉阿姨,放心,我們是一個學校的同學。”仁慈年齡比葉靜還小,個頭不高,圓臉短發,朝氣蓬勃,像朵向日葵。

葉靜看到父親扭過頭去,雖然是背影,但感覺告訴她,父親的眼裏有淚花。一時間,葉靜的心好像抖了一下,血也凝固了。她感覺到就要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金山、中山路、大市口,離開家,離開慈愛的父母……喇叭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她用淚水模糊的眼望了望已經漸漸遠離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心裏說:再見了,江城。

葉靜的父親是江城遠近聞名的老中醫,江春明是他的學生。他拉著江春明的手:“春明,葉靜以後就交給你了,拜托多多關心啊。”

“葉老師,您放心,我一定全力照顧好她。”

有一個小腦袋從人群中晃動,他叫吉祥,今年12歲。他沒有人送別,沒人與他揮淚告別。他歡天喜地,又蹦又跳。終於結束一個人流浪的生活,有了知青這個大家庭,有人管吃,有人管睡,有人關心,有人痛。他能不高興嗎?

“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吉祥跳著高喊著口號。

“吉祥,可惜了你這個高材生了,原本是一個少年大學生,這下子要到農村去滾一身泥巴了。”江春明拍了拍吉祥的肩膀。

“現在不想這些了,能和大家在一起,我就高興。”北大,清華是吉祥夢想的王國,每每考試他都在年級排名第一。父母是“臭老九”的下場,讓他不再做大學夢,他要“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意氣風發。

看過美國電視劇《根》嗎?

一條大船漂在大海上,船艙裏裝滿從非洲販來的黑奴。僅有一個小小的艙口把水和飯送下去。

幾個世紀過去了,在20世紀60年代,葉靜經曆了類似這樣一個過程。

長江江麵上,一條有動力的小輪船拖著10來條水泥駁子,每一條駁子裏裝滿了黃沙,煤炭,石子。有時還有豬啊,羊啊等牲口。長長的船隊像一條巨蟒緩慢地在江麵上蠕行著,這是最經濟的運輸方法。每一次看到都會讓葉靜駐足凝望,內心忐忑不安。

在喧囂的鑼鼓聲中,在父母婆娑的眼淚中,在孩子們的哭泣聲中,同學們魚貫地鑽進了那個小小的艙口,坐上了水泥船。裏麵沒有燈光,沒有板凳。大家一個挨一個地坐在鋪了稻草的船底上,船艙裏一片抽泣聲。

到了飯點了,類似美國電視劇《根》一幕出現了,一隻水吊子,給每一個伸到洞口的杯子倒進一點水,食品是自帶的幹糧。船上麵是不允許去的,貨船沒有圍欄,怕有人掉河裏。船頭放了一隻糞桶,一張蘆席圍成一個圈,算是廁所。隻有上廁所時,才能看一眼江邊的風景。

三月的江南春寒料峭,金黃的迎春,嫣紅的春梅卻在城市每一個角落裏悄悄地盛開了,石頭的縫隙裏不時地有嫩綠的小草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船過了江,江北岸上的色彩便越來越少,最後隻見一片黃色。黃色的河水,黃色的土地,黃色的土屋,黃黃皮膚與船同行的人。

搖啊搖,坐在這水泥船裏,像坐在大搖籃裏,從此開始了茫茫無期的知青生涯,背井離鄉,苦日子開始了。

迷迷糊糊的三天漂流航程,終於到了農場,鄉親們幫忙拿東西,安排住處。異鄉一張張樸實而燦爛的笑臉,讓知青們心中洋溢著暖暖的春意。

葉靜所在的知青點指導員叫時平凡,是無錫的老知青。雖然說話有些大舌頭,人長得還算英俊,大腦袋,國字臉,兩條濃眉下有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隻是總是耷拉著臉,很少看見他的笑容。在知青點什麽事情,都是他當家作主,大家都叫他“時掌櫃”。

第二天,就開始出工勞動了。這天的任務是把高凸出的一片土挑到百十米以外處,填那個水塘。“時掌櫃”首先帶頭,他滿身是力氣,隻見他釘耙高高揚起,“咚”地著地,盆大的泥塊疊進畚箕,彎腰擔起,扁擔似弓,步子如飛。大夥兒都一個緊跟著一個,默默地機械地重複著枯燥而沉重的農活。

王會計的老婆,40來歲,短發,精幹,端莊,大家親熱地叫她水娘。水娘大著嗓門喊著,“大夥兒不能幹啞巴活,我們娘子軍來一曲。”水娘說著就唱了起來:“叫聲同誌們喲,聽我言啊,婦女能頂半邊天啦。挑起擔子咯吱咯吱,撒起種來沙啦沙啦,車水車得嘩啦嘩啦,婦女同誌們喲,樣樣事情都領先來囉,集體勞動幹在先喲……”水娘的歌聲伴隨著前後腳下那“嗖嗖”的穿風聲和“啪噠、啪噠”的甩腳聲,肩上的扁擔也在“吱呀、吱呀”地附和著。

那種輕盈和諧如詩如畫。葉靜看得如癡如醉,在城裏壓根兒也沒想到農村的勞動場麵有這麽美。

葉靜來勁了,也學著大夥將一大塊泥塊疊進畚箕,擔起扁擔,人站都站不起來。“先少一點,你不能和他們比,他們是男人,你才第一天勞動,又是城裏人,從來沒有幹過活,少一點,再少一點。”水娘提醒著。

葉靜減了又減,試了又試,總算將擔子挑了起來,站起身來一步一顫,跌跌撞撞。扁擔壓在肩膀上,前後磨著撕裂地疼痛。這時,她才切身體會到,什麽叫“看人挑擔不吃力”了。

好不容易挑到了河塘邊,也學著大夥的樣子,將畚箕的土往塘裏拋,一用力,連人帶土都拋到了水塘裏。

“時掌櫃”一個箭步上前,將她從水塘裏拉出來,好在水塘不深,大冬天,她渾身上下全濕透了,凍得直打哆嗦。水娘趕緊上前捏著她的耳朵,嘴裏不停地重複:“孩子,別怕,孩子,別怕!快回去換衣服吧,別著涼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換下了棉衣。那時,她也就一件棉衣,脫了沒有了,多穿幾件單衣吧。“十層單,不如一層棉。”她還是冷得不行。

初春的臨海農場依舊寒冷,空曠、遼闊,東北風一無阻擋地呼嘯著,門前的柴草堆被吹得翻飛起來,窗外一棵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樹,沒有了葉子的枝條,發出了一陣沙沙的聲音,蕭索悲涼。

葉靜上床裹著被子坐到了**,還是凍得瑟瑟發抖。第一天上工就這麽狼狽,大夥都在幹活,她一個人坐在**,心裏不是滋味。

仁慈是一個熱心人,她來了,還帶來江春明。江春明是中醫學院畢業的,父親也是一名知名中醫。江春明燒了一大碗辛辣的薑湯,葉靜喝完內髒暖和了許多,那團堵在心頭的冰塊融化了。

“時掌櫃”政治思想掛帥,提前帶領知青邁進了共產主義的門檻。

“時掌櫃”晃動著大腦袋說:“我們實行包夥製,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每人一月扣下9元錢,所有的按計劃,統一開夥!”

“好!”食量大的男生自然歡天喜地,不用家裏接濟了。

“啾!”食量小的女生很是不滿,不能用多餘的飯票換點雞蛋和花生米了。“時掌櫃”一言堂,誰都不敢公開反對。

“時掌櫃”有三條規定:飯前必須由班長帶領讀一段毛主席語錄,唱一首革命歌曲。

仁慈當上了班長,她最理解大家的心情,總是選最短讀,最短歌曲。最後一個音符剛完,大家就衝向飯缸,去搶飯勺。先搶到飯勺的可以從缸底撈幹的。

葉靜自以為清高不屑去搶,其實想搶也不可能搶到。輪到後來的幾個人就已經是照得見人影的稀湯啦。她會抓一把家裏寄來的焦麵和進去。其實不管幹點,稀點,走到勞動地點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了。

吉祥最開心,嗨,那年月有根油條吃吃,就覺得過上了共產主義的生活了。

七月驕陽似火,臨海農場的草場坦**無垠。放眼能看到地平線,一棵遮陰樹也別想看到。渴了,捧一捧喇叭河的水,“咕嘟咕嘟”喝下,煞是舒服,喝得快,汗出得也快,整個人就像從水中撈起。

大草帽下,葉靜的臉色紅撲撲的,烏黑的頭發被汗水浸濕,低頭時,就一綹綹地粘在腦門和臉頰上,汗水浸入眼簾,眼珠隱隱作痛。她因為手髒,時不時地扭頭在肩膀上蹭一蹭,把遮住眼睛的發絲蹭開,動作很自然,帶點孩子氣。

中途休息時,葉靜隻有站在樹蔭下,潮濕的背心也已被身體的溫度和吹來的涼風焐幹、風幹,原先的汗水已經變成白色的晶體凝結,軟軟的背心好像成了將士作戰防身時穿的鎧甲,十分堅硬。又開工了,身上那防身的鎧甲很快又被汗水浸濕,複為柔軟。

這簡直是煎熬,葉靜在城裏怎麽遭過這樣的罪。

扁擔壓在已經紅腫的肩膀上,前後磨著、撕扯著,扁擔再上肩,感覺肩膀是撕裂地疼痛,兩條腿,也好像在發出哀求的呻吟,別人那“啪噠、啪噠”甩腳的聲響,在她腳下是拖泥帶水的嘶啞聲……

收工的哨聲終於吹響了,葉靜扛著農具,拖著疲憊的步履向草灘外的宿舍走去。

太陽的光芒慢慢地弱下去,好像是收攏,在壓縮,漸漸地所有的光芒,積聚在一起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火球,一輪渾圓的紅日,正懸掛在西邊天際地平線上的河麵上,草灘也變得朦朧起來。真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象。

真美!

在江城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美景,夕陽西下時,成群的麻雀歸巢降落在梧桐樹上,“嘰嘰喳喳”響遍一條街。

太陽落進了西山,陰影越來越濃,漸漸和夜色混為一體,不久,又被月亮融成銀灰色了。院子裏籠罩在一片清輝中,涼風習習,樹影婆娑。

葉靜端了一隻小凳坐在走廊裏。吹起了蕭,是小時候和媽媽學的,一曲蘇武牧羊,深沉,蒼涼。

想媽媽了,想家了,女生宿舍裏傳出一片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