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不速之客
來的是兩外地人,五十上下,男女相差不大,穿著簡單大方,雖很少言語,卻談吐得體,像是不言自威的幹部。來人中的男的,一頭烏發,手挎公文黑皮包,腳穿鋥亮黑皮鞋,清瘦的臉,雙目熠熠發光,透射出一種堅韌;女的肩背一藍色女式小皮包,腳穿綠色小皮靴,臉色白皙而紅潤,雙目和順,透出一種溫文爾雅的“貴氣”,這些無不顯現出來客家庭寬裕,甚至發達。初來乍到,兩人手挽手,一路東張西望,逢人便問。
男人手裏還拿了一張發黃紙條,見有人走近便迎了上去,說,老鄉!我想請問一下,你們這有一個叫賈寶慶的人麽?說著湊過身去讓人看他的紙條上的名字和地址。
哦,你們找賈寶慶,慶哥啊!他是我們這裏的咧,在在在,在咧,看到沒……大毛轉了一下身,指著村東邊的那座木屋說,看到沒,那座木屋,對對對,就路邊的那座,才修的,新的!你們沿著這路直走到前麵的那間紅磚屋,然後往右一拐,再一直走,走到頭就到了,我嘛有點事要急著出去,就不帶你們過去了。說著像是故意躲避似的就朝前走開了,可才幾步卻又停了下來,對著兩人的背影喊,你們找他有莫子事麽?他們是什麽人?
沒莫子事,我們就是去看看他們。你忙!你去忙!曉得地方就好辦囉,謝謝你噠!男人回頭應了一聲,一口四川話,說著拉著女人的手朝前快步走去。
大毛搔著毛頭看著兩人慢慢走遠,突然眼裏放出光來,難道他們是鈴子的父母?大毛雖然不曉得那男人說的哪裏話,明顯有點拗口,不像是本地話,但聽起來還是挺親切蠻好懂的。
大毛猜得沒錯,來的這兩外地人,正是鈴子的親生父母。俗話說,子不嫌母醜,兒行千裏母擔憂!鈴子跟隨寶慶出了川西,雖是瘋瘋癲癲不諳人事,但畢竟是娘親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女兒中唯一不記恨自己不頂撞自己的那個。隨著她離開的日子越來越長,鈴子的母親越是念叨和擔心,幾回夢裏傻女兒總出事。沒有辦法,鈴子的父親隻好翻箱倒櫃從一個壓底破舊皮包裏找出那張紙條,他很慶幸當初讓寶慶留了地址,否則,人海茫茫,國家這麽大,去哪找啊。鈴子的母親聽說有地址,擦了眼淚趕緊讓老頭子打聽如何坐車如何走,去到寶慶裏。
兩位老人,其實算不上老人的,鈴子的父親看過寶慶的生辰八字,他比寶慶還少五歲,而且長期在屋內教書不經風雨,顯得比寶慶更是年輕多了。兩位一路走來,又是馬車,又是拖拉機,又是長途汽車的,花了近半月時間,終於到了寶慶裏這個小山村。如今終於要見到女兒,怎叫他們不激動呢。巴不得三步並作一步走,腳下能生風,立刻見到傻女兒。
鈴子的父母到達木屋時,隻見房門是鎖著的。堂屋兩根紅色大柱子塗了油漆,正散發出油漆刺鼻的氣味。女人不適應這氣味,不由眉毛一鎖,捂住鼻子。
男人看柱子上貼了兩副對聯,內容雖很平常,但字卻是蒼勁有力,力透紙背,頗有顏公風骨。男人很是驚訝,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幾遍,撫胸而歎說,“好了得的字!”“好字!”“沒想到這樣的山窩窩,還有如此能人”!女人一聽忙過來看起來,說,確實啊!確實好厲害的字!
兩人見沒人在家,雙雙雙手叉腰朝屋前屋後看了一遍。嗯,屋子和地麵還算幹淨,除了紅漆並沒有其他異味,而且清風徐來,夾帶來花草樹木的清香,兩人相視一笑,開始各看各的。堂屋門外有兩把竹椅,兩人趕路似乎出了汗,都脫了外套,各自搬過一把坐了下來。男人用拳頭在膝蓋上敲了幾下,呈現一臉的辛苦狀,說,老婆子,你腳痛不痛哦?女人隻是咧著嘴笑了一下沒有作答,脫了靴子,伸出腳來透氣。兩人於是也再不說話。悶坐了很久,既仍沒見人回來,也不見一旁路上有村人經過,有點著急起來。男人站起身來,看見村裏不少別家的房頂開始冒煙,想必陸陸續續開始做晚餐。
又等了一會,見路邊仍舊沒有人經過,連個問處都沒有,女人急了,說,孩他爹你去下麵的人家問問,這家人這是去哪了,都這個時候了,咋不見回來。男人重重地撓了幾下頭發,醒了醒眼睛,說了一聲說好,便轉過來身去,準備下去打聽。剛跨出屋簷,見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小孩朝屋這邊走來。男人打了一個哈欠,站定,等婦人走近再問。
兩位?你們是路過的人麽?婦人遠遠地看見他們就問。
不是的咧,我們是從川西來滴,請問這是賈寶慶的屋子麽?我們是鈴子的父母親,今天過來看看她。男人說著堆著笑朝婦人走去。
啊!原來是外公外婆啊!翠翠一聽,趕忙緊走幾步笑著迎了過來,並對懷裏的孩子說,慶生,快叫外公外婆,小乖乖!你外公外婆來看你了。
見人來,鈴子的母親這時已經快速穿好靴子站起身來。她聽女人這麽一說,很是驚愕,但確認那話不假後,笑顏開始綻放,起身快步朝翠翠小跑過來,眼裏閃著光,盯著慶生打量。隻見慶生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還流著口水正看著自己笑咧。看著慶生笑,鈴子的母親感覺自己快被融化掉,很真實也很熟悉。
您老是?鈴子的母親有點明知故問。
我是寶慶的嫂子,慶生的伯娘!外婆,你們從那麽老遠的地方來,太累壞了吧!趕快坐,我開門給你燒點水喝。
哦!嫂嫂啊!不客氣了,我們不渴!不用麻煩了。您老說這個孩子叫慶生?是鈴子的孩子?女人很是一驚,笑眯眯地上前逗慶生。
是咧是咧,外婆,過幾天就一歲了。慶生,曉得不,你外公外婆來給你過生了,快叫外婆。
對囉!對囉!慶生啊,我是外婆咧,外公外婆來給你過生哦!來來來!讓外婆抱抱要不要得?女人說著朝孩子伸出了手。
外婆抱一抱囉,要不要得?翠翠也逗了下慶生並跟他碰了一下額頭說。還真奇怪,慶生平時很認生,可這一次他向外婆張開了手。果然是骨肉親人啦,翠翠故意拉大拉長聲音說。這家夥平時不讓生人抱的,你老一說要抱,他就張開手,親人親咧。翠翠說這話時,心裏掠過一股濃烈的醋味。
女人也不管翠翠說什麽,笑嘻嘻地接了慶生過去,滿心歡喜地開始逗孩子。
慶生雖然讓她抱著,但眼睛一直盯著她看,不再言笑,一副很嚴肅的表情,不像剛才那樣咯咯咯的。
慶生,笑一個嘛!女人見他那樣,邊說邊騰出一隻手來捏他胖乎乎的臉蛋,希望能逗樂他。男人一臉慈愛,也走過來拉著小孩的小手,希望能逗樂他。
看著三人親密無間其樂融融的樣子,翠翠倚在木柱上,感覺自己成了外人,很是失落。怕他們看出自己的小氣。翠翠強迫自己陪笑著。見他們逗了一會逗差不多了,說,外公外婆,寶慶兩口子去了德江給人紡棉了,晚上先去我家,我回家做個飯,先把肚子填一填,要得麽。等會,他哥回來,我再讓他去那邊把人喊回來。
要得!要得!隻是不好意思,打擾嫂嫂了囉。男人放下慶生的小手,朝翠翠憨憨地笑了笑,點著頭說。
孩子的外公外婆過來了,寶山很是高興。這幾年來,他也特別想見見他們想了解了解他們,沒想到今天他們自己來了,真是天遂人願!
寶山去了釀酒的五哥賈來寶的家裏打了兩斤上好的米酒,這既是他一向的待客之道,也是自己高興時最好做的事情。
鈴子的父親好像不是很能吃酒,寶山也不知從哪裏得知,說是川西的人個個能說會喝。鈴子父親一再推辭,但喝起來卻是一口一杯。寶山覺得,不是不能喝酒,而是長途跋涉太勞累的緣故。其實,鈴子的父親是真的不能喝酒,是標準的“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教書先生,兩杯剛下去,一臉通紅,話都開始講得不利索。
寶山見他真不能喝,於是把自己倒了滿滿一碗後蓋了酒壺。翠翠見男人還倒那麽多很是不高興,說,等會,你還要去德江喊寶慶咧,喝這麽多?不要掉到那個土坑裏摔死!
寶山說,你個臭婆娘,講得莫子話呢,咒我呢?
翠翠一聽自己說錯了話,忙呸呸呸,說,看我這個烏鴉嘴,淨亂說!淨亂說!說完眯著眼夾菜便不再說話。
山哥在家麽,有人屋外問。
在咧!寶山打了個飽嗝。誰啊,正吃飯喝酒呢,快進來坐坐。不曉得來人是誰,寶山起身想請人進來。可還沒轉身出來,那人已經進了堂屋,原來是隊長賈大貴。
哦,家裏來客人了?那你們喝,你們接著喝!不驚擾客人,不驚擾客人了!我等會再來!賈大貴見吃酒的人麵生,假裝要後退。
這是寶慶的嶽父嶽母!自家人,不是外人!你人都進來了,就坐下喝一口。寶山說。
賈大貴平時就好酒,他老婆說他,他這個人是可以為了酒連命都可以不要的。
記得有一次走親戚醉了酒,在回家途中,風一吹酒勁上來了,身子一斜倒在家門前坡上的稻田埂上,呼嚕呼嚕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嘴裏還含了隻麻古,麻古兩腳繃得直直的早死了。村人說一定是被他的酒氣熏死的。寶山過來牽著他的手,說,隊長來,坐下坐下,曉得你愛這個,自家村裏的人做莫子客。大貴於是不再推辭,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了下來。
大貴一坐下就說,我這會過來是過來捎個信的,下午我不是去了趟德江麽,剛好碰到寶慶了,他讓我捎信回來,說鈴子在那邊住不習慣,鬧得厲害,他沒法做事,想明天送回來,讓你們照看幾天。又說,感覺鈴子是想孩子,不時揉奶,估計是想回來給孩子喂奶。
翠翠拿來了碗筷放大貴前麵,並給他滿上酒。翠翠是過來人,她曉得這是怎麽回事,鈴子這是奶脹了。在家時,她雖然不肯喂奶,每天都會被強按著喂了奶,把奶水放了,當然不會出現奶脹。這一出去好些天,奶水沒放掉,淤積起來會脹痛。於是說,這樣也好,慶生幾天沒喝奶了,你們看都瘦一大圈,稀飯還是不行,沒有營養,還是奶水好。問,什麽時候送回來?
大貴美美地喝了一大口酒,貓著桌上的一桌菜,說,好酒啊!山哥!說著夾起一塊大肥肉塞進口裏。回過頭來跟翠翠說,寶慶告訴我,明天一早送回來,他再趕回去做工。
那你為什麽不順道帶回來?你不是從那邊回來麽?翠翠很是不解。
山嫂,看你說的,這麽個大乖態妹子家,你道我不願意啊,可寶慶不讓嘛,不放心啦!哈哈!大貴說著,朝鈴子父母看了兩眼,尤其看到鈴子的娘親,眼裏閃動著一道異樣的光。
哦!那也行哦,這樣,他哥也少跑一趟。翠翠說完,去小山的房子收拾去了,給鈴子的父母準備床鋪。
大貴借目送翠翠離開,又朝鈴子的母親身上瞥了一眼。鈴子的母親很不喜歡這種目光,忙把衣領收了收緊,用碗遮住自己的胸部。大貴並不覺得自己失禮,還是繞著碗來看眼前富態的女人。鈴子的母親隻好說自己吃好了,放了碗筷離開了飯桌,坐到一邊去了。
第二天,天才微亮,寶慶兩口子已經到了家。鈴子見到爹娘先是一愣,但終於懵懵懂懂地認出了父母來。於是,像小孩一樣躲進母親的懷裏。鈴子的母親時隔幾年後再次看到女兒,也是激動不已,再看到她頭發蓬鬆,衣服扣子都扣錯,眼淚奪眶而出。倒是他老爹平靜得很,一旁站著,也不言語,隻是默默地微微含笑。
寶慶沒想到鈴子的父母會找到這裏,一時也不曉得說什麽好,也一旁傻傻站著,招呼都忘了打。他嶽父喜歡吃煙,而發呆的寶慶也忘了給。
這時慶生醒來,哇哇直哭。嶽母聽見慶生的哭聲,第一個衝進裏屋看孩子去了。寶慶看著嶽母對慶生的親熱勁,隱隱感覺一場暴風雨似乎要來,暴風點直指自己的孩子慶生,心裏不由打了一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