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鈴子其姐

這天,寶慶裏井邊,圍了一群洗衣服的女人,又在嘰嘰喳喳議論鈴子。

你們說,這個瘋女人怎麽這麽會生呢?有人說。

是啊,而且一生就兩個,還一樣一個?有人附和。

你們說,瘋人生出來的東西,為什麽不是瘋人?

對對對!真是奇了怪了!我們家的講,這個在醫學上都講不通。

你們難道想別人生下來的是妖怪是傻子麽?也有人不滿。

喲喲喲!村長的婆娘就是不一樣啊,心氣和胸懷就是不一般就是高啊!賈大貴的女人冷言熱諷。

大貴嫂啊!話可不能這麽講啊,一個村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難道你覺得他們應該生個怪物來才好麽?村長的女人加重了語氣繼續說,開口瘋子閉口瘋子,她跟你瘋了麽,搶你們什麽了,還是發著瘋追著打你們罵你們搶你們了麽?還是,吃你們的穿你們的住你們的,你們要這樣說道她。

哎呀!我們就是隨便說說打發時間嘛!村長夫人不要當真嘛!也有人開始打圓場。

打發時間說什麽不好,非得要說這個?大慶的女人洗完了衣服,擰幹了衣服往桶裏一摔,出了井去。

剛才議論的女人,一臉的不屑看著大慶的女人走遠。喲喲喲,老公當村長有什麽了不起,真把自己當官夫人了,我呸!

有人白了一眼村長老婆的背影,說,不要說這種女人了,矮了自個。還是說瘋子吧。於是水井裏變得人聲鼎沸,井邊趴著幾條睡著的老狗也被驚醒過來,以為發生了什麽事跑開了。正當她們說的熱火朝天的時候,村口走進來三個人,兩男一女,有一個男的還戴著墨鏡,很高大壯實,手裏拉著一個女式皮箱。另一個男的個子有點小,走近了一看,是小山。中間那個女的,衣著華麗,生相很是標致,皮膚白得耀眼,還跟小山肩並肩說說笑笑。大家覺得這個女人很麵熟!但又稍有不像。

各位嬸娘,洗衣服啦!小山打起了招呼!

喲!是小山啊!小山,你掙了大錢回來了!走這麽遠的山路,累不累啊?大貴的女人剛才還在說道他家二娘鈴子,這會換了人麵,很是熱情,像是他的家裏人一樣,變得真快。又問,你身邊那乖態婆是誰啊?

哦,這是我二娘的姐姐!小山說話時並沒有停下腳。身邊的女人見小山打了招呼,忙笑著點了點頭,算是跟人打了招呼!卻不出聲。

沒一會,人過了後,井邊的女人們又開始新一輪的議論。

那女的跟瘋子長得真像。

不會又是個瘋子吧,咋不說話呢。

看樣子不像啊!挺正常啊!

皮膚真白!

城裏有這樣的衣服,上次進城,我看見過,貴得要死,我們家不讓我上前去摸,說你的手太粗糙,別把人家的東西摸壞了,那可賠不起。

喜歡就買唄!大不了十年八年不再買唄!

對啊!看中了就趕緊買唄,穿著它圍村子走一圈,有多少男人流口水。

你個騷婆娘!就你騷!寶慶裏就你最騷!我可不敢!沒那個命!

你怎麽沒有!你有,你絕對有這個命,穿了它,你們家大貴,不得……沒一會就要跟你好事?哈哈哈!

……

小山把人帶到木屋裏時,隻見二叔寶慶正在按著二娘鈴子給孩子擠奶。鈴子嘴裏含著糖,手裏還抓著幾個,嘴巴被糖塞住隻能嗚嗚得喊叫,腳卻很誇張地蹬來蹬去,整個床都在搖晃。老娘翠翠一手拿了個飯碗,一手正用力地擠奶。翠翠見小山進到屋來,於是鬆了手,把鈴子的衣服放下說,差不多,差不多了,夠兩個小東西飽餐一頓了。小山,你怎麽回來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不是不方便嗎,我收到二叔的信本想回一封的,但是想著已經計劃回來,就沒再寫信了……對了,這是二娘的大姐芳子芳姐!她聽我說二娘在這過得還好,說想二娘了,於是就過來看看。

芳姐,這是我老娘!這是我二叔!小山彎著腰一個一個介紹。

你們好!大姐芳子向翠翠和寶慶微微彎了下腰,點了下頭說。

大姐好!翠翠放下碗來,學著她的話講,轉身想去堂屋找杯子給芳子倒水,大姐行這麽遠的路,累了麽,請先堂屋裏坐一下。我們這裏窮,也沒莫子招待你的,隻有好井水!

大嫂不客氣噠!不要客氣!我看看鈴子!芳子說著就朝床頭走去。突然停了下來,轉身跟墨鏡用廣東話呱啦呱啦說了一通,墨鏡轉身走出門。小山跟上去也跟他說了幾句,然後握了下手,並揮手告別。

大……大姐你來了!寶慶愣了半天,不曉得應該說莫子好,而且叫這麽年輕的女人叫大姐,他很不好意思,感覺有點傷自尊。

芳子隻是微微一笑算是做了回答!寶慶側身退出床邊騰出位置給芳子。

大大!大大!鈴子並沒有發現芳子的到來,卻是興奮地數著手裏的糖果說。芳子看了一眼小山,小山會意,於是和老娘、二叔退出門去,並關好門。

房裏,芳子靠著鈴子在床頭坐下,說,鈴鈴,我是大姐咧,我來看你噠,還認得大姐麽?說著把鈴子的頭扳過來對著自己的臉。

大大!大大!鈴子看了一眼芳子,又回頭去數糖果。

看著我!鈴鈴!芳子又把鈴子的頭扳過來對著自己的臉。

大大!大大!鈴子這回不強扭頭回去,看著芳子放出眼光來,興奮而反複地說著大大!

鈴鈴,我是姐姐芳芳!你不認得我了麽?我是姐姐!芳子快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雖然多年前小妹就是這種情形,但她一直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姐姐?鈴子突然蹦出一句!

對!我是姐姐芳芳!芳子很驚訝聽到鈴子叫了一聲姐姐。鈴鈴,是的,我是姐姐!我是芳芳!鈴鈴你再叫一聲。芳子情緒激動很難控製,聲音也提高了分貝搖著妹妹讓她再叫。鈴子搖著頭不再叫她,芳子又激動地搖了一陣,鈴子害怕起來嚇得哇哇直叫。寶慶不曉得發生什麽事,趕緊推開門看。芳子從後麵伸出手來拚命擺了擺,讓他不要進去,寶慶隻好又關了門。

姐姐?鈴子忽地又說了一句!芳子等這句話幾乎等得太久,終於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一把抱住鈴子,淚眼磅礴。

鈴子上次叫她姐姐,那是很遙遠的以前,記不清多少年前的事了。芳子被這叫聲拉到很遠的地方去。

記得那年芳子十歲了,二妹桃子七歲,而小妹鈴子也才四歲。有一段時間裏,娘親外出學習了一個月,父親那段時間在評一個高級的職稱,且正是攻堅時刻,天天在學校忙到很晚才回來。十歲的芳子帶著兩個妹妹吃喝拉撒,當起爹當起媽,雖然清苦,但也不煩躁,三姐妹樂樂嗬嗬的把家裏搞得亂七八糟,卻其樂無窮。

有一天,不曉得什麽原因,小妹發起了高燒,一直不退,很晚了父親卻還沒回來,芳子嚇壞了,叫二妹桃子去學校裏喊父親回來,二妹膽子小,不敢去,芳子發火了,揚起手要打她,嚇得二妹哭喊著出了門。二妹出門後,三妹依舊高燒不退芳子急得滿屋子跳。她突然記起,以前她發燒時,媽媽總拿熱毛巾敷在額頭上退燒。三妹也是發燒,她想先用這個辦法試試。芳子學著媽媽的樣子,隔一段時間換毛巾,如此反複,希望小妹能退燒。可是折騰了半夜,小妹的燒一直沒有退下來。後來,二妹回來了,但父親並沒有一起回來!一問,原來二妹哭哭啼啼來到學校,學校關著門,根本進不去!二妹不曉得怎麽辦,便在那裏默默地等,夜深了,小丫頭開始害怕,於是才走回來!芳子一聽火了,一個巴掌掀了過去,打得二妹滾爬在地,說道,你啞巴了嗎,你不曉得叫喊,叫人幫找找老爹嗎。二妹本來嚇壞了,被姐姐這麽一耳光,打得她眼冒金花,恐懼地大哭。芳子看著二妹這樣,心裏很難過,說,二丫,你看著小妹,過一段時間就給她換熱毛巾,一定要換哦,不要睡過去了,我去叫老爹。芳子吩咐完二妹衝出門去。

到了學校發現剛才二妹說的沒錯,學校的鐵門死死地關著。門衛的人不知去哪了,鬼影子也沒看到個。芳子瘋狂地搖著鐵門哭喊著,保安叔叔在嗎?開門啦!救命啊!快開門救命!救命啊!救命啊!……門衛終於聽到叫聲跑回崗亭。

門衛一邊開門,一邊問,孩子,怎麽了這是?

鈴子哭著說,我妹妹快不行了!妹妹快不行了!

門衛一聽大驚,拉開大門,領著芳子就往一棟大樓跑去,一邊跑一邊喊:賴教授!賴教授!快下來!你小女兒出事噠!快下來!快回去救人咧……

看到父親終於出現在視線裏,芳子兩腳一軟倒了下去。等她醒來,她在醫院裏躺著,一根白色細管連在手上。父母親都不在身邊,隻有二妹桃子在床頭趴著。

芳子用腳輕輕地踢醒二妹,問,小妹現在怎麽樣了?

不曉得咧!二妹擦了擦眼睛,打著嗬氣回答。

媽媽回來沒,老爹呢?

他們守在妹妹那邊,讓我看著你。

你去看看妹妹燒退了沒?

桃子說好,揉著半睜半閉的眼睛走出門去。

……

等鈴子出院回家,芳子發現妹妹變傻了,兩眼總翻白,行動遲鈍。從這以後,單單隻會說兩個字:大大!也不再認識自己和家裏其他人。後來,她看見父母經常吵架、對罵、摔東西。她知道,不全是因為小妹的事!她有個時候傻想著,他們大人的事情真的那麽重要麽,比家中親人的安危甚至生命還重要?出了事情後,他們隻會相互推卸責任,指責對方,隻看到對方的不好,而從不檢討自己的固執和過失,人為什麽會這樣?文化那麽高的人怎麽也會這樣?是文化太高太有思想了?還是他們根本就不應該結婚,根本不應該有她們這些孩子。見他們沒完沒了的爭吵,她經常待在學校裏,不再想回家。在心裏,她反複問一個問題,像他們這樣經常吵,吵得跟仇人似的,他們還能繼續一起生活麽?若能,還能一起生活多久?

從那以後,芳子性格開始變化!以前那個愛笑的姑娘不見了,變得沉默寡言。她喜歡一個人待在學校的某個角落,呆呆地望著天空,像個雕塑。在內心深處,她不知要不要原諒父母!她最不想原諒自己。她覺得小妹變成這樣子是她和父母造成的。她還恨二妹,覺得是她誤了時間,更恨自己。她覺得,如果一開始就她自己去叫老爹就不會出現後來的樣子!長大後,她把自己嫁了,嫁給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窮人”,窮得隻有錢的“窮人”,和他隻談風月,不談思想。

從那以後,她不曾跟父母聯係,也沒再回過川西。

二妹後來怎麽樣,她也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