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兄弟
我那時總是想不通,為什麽母親邱愛梅非要在那些炎熱的午後躲在逼仄的出租屋裏換衣服,我的哥哥黃冠軍每到下午就從父親黃學文手裏接過五塊錢泡在遊戲廳裏,黃學文掏錢的時候一點不心疼,那利索的動作更像是催促黃冠軍快點滾蛋。父親對哥哥學壞的縱容,甚至可以說是慫恿令我不解,在我看來那一次用皮帶鞭打哥哥純粹是逢場作戲,敲山震虎。更奇怪的是,更像乖孩子的我在屋裏安靜地看電視反而遭到黃學文的厭惡。
邱愛梅桌子還沒收拾完,黃學文就焦躁起來,對著我大喊大叫:“黃亞軍,你媽要換衣服了,快出去。”
我說:“這麽熱的天去哪啊?”
黃學文也掏出五塊錢給我,踢著我的屁股把我往外攆:“愛去哪去哪。”
黃學文說我像個娘們一樣天天窩在家裏,一點不像我的哥哥黃冠軍有男子漢氣概。我隻好到路邊買根冰棍坐在樹蔭下看螞蟻搬家,當我估計邱愛梅早該換好衣服時,小屋的門還是緊緊閂著。我的叫門聲使得裏麵窸窸窣窣的聲音戛然而止,黃學文氣喘籲籲地吩咐我去大姑家借一袋白糖。我並不知道這隻是父親為了支走我的隨口一說,我傻乎乎地走到兩裏外大姑租住的地方去借了一袋白糖。等我明白女房東家就能借到白糖,剛才路邊買冰棍的小超市兩塊錢就能買到一袋白糖時,黃學文已經赤膊躺在**愜意地抽起香煙,邱愛梅捋著稍顯淩亂的頭發,臉上泛著紅暈,躲閃著我氣呼呼的目光。
邱愛梅換衣服讓我無處安身,但我也不是一無所獲,我發現邱愛梅換衣服的那天,晚飯總是很豐盛,黃學文則會在一口碩大的藥酒壇裏倒出一杯黃燦燦的藥酒細細品味。我和哥哥黃冠軍仔細觀察過壇中泡著的像腐爛的胡蘿卜一樣的東西,也偷偷品嚐過那辛辣的味道。幾年後的初中生物課上,那個羞澀而幽默的男老師講到生理知識時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好看不好講。我在那些“好看不好講”的部分窺探到了神秘的性知識,當我看到男性**圖解時恍然大悟,父親藥酒壇中所泡之物根本不是什麽胡蘿卜。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哥哥,我們一起在水池邊嘔吐起來。
這個發現讓我茅塞頓開,我的爺爺林耀東曾經告訴我一個經典的中醫理論——以形補形,他喜歡喝豬腰子湯滋補他虧虛的腎。我把這個理論運用到我的父親黃學文身上,就能依稀探究出黃學文為什麽要喝某種鞭泡成的藥酒,泛著紅暈的邱愛梅和黃學文躲在小屋裏並不是換衣服這麽簡單。向來比我聰明的黃冠軍聽了我的推測後捧腹大笑,他說他那時就知道了,去遊戲廳隻是識趣地給他們創造二人世界的機會。我承認黃冠軍比我早熟,但我還是不相信當時未進入青春期的他會如此有見識,我更覺得黃冠軍不過是事後諸葛亮,他在喝下幾年後獲知真相造成胃**的藥酒時,和我一樣愉快地咂著嘴。
黃學文說我的呆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我在產道裏憋的時間過長,憋壞了腦袋。隻比我早生二十分鍾的黃冠軍能喊“爸爸媽媽”博得父母歡心時,我隻會發出“波波”的怪叫,黃冠軍蹣跚學步時我仍像大甲蟲一樣,肚子貼在地上,揮舞四肢。
等我會光屁股跑了,黃冠軍總是對我頤指氣使。
黃冠軍叉著腰對我說:“把水井邊的水拎進屋。”
我也模仿他叉著腰說:“憑什麽叫我拎?”
黃冠軍昂著頭指著我說:“憑我是你的哥哥。”
我膽怯地說:“我拎不動。”
黃冠軍說:“我剛才試過了,能拎動。”
我生氣地說:“你能拎動為什麽不去拎?”
黃冠軍瞪大眼睛朝著我喊:“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了嘛,因為我是你的哥哥。”
我還是不理解為什麽弟弟就要幫哥哥做事,但我懼怕黃冠軍吐沫橫飛的氣勢。如果我違抗黃冠軍的指令,他會讓我嚐嚐皮肉之苦,我在父母麵前隻會哭哭啼啼支支吾吾,黃學文一見到我這膿包樣就來火,還會落井下石地把我臭罵一頓。
有一次我又被黃冠軍揍,我不但沒有哭,還把黃冠軍推倒我跌破膝蓋的傷勢展示給黃學文看,黃學文吃驚地看著平時口齒不清的小兒子,向一旁的黃冠軍求證。
黃冠軍鎮定地說:“他自己在豬圈旁跌倒的。”
黃冠軍領著黃學文來到豬圈旁,豬圈旁平白無故多出了幾塊碎磚。
黃冠軍的明槍暗箭刺得我千瘡百孔,我試圖向父母申訴的途徑一次次被阻斷,事後還會遭到黃冠軍的瘋狂報複。
我的爺爺林耀東有時實在看不下去,也會來製止黃冠軍。他把我們拉開,批評黃冠軍太過霸道。黃冠軍學著黃學文的口吻回擊我的爺爺:“林耀東,你少管閑事。”
林耀東一臉羞愧,脫下布鞋抽打黃冠軍的屁股,同樣唾沫橫飛地教訓起黃冠軍:“林耀東,林耀東,這是你叫的嗎?老的沒教養,小的也沒教養。”
黃冠軍被林耀東打哭了,像老鵝一樣甕聲甕氣地叫喚,我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著好戲,不忘提醒爺爺右手打累了可以換左手。
林耀東真的打累了,他叉著腰,氣喘籲籲地問黃冠軍:“還叫不叫林耀東了?”
黃冠軍縮著腦袋,哭著說:“不叫了,再也不叫了。”
林耀東又問:“還欺不欺負你弟弟了?”
黃冠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不欺負了,再也不欺負了。”
我把爺爺的拔刀相助看作是他在黃家鬱鬱寡歡的發泄,此後不久的中秋節,我們兄弟倆因為一塊肉鬆月餅爭執起來,黃冠軍拿著月餅笑嘻嘻地告訴我,我追上他月餅就給我,說完就拔腿跑出屋。我並不知道這又是黃冠軍的詭計,我天真地追著他,還笑話黃冠軍跑得不快,等跑到一片白樺林裏,我終於追上了黃冠軍。我正想從他手裏奪過月餅時,黃冠軍馬上一腳把我撂倒了,我這才醒悟過來,我中了他的調虎離山計。我喊“爺爺,救命”,黃冠軍騎在我身上,兩條腿壓著我的兩條胳膊,一隻手掐著我的脖子,一隻手抽我的嘴巴,同時陰陽怪氣地模仿我的求救聲。
也算我“命不該絕”,我的爺爺林耀東從鎮上買豬腰子回來,正好路過白樺林,林耀東把豬腰子掛在樹枝上,撿起地上一根樺樹枝躡手躡腳走過來。黃冠軍被背後突如其來的一記冷鞭抽得嗷嗷叫,並立刻從我身上翻滾開,林耀東拿著樹枝追著黃冠軍,黃冠軍繞著樺樹手舞足蹈地跑,林耀東在樹幹上和空氣中胡亂地抽著。
追著追著爺爺突然停了下來,黃冠軍手裏拎著爺爺的一副豬腰子,得意洋洋地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林耀東。林耀東驚慌地說:“我不打你了,你把豬腰子給我。”爺爺的聲音斷斷續續,宛若遊絲,訴說著體虛男人力不從心的愁苦,他與其說是商量,不如說是哀求,就算黃冠軍不還給林耀東豬腰子,林耀東也追不上他。
黃冠軍拍拍屁股上的灰塵,遠遠地對我爺爺說:“林耀東,說你是烏龜王八蛋就把豬腰子還你。”
那天傍晚,夕陽染紅了白樺林,我爺爺臉上的溝壑在斑駁的光線中呈現出垂垂老矣的滄桑感。爺爺為了得到他的豬腰子低聲下氣地羞辱自己,順帶羞辱他的後代,“我是烏龜王八蛋,生了一堆小王八。”
爺爺夾雜著哭腔的自嘲在白樺林裏環繞,匯成低沉沙啞的呼喊,多年以後,我仍然難以忘懷林耀東心力交瘁的呼喊,而那時我的哥哥跪在未趕上見最後一麵的爺爺靈前痛哭流涕,罵自己是個忤逆的王八蛋。
黃冠軍看到爺爺的哭喪樣覺得自己做得過頭了,他把豬腰子還掛到樹枝上,悶悶不樂地走了。“說自己烏龜王八蛋就行了,幹嘛說什麽小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