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孤獨

我的高中始於孤獨。

我高中的第一個周末,二姑夫一家為了盡地主之誼邀請我到他們家做客。我當時有些猶豫,我已過了伸手跟人要糖的幼稚時代,這個年齡又往往在成人社交場合中扮演局外人的尷尬角色,並且我在幾個住校生的蠱惑下正想利用周末一覽縣城風光。當然,我深知拒絕縣城親戚的厚愛有些不識抬舉,另外物質方麵的考慮也促成了我這次前行。去二姑夫家一舉兩得,既改善了夥食,又省下了餐費。

我從母親邱愛梅那學到了禮尚往來的常識,她每次去女房東那都要捎些禮物,我也不能空手登門,我買了一袋蘋果。買完蘋果後,我後悔起來,買蘋果的錢似乎已經超過了我省下的餐費,我隻好寄希望在二姑夫家暢懷大吃來挽回損失。

我討厭和成年親戚討論那些言不由衷的生活瑣事,所以我在二姑夫家樓下閑逛,到吃晚飯的點,才上去敲門。

門開了,寒暄幾句,我才發現我失禮了。菜已上齊,二姑夫全家都在等我,桌邊還坐著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二姑夫介紹說是表侄女,在縣中上高二。

入席坐定,我看到二姑夫和二姑都瘦了一圈,臉色蠟黃,眼皮合上時就像鑲了一對核桃。我還不知道二姑夫家的變故,傻乎乎地問他們是不是減肥了,孫立發尷尬地笑了,不置可否地說:“瘦點好。”

旁邊的孫國梁在桌肚下踢了踢我,我立刻意識到我觸動了一個不合時宜的話題。我上樓前依然很擔心孫立發夫妻會喋喋不休地跟我拉家常,我想了不少敷衍了事的應答。等到孫立發說了兩句歡迎詞後,我發現我的憂慮純屬多餘,餐桌上變成了一片死寂。我突然覺得我在參加某個殉道儀式,這是我最後的晚餐。孫立發夫妻隻會說“多吃點”,對麵白白淨淨的縣中學姐也是一副冷峻的表情,她也說“多吃點”,我仿佛成了《狂人日記》裏的狂人,多吃點養肥了,好成為他們的盤中餐。玩笑歸玩笑,孫立發一家和女孩不會吃我,桌上的蒸魚也的確是魚肉,隻是餐桌上彌漫著的異類相斥的孤獨感,又和《狂人日記》裏兄弟間的隔閡如出一轍。我不知道女孩為什麽會來赴宴,為什麽也和孫立發夫妻一樣神色凝重。也許女孩是孫立發家的常客,她或是故作嚴肅來迎合孫立發家的沉重氣氛,或是本色使然,如果是後者著實可悲,她的花季散發出成人世界的世故和冷酷。

這頓食材豐富的美餐成了我最難捱的一頓飯,全桌人都是如鯁在喉,閉著嘴巴小心翼翼地咀嚼著。這次孤獨的宴席之後,我整個高中都沒再去過二姑夫家,孫立發也沒再邀請過我。換個角度想,孫立發張羅這一桌死氣沉沉的宴席更像是對我開宗明義,表明他家不是我假日的休憩之所。

要命的是,孫立發家毒氣般的孤獨隨著我出門向外彌漫,蔓延到我的學校。我患上了妄想症,我把縣城同學的笑意看作是對鄉下人的憐憫,認為他們把我當作弱勢群體來關懷,而非以對等的姿態相處。我聯想到相似的自尊受挫的事例,女房東和我們關係融洽的那段時間,她曾經邀請我們去吃自助餐。我那時已對被父親用老絲瓜鞭打之事諱莫如深,不過女房東對我們的認知仍停留在頑童年代,或者她骨子裏始終擺脫不了對“蘇北人”的成見。去餐館前一頓她讓我們少吃,臨行前又建議我們去廁所排空身體。到了餐館,我們看到琳琅滿目的美食興奮不已,但女房東自以為是的熱情又讓我們變得難堪。她看到我們兄弟倆想去拿蛋糕和餅幹,馬上尖叫起來,阻止了我們,責備我們外行:“吃肉,吃海鮮,挑貴的吃,吃走不動了去解大便,或者用手摳出來。”

我的胃立即**起來,食欲全無,女房東毫不芥蒂地把進食和排泄相提並論讓人惡心。女房東的初衷是善意的,想讓我們盡可能吃得物有所值。但她的表達明顯是粗暴野蠻的,她把我們看作沒見過大魚大肉的鄉下人,試圖讓我們通過這一頓暴飲暴食惡補匱乏的營養。

黃冠軍麵對物質**,胸懷如海洋般寬廣,他認真地遵循女房東的囑咐,消滅相對昂貴的葷菜。我對著狼藉的餐桌發呆,腦海裏浮現出無良商家飼喂家禽的記憶。那些年的長途大巴車頂上總是綁著一籠籠臭烘烘的家禽,它們奔赴都市的一夜也是生命中最後的旅途。可憐的家禽即使走在窮途末路上,也逃不過家禽販子殘忍地剝削。家禽販子為了給家禽增重,像給車胎打氣一樣,把摻雜著泥沙的飼料汩汩灌進雞鴨鵝的胃裏。家禽在喂食時撲棱著翅膀,喂食結束後變得如企鵝一樣笨重,搖搖晃晃,步履蹣跚。這些家禽上路後有一部分在顛簸中炸開了胃一命嗚呼,苟延殘喘的另一部分將在下一個喂食點再次生不如死。

我對女房東的厭惡主要是因為她大肆宣揚地域和階層的差異性——她習慣於鼓吹自我,貶低他人。某種意義上,她甚至把我們看成動物,以為我們和大巴頂上的家禽一樣,有著張力驚人的胃,可以源源不斷地進食。

我在體育課上找到了排解孤獨的方式,操場圍牆邊的草叢為我提供了樂子,我從螞蟻和蟋蟀身上找到了高等生物的優越感。鄉村長大的少年向來對小動物和昆蟲缺乏同情心,熟諳殘害生靈技藝的我們會剝掉青蛙的皮,拿竹簽穿過蜻蜓的身體,用火把燒毀蜂巢。我的口袋裏揣著一把放大鏡,晴朗的日子就是螞蟻的受難日。那些整齊有序的螞蟻隊伍在放大鏡的照射下猝然冒起了煙,蜷成一顆顆芝麻大小的黑子。善於騰躍的蟋蟀不會呆呆地等待放大鏡的聚焦,但不等於說它們會逃出生天,我在鄉村的捕獵生涯中早已練就出精準的預判和敏捷的身手,它們騰躍的軌跡盡在我的掌控之中。生性好鬥的蟋蟀可以為我演繹人類世界的搏鬥好戲,我一手擒著一隻蟋蟀,讓它們互相撕咬。它們長著鋒利的牙齒,能輕鬆給對手開膛破肚。我出於好奇,曾讓它們牙齒互齧,我聽到牙齒清脆的斷裂聲,看到蟋蟀嘴裏流出綠油油的汁液,不由自主地反胃,想起那一次自助餐黃冠軍真的去摳自己的喉嚨,吐出一攤花花綠綠的穢物。

我沉浸於微觀世界的自得被一腳足球擊碎了,那腳勢大力沉的射門沒擊中門框範圍,卻不偏不倚地擊在我的麵門上,我眼前一黑,轟然倒地。足球隊員都圍了過來,對我萬分抱歉,有人還從體育器材室找來了冰袋敷在我臉上。我腦門昏沉,臉上火辣辣的,睜不開眼,但我不想也不能責怪他們,他們是無意的,再說是我“入侵”了足球隊員的領地,蹲在了危險之處。並且我不願糾結此事,以免讓他們發現我幼稚的秘密,徒增鄉下人的笑料。

我半邊腫脹淤青的臉就像長了塊碩大的胎記,這使得我接下來幾天無論在課堂上還是下課後都“猶抱琵琶半遮麵”。相對於身體上的傷害,心理上的傷害要更嚴重,我懼怕上體育課,足球四處亂竄的操場難覓藏身之所。我的體育老師這時更像個心理醫生,他用粗糙有力的大手摸摸我的頭,問我:“你知道為什麽踢球的同學不害怕足球?”

我說:“因為他們能控製住足球。”

體育老師因勢利導說:“是的,你害怕足球是因為足球在控製你,而不是你控製足球。”

體育老師準備讓我加入足球隊來消弭心理陰影,但我不會控球,身體不強壯,跑得又不快,在這項男人的運動上幾乎一無是處。體育老師不甘放棄,他問我有沒有什麽特長,我忽然想到我初中時獲過全校擲標槍冠軍。體育老師拊掌大笑:“你有手拋球絕技啊,守門員最適合你。”

我的腳下功夫“爛泥扶不上牆”,但我的臂力在男生中傲視群雄,當他們打不開局麵時,我成了奇兵。我不僅可以把球拋過中場,還能在發前場界外球時製造巨大的威脅。對方球員看到我走到前場來發界外球都如臨大敵,他們領教過我的臂力,我炮彈般的手拋球往往把禁區攪得人仰馬翻。

我依靠著手拋球的絕技不僅在球隊站穩腳跟,還獲得了縣城同學真誠地認可和崇拜,我以一種陰差陽錯的方式擺脫了獨孤的困境,融入了集體生活。

我在足球隊獲得了成就感,然而疏忽了我作為高中生的首要任務。高一寒假,班主任把家庭報告書寄到了家裏,班主任姓程,是一個儒雅的中年男人,外形酷似餘秋雨,所以我們私下管他叫“老餘”。“老餘”在寫評語時對措辭反複斟酌,特別是對表現不如人意的學生,遣詞造句盡量含蓄委婉,微微顯露學生的情況和班主任的態度,不忍心在中國傳統佳節給學生和家長添堵。“老餘”在我的評語前麵寫了一通無關痛癢的話,並且表揚我興趣廣泛,但評語結尾的轉折句耐人尋味,似乎才是評語的主旨,上麵寫道“但要處理好學習和興趣的關係”。

我的母親邱愛梅頓時明白,班主任說了半天客套話不過是為最後一句微詞作鋪墊,她愁眉緊鎖,後知後覺的黃學文又看了一遍評語也恍然大悟。黃冠軍前兩天放假到家,淡定地把獲得獎學金的榮譽證書交給了父母,他有功勞,又有閑錢,心安理得地跑到縣城跟初中同學聚會去了。我感受到了父母的憤懣,黃學文紅著眼,邱愛梅也紅著眼。我瞥到黃學文在解褲帶,頭皮一緊,不是懼怕皮開肉綻,作為鞭刑的刑具,皮帶總要比老絲瓜顯得更莊重,更有儀式感。我懼怕的是黃學文會不會像懲罰兩年前的黃冠軍一樣,遍邀族人,把家醜播揚得人人皆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地繃緊身體,準備迎接火辣辣的鞭打。結果黃學文解下皮帶交給邱愛梅說:“皮帶頭壞了,你明天到街上找人修一下。”

黃學文不體罰我,我反倒不知所措了,在我看來,虛度年華被父母懲罰是天經地義的。黃學文唉聲歎氣,做起事後諸葛亮:“我就說了,該上縣中的沒上。”

邱愛梅得知我和縣城同學“廝混”在一起,用她慣用的隱喻數落我:“你麻雀跟雁飛呢。”

父母的妄自菲薄和逆來順受是鄉村人的特性,麵對權貴,鄉村人的腰杆子很難直起來,這大概也是父母對女房東唯唯諾諾的一大原因。邱愛梅的這個隱喻早先還對我用過一次,她在出租屋換衣服的那些下午,我除了坐在樹蔭下,吃著冰棍看螞蟻打架,又找到了一個消遣方式。女房東隔壁住著一對年輕的上海夫妻,他們有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兒子,那個胖乎乎的男孩對下象棋情有獨鍾,每天下午坐在屋簷下擺弄棋子,自己跟自己對弈。我站在他家的院門口,鼓起勇氣告訴他,我也會下象棋,他立刻把我請到棋盤邊,擺上一盤,客氣地讓我先走棋。男孩或許得益於他良好的家教,或許在棋局中養成了虛懷若穀的性格,他的談吐優雅恭敬,讓我受寵若驚。

我棋藝不精,加上緊張,連輸三盤。男孩臉上始終掛著善意的微笑,安慰我說:“下棋不為勝負,為了修身養性。”

男孩的話讓我感動得想落淚,我一度以為上海的孩子也跟他們的父母一樣,對外地人不屑一顧。但男孩顯然是思想進步的一代,他下棋時既不好為人師體現他的優越性,也不故意放水可憐我這個鄉下夥伴,他的棋品即是人品,我從他身上感受到博愛和安寧。我那時暗下決心,有朝一日我要考上上海的大學,不是想在上海人麵前揚眉吐氣;恰恰相反,我想和男孩那樣的上海青年同窗,在他們麵前,我沒有自矜功伐的資本,我要謙遜地學習他們的優秀文化,濡染他們的可貴品質。

我的棋藝在男孩的帶動下有了進步,但我還不是他的對手,我輸得心甘情願,即便永遠輸下去,也毫無慍色。就像男孩說的,“下棋不為勝負,為了修身養性”,我和男孩坐在一起如沐春風,胸懷舒暢。

我和男孩的友誼毀於邱愛梅之手,她可以縱容我們兄弟倆去玩荼毒少年的電子遊戲,卻不能容忍我加入上海孩子的益智活動。她對男孩的父母訕笑著,對我打擾他們家孩子深感歉意,轉而拎著我的耳朵,把我從凳子上難堪地領回家。她一出男孩家的院門就氣憤地說:“你麻雀跟雁飛呢。”

我理解母親的苦衷,麻雀和大雁生而優劣有別,麻雀是無法飛到大雁的高度的。但這不代表麻雀沒有飛的權利,麻雀出生卑微,通過後天的努力,難道就沒有衝上雲霄,趕超大雁的可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鄉村人的未來不見得就在鄉村,都市人的過去也不見得就在都市,我親眼看到上海外灘邊的豪宅裏,走出過操著蘇北口音的老人。

不過情隨事遷,如果說我和上海男孩下棋是無可非議的,那麽這一次母親的奚落則無可厚非,我有錯在先,不占理。要是我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別說跟雁飛,就是跟鳳凰飛,邱愛梅也絕無怨言。

這一年的春節我備受煎熬,父母對我冷嘲熱諷,黃冠軍雖然沒有落井下石,但他的眼神裏流露出譏諷之情。除夕吃團圓飯,一家人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地拉家常,我越發覺得這是審判我的前奏。我在闔家歡樂的時刻體會到了做客孫立發家的那種孤獨,孫立發家是緘默不言,我家是言不由衷,像是故意避開我在縣中丟臉的話題。酒過三巡,林耀東憋不住,眯著紅腫的眼睛,歎息道:“你可是曾經的學習冠軍哦。”

我把夾起的紅燒肉又放了回去,丟下筷子,想起身離席。但在這萬家團聚的日子我並沒有一個好去處,就連平日淒清的荒野也充溢著喜慶的炮竹聲。我隻好假裝把座位調整一下,仍端坐桌前,黃宗英見氣氛尷尬,幫著我說話:“亞軍大了,他自己會知道怎麽做,人都有糊塗的時候。”

窗外漂浮著清冷的霧氣,黑黢黢的梧桐樹就像一排夜遊神,炮竹聲時密時疏,夾雜著狗的吠聲,家人的談話隱隱約約,聽不真切。我像遊離於家和曠野,旋入另一個虛空的世界,那個世界一無所有,浩瀚無邊,蘊藏著全宇宙的孤獨。

終於等到了開學日,我得以逃離虛空世界,我當務之急就是辭掉我的守門員一職。我的隊友們不遺餘力地挽留我,他們吹捧我在球隊不可或缺的地位,並答應幫我補習功課解決我的後顧之憂。我沒有被他們的甜言蜜語說服,我心知肚明,隻要我還踢球,就難以“處理好學習和興趣的關係”。隊友們見我去意已決,決定為我舉辦一場告別賽。

告別賽定在星期五放學後,大家合夥買了一隻足球,每名隊友在上麵簽名留念。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隻意義非凡的足球卻成了班主任“老餘”按圖索驥的線索,他根據簽名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班上的足球隊員“一網打盡”。

法蘭西世界杯的餘熱引燃了校園足球火爆的球市,“老餘”班上的男生成績卻大麵積下滑,“老餘”自然會認為這與班級裏興師動眾的足球隊有幹係。我們在“老餘”的辦公室外站成一排,儒雅的“老餘”拿來一支蘸飽墨水的毛筆,依次在我們的臉頰上點上一筆,這很像古代有辱尊嚴的墨刑。毛筆點到我的臉頰上,我頓時感受到一股散發出墨香的涼意,我剛開始以為這種懲罰除了精神上的羞辱,沒有任何肉體的痛處。“老餘”的毛筆吸了足夠飽的墨,以至於每個人臉頰上都掛著飽滿欲滴的墨汁,墨汁由於重力兵分幾路,緩緩流進了脖子,皮膚被風幹的墨汁收緊後,顯得奇癢無比,我這才領教到“老餘”的毒辣。

“老餘”完成“傑作”後,挖苦我們說:“中國足球怎麽踢也衝不去亞洲。”

“老餘”的話給我們帶來很大的打擊,他沒想到日韓世界杯上中國足球衝出了亞洲,那時我們足球隊裏幾個男生從大學回來看望“老餘”,看望是假,主要是想揶揄“老餘”當初對中國足球的短見。“老餘”見男生們提出舊事,已知有將他一軍之意,他順勢而言:“中國隊衝出亞洲又怎麽樣?一球沒進,盡給亞洲丟臉,還不如窩在家裏呢。”男生們麵麵相覷,無言以對,歎服“薑還是老的辣”。

“老餘”的挖苦和邱愛梅“麻雀跟雁飛”的隱喻有異曲同工的嘲諷意味,中國足球就是“麻雀”,衝出亞洲就是妄想“跟雁飛”。“老餘”的論調在我聽來異常刺耳,砭剝了我不容侵犯的自尊,我可以用回擊“麻雀跟雁飛”的理論駁斥“老餘”。我們踢足球是娛樂,鍛煉身體,不是為了代表中國隊衝出亞洲;中國足球即便衝不出亞洲,也應該和足球強國享有同樣的踢球權利;中國足球現在衝不出亞洲,不代表永遠衝不出亞洲。

我重歸足球隊完全是心裏不服氣,誓要和“老餘”唱反調,足球隊聚餐時,隊友們全都感謝“老餘”,“老餘”竭力唱衰激發了全隊的鬥誌,增強了全隊的凝聚力。

我原以為,靠著加入足球隊就能讓我整個高中遠離孤獨,實際上孤獨抽象繁多,會在成長的過程裏適時來襲,它們更像是在前路等候我的智者,讓我在困境中承受磨礪,習得蛻變的智慧。

高二伊始,班裏的英語老師換人了,原先的男老師到齡退養,換成了一個剛工作的漂亮女老師。女老師叫蘇蕙,身材勻稱,一頭卷發,笑靨如花。蘇蕙走進班級的一刻,全班尖叫,男生更是趁機起哄,多虧“老餘”即時出現在窗外,鬧騰的班級如釜底抽薪,馬上恢複平靜。蘇蕙的聲音很悅耳,有如風鈴搖曳,可我怎麽也聽不真切,蘇蕙的形態也漸漸縹緲,我又旋入了虛空世界。但這一次的遁逃又和除夕之夜有別,除夕之夜是源於巨大的抗力,蘇蕙散發的是巨大的引力,我越發困惑,為何引力反倒把我拋離?

其他同學都盼著上蘇蕙的英語課,就連足球隊裏上課愛打瞌睡的男生們,都聚精會神,一字不落地記筆記。我竟然相反,蘇蕙的聲音對我來說像是塞壬的歌聲,我一聽到她天籟般的聲音就貌合神離,遁入虛無。我前所未有地困惑起來,引力和抗力竟然合二為一,趨於混沌的狀態。

我丟了的魂被舍友用一種下流的方式找了回來,至此,我逃離了虛空世界,蘇蕙的形象由抽象變具體,不再離散。

那天晚上,我惆悵地躺在宿舍的上鋪,看著撲閃的日光燈,我不但英語課上渾渾噩噩,在球門前也心不在焉,犯了好幾次低級失誤。我的宿舍裏有兩個處得最好的同學,也是足球隊隊友,一個叫汪勇,跟我一樣,也是從鄉下考上縣中的;另一個叫羅劍,他是縣城人,父母在蘇南跑工程,不願跟爺爺奶奶住,索性也住校了。在蘇蕙到來前,我一直以為汪勇、羅劍和我一樣,都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他們把我從虛空世界拽回後,我才知道他們遠比我早熟。正逢周末,宿舍裏隻剩下我們三個人,另外三個或是在教室自習,或是在校外閑逛。我們三個沒出去閑逛是因為快到月末,囊中羞澀了。

在這個冷清的周末夜晚,我們東拉西扯打發時光,先爭論皇家馬德裏隊和巴塞羅那隊誰更強,接著談起老師們的趣事,汪勇說“老餘”有腎結石,他撒尿總要跳幾下。羅劍說數學老師有一次上課西褲拉鏈沒拉上,露了一節課花褲衩。我們捧腹大笑後,逐漸安靜下來,他們兩個都不說話,暗示該我談論老師了,汪勇談的是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羅劍談的是數學老師,他們見我半天不吱聲,說讓我就談談蘇蕙吧。

談別的老師還行,蘇蕙在我腦海裏像一團霧氣,我無從談起。

他們聽到我這個比喻相當驚詫,汪勇說:“怎麽會是霧氣呢?你看她那胸部,就像兩隻大饅頭。”

羅劍說:“對啊,還有她那屁股,就像兩隻大柚子。”

我的臉突然發燙,蘇蕙對我展現的不是老師的魅力,而是異性的**……

“解鈴還須係鈴人”,最後是蘇蕙“主動退出”,慢慢從我的“桃花源”裏模糊、消解、飛散,隻剩下無法凝聚的記憶碎片。就在我們打聽蘇蕙是否有男朋友時,有一天“老餘”平靜地告訴我們,蘇蕙懷孕了,畢業前不會重回學校。班級裏又發出尖叫,隻是這次的尖叫不再像初見蘇蕙時那麽激昂,變得軟弱無力,哀婉綿長。

“老餘”一走,一個好事的男生在班上大張旗鼓地朗誦起戴望舒的《雨巷》: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牆,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裏,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

開始幾個學生笑起來,隨著男生的朗誦漸入佳境,所有人都默然了,幾個女生拿著抽紙擦淚。然而我終於不用掙紮了,蘇蕙消散了顏色、芬芳、眼光、惆悵,我的幻想源煙消雲散,**邪的腦海將會風平浪靜,一點點恢複我的元氣。

羅劍家的啟蒙之夜,讓我們三人的關係固若金湯,我們上了同一條賊船,不與正經人士為伍。我們時常在清冷的周末溜出宿舍,日夜不歸。

到了深夜,我們並不打算打道回府,翻進宿舍圍牆。我們漫無目的地閑逛隻是為了表現出痞子氣,維係兄弟間“狼狽為奸”的情義。有一兩次逛累了,我們決定找個旅館過夜,我們並沒有從曲折巷子裏的小旅館發現什麽意外之喜。

我們蝸居在逼仄的小旅館裏,鐵床鏽跡斑斑,床單被褥髒兮兮黏糊糊的,老式電視隻有幾個地方台,天花板上垂下一盞昏暗的白熾燈,不時有飛蛾撞擊燈罩。我們不約而同地覺得花了冤枉錢,我開始想念在羅劍家過夜的那晚,那一晚除了啟智開慧,還體驗到優質睡眠的美妙。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討厭睡在硬邦邦的木床或竹**,我瘦骨嶙峋的小身體被硌得輾轉反側。羅劍家的床是席夢思,我仿佛睡在鬆軟的雲朵上,身子迅速下墜,跌入甜蜜的夢鄉。早上,羅劍說我和汪勇睡得跟死豬一樣,前呼後應打著響亮的呼嚕。

羅劍哪裏體會得到我對席夢思的貪戀,孫國梁出生前,我和黃冠軍在孫立發家的席夢思**睡過一夜。我們都沒睡過如此軟和的床,我在**變換各種睡姿,黃冠軍像跳水一樣撲到**。愜意的睡眠帶來了副作用,我們在睡夢中過於安逸以致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第二天清晨,黃冠軍把我推醒了,生氣地說我尿床了。我起身一看,床單中間有一大塊尿漬,散發著騷味。我先是茫然無措,等我冷靜下來,又懷疑黃冠軍“倒打一耙”,他的“領地”也有尿漬。我們相互推諉,摸摸各自的**,都有潮氣。孫立發聽到我們在大聲爭吵,各執一詞,我們都說是對方尿床,還尿濕了旁邊無辜者的**。

孫立發當時還保持著養尊處優的和藹性情,他過來勸開我們,風趣說道:“誰尿的都沒關係,這是大吉大利的童子尿。”

關於席夢思的吸引力,我還曾有過不求上進的想法。蘇蕙離開不久,班上有個縣城女同學向我表白,她叫樊睿,外貌並不出眾,額頭上有斑斑點點的青春痘。縣城女同學主動向我示好總歸是讓我受寵若驚,樊睿說我在足球場上很有大將風範。樊睿大概隻想隨便找個理由恭維我,博取我的歡心,我從未見過她站在場邊觀戰。我慶幸樊睿沒來觀戰,我迷戀蘇蕙的那段時間,在足球場上失誤頻頻,醜態百出。

我並不喜歡樊睿,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差,我看到她在班上對著小鏡子擠她的青春痘,這讓我想起城中供銷社女營業員齜牙咧嘴擠膿包的醜陋景象。後來我還是和樊睿交往了一個月,理由竟然是她家肯定有席夢思,我暢想學我爺爺林耀東做個上門女婿,那樣就可以天天睡席夢思了。樊睿告訴我,她家並沒有席夢思,她的父母腰都不好,喜歡睡硬床。兩天後,我找了個慷慨激昂的托詞跟她分手了,我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我們的足球隊鑒於那次自投羅網的行為,從此低調行事,絕不招搖過市,足球隊員的學習成績不溫不火,“老餘”再寫評語時倒也中規中矩,沒有旁敲側擊的轉折句。“老餘”淡泊名利,教學上早已功成名就,加上每一兩個月就會外出講演,班級管理上倒有幾分無為而治的風範。

“老餘”“無為”了,但不是所有學生都能做到“民自化”。班上出現高考倒計時牌時,我慌張起來,可我看到平日放縱慣的同學此刻仍是我行我素,踢球的踢球,打遊戲的打遊戲,看小說的看小說,我又何必“舉世皆濁我獨清”?我像把頭埋進沙子的鴕鳥,自欺欺人,對人生的大考視而不見,以為“船到橋頭自然直”。我並沒察覺到,我和平日的玩伴在人生旅途上比肩而立,不緊不慢地行進,他們已暗中蓄力,猶如睡醒的兔子,即將疾馳而去,讓我這隻烏龜望塵莫及。

高考考完,估分填誌願,足球隊每個人都自我感覺良好,以至呼朋引伴開始提前慶祝。我把羅劍、汪勇還有幾個要好的同學請到黃莊做客,我的父母都在上海,林耀東起初顯得不悅,說我太高調,八字沒一撇的事件瞎張揚。我的同學們都拍著胸口為林耀東打包票,認為我誌在必得,加上他們又紛紛舉杯敬這位嗜酒如命的長者,林耀東愁眉舒展,放下心理包袱,和我們開懷暢飲。

分數出來,我傻眼了,離預估的分數相差甚遠,填誌願時我還意氣風發地比較一本院校的專業強弱,現在別說一本院校,連二本院校的尾巴都攀不上。我用網絡、電話反複查分後仍不願接受慘痛的真相,而參加過我“慶功宴”的同學們大多都得償所願,榜上有名。

我渾渾噩噩地睡在家裏堅硬的木**,茶飯不思,房梁扭曲起來,搖搖欲墜,梁上躥下張牙舞爪的妖怪,飛到我的眼前刹那灰飛煙滅。我想到我已山窮水盡,將在黃莊庸碌地度過餘生,鄉親談論我時會像談起傷仲永的故事一樣津津樂道。母親邱愛梅的隱喻一語成讖,我當時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麻雀和大雁都有飛翔的權利,但我顯然忽視了飛翔能力的高下之別,我不想著笨鳥先飛,還天真地以為大雁會和麻雀一直齊頭並進,低空飛行。我和玩伴們醉生夢死,到頭來“舉世皆清我獨濁,舉世皆醒我獨醉”,我自嘲之餘又憤慨玩伴們深知結局卻秘而不宣。

林耀東責備我把同學請來提前慶祝,似乎不請他們吃飯就能改變我的高考成績。黃學文患了闌尾炎在上海住院,躺在病**唉聲歎氣。邱愛梅趕回家,看到我頹喪的神情不忍再苛責我,害怕我想不開做出什麽輕生的舉動,她給我講了一大通重頭再來的勵誌故事。又用“阿Q精神”安慰我,告訴我很多人不如我,說有人連大專分數都不夠,有人連高中都沒考上,還有人沒念過書呢。

擺在我麵前的有三條路,上大專,複讀,打工。黃冠軍告訴我不出幾年大專畢業也沒出路了;邱愛梅以身說法,講述她和黃學文在上海艱辛的打工經曆。我要想東山再起,重振雄風,唯有複讀這條路。

昔日好友收到錄取通知書後熱情邀請我參加他們真正的慶功宴,我識趣地婉拒了,那時我正收拾書本,跟著母親到校外找出租屋,邱愛梅決定一門心思陪讀。

複讀一年,乏善可陳,我和當年的黃冠軍一樣,痛定思痛,臥薪嚐膽,期待在沉默中爆發。再次踏足縣中校園,物是人非,班主任不是“老餘”,同學也是下一屆的學弟學妹。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沒有了舊時相識反倒清淨,我又回歸到自我世界。有一天我看到蘇蕙推著嬰兒車在校園散步,我尊敬地叫了聲“蘇老師”,她已記不得我,我隻說是她教過的一個學生。我也見到過“老餘”,那一次他把一幫穿著足球服的男生喊到辦公室走廊上,挨個訓話,我離得遠,聽不到“老餘”的聲音,但我揣測又是挖苦中國足球那一套。我倒想做個過來人,走過去跟那些男生說說我的慘痛教訓,但我有什麽資格說教呢,那些男生也許和我的球友們一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複讀的高考成績沒有翻天覆地地提升,但也能上一個本省的二本院校了。我和羅劍、汪勇不再聯係,收到錄取通知書也不準備慶功。令我意外的是,向來吝嗇的黃學文強烈要求舉辦一場高規格的慶功宴,後來我才知道,黃學文這一年過得很憋屈,那些幸災樂禍的熟人看到他就問我考了哪家大學。黃學文在酒桌上酩酊大醉,逢人就自誇:“看到沒?黃亞軍這叫‘知恥而後勇’,黃家的子孫沒有孬種。”

我在酒桌上曲意逢迎,心裏卻沒那麽高興,這場遲來的慶功宴沒有了一蹴而就的新鮮勁和成就感,說是慶祝,又有幾分淒涼,它像在祭奠荒蕪的往昔,補述遺老的悲鳴。

當晚,我在黃莊的曠野上鬼哭狼嚎,盡情發泄心中的苦悶,夜空波詭雲譎,村莊一片蒼茫。我睡在黃莊的大地上,仰望渺遠的星空,再見了,黃莊,再見了,高中。然而心中的塊壘依然難以消解,我想起了魯迅《故鄉》裏的話,“我隻覺得我四麵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高牆看不見,說不清,又難以翻越。不過孤身不見得就是壞事,換個角度看,孤身不也把高牆隔在外麵麽?

高牆也好,孤身也罷,有時天意難違,不如順其自然,這是我複讀一年潛心領悟到的道理,它成了我離群索居、孤軍奮戰的安慰劑。

我的高中始於孤獨,我的高中終於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