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動搖3
聽阿鶴這般為我著想,我心中一暖,對她點了點頭,她微微一笑,輕輕取下我的眼鏡,用布擦了擦,迎著光細細地看,和她射箭時審靶一樣專注。
阿信說:
“是,我們有分寸的,阿鶴姐,你就放一萬個心吧!”
這幾個話匣子,尤其是阿信和冷泉,才剛打開,怎肯一下子又合上呢?
冷泉說:
“小姐,你前夜暈倒了,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待我跟你說!我跟你說哦,七當家可是兩整宿寸步不離地守著你,一直握著你的手,這樣子握,啊呦,明明隔了帳子,卻一直深情脈脈地望著,仿佛望著小姐的臉一般。那時候我們個個心焦,可是瞧著那場麵,還是讓人人心醉呀!”
阿信張開雙臂,擋開眾人,說:
“且慢!這出英雄救美絕佳戲碼,須由我旻存佳信——橡山最佳說書人,來為我衡鹿守小姐,細細從頭道來,娓娓從頭道來。話說小姐被弒五部先梵天咒所傷,危在旦夕,諸山長老聞訊紛紛趕至鬆居,各路好漢雲集。此時諸位親教授親自出馬,曇婆婆、平婆婆與人稱妙手回春鬼見愁的平大夫,要我等幾個送小姐回房把脈驗傷,平大夫對七當家說:‘七當家可否鬆手回避?’七當家鐵樹臨風,不為所動,說道:‘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開她的手。’當其時全場嘩然,群情聳動。誰料想,七當家又說出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他到底說了什麽呢?各位聽官莫急,待佳信我慢慢道來。話說這七當家對我家小姐一往情深,深情似海,眼中隻有小姐一人,目無他人,冷冷說道:‘我狄明未立自有把握守護她,與她共渡難關,縱使粉身碎骨,也要保她全身而退。’各位聽官想必不甚了解這個弒五部先梵天咒吧?說起這個咒呀,那可是大有來頭!相傳此咒放在黔井玉匣中,埋在龍野峰頂武藏石下千丈深處,想取這咒文之非人,須受扒皮挫骨之苦,非有萬把年以上道行之非人,無法轉動。得這個咒有什麽用呢?轉此咒文,可得一日人身。可見人身難得呀!咱們還是回到日見堂上,我小姐代受這先梵天咒,令紫式免受魂飛魄散之苦,免受墮餓鬼道萬劫不複之苦,可憐小姐她卻昏迷不醒,諸山莫衷一是之時,小姐身上漸次為堅冰覆蓋,唯有與七當家握著的右手,尚存一息生機暖意。看官,所謂精誠所至堅冰為開呀!事因橡山建山一千四百年,從無非人動用過此咒,自然也無人頂受過此咒。眾善長雖多聞廣識,無奈此咒靈力強大,別無他法可解,唯有仰賴大橡之威神,衡鹿守博施濟眾之堅貞心誌,與七當家之深情厚誼,方可渙然冰釋。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但衡鹿守關乎橡山存亡,七當家所言的的確確為權宜之舉,故諸山讚同,而七當家也成了一千四百年來,第一個入得衡鹿守閨房之麵首,一時傳為諸山佳話是也。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我需要時間。
死裏逃生的狂喜潮水般慢慢退卻,漸漸停歇。複活的喜悅像跳樓機一樣,一把將我扯到百米高空,在短暫的停留裏,聽到如此的告白,且如此的告白,竟出於旁人之口,在極速墜落的恐慌和興奮裏,如被潮水席卷一般眩暈,仿佛荊棘鳥俯衝向最尖利的荊棘,大勇無畏,發出最後一聲高亢嘹亮的鳴聲,墜落在叢林的淡漠裏,慢慢歸於平靜,如弓卸下弦,現在隻剩下無所期待的輕鬆和疲倦。
我的頭靠著枕頭,手中握著這樣厚重的情意,仿佛紫耀石依然在手心中一般踏實,終於結束了,我踏踏實實地舒展開脊梁,貼著溫暖而踏實的被子,想:
終於結束了。
沒想到這一歇,再上翠玉坡,已是大半個月後的事。
我和飛嶺從日卷軒的院門出來,抬頭便見七當家從直將軍旁的杉樹頂上縱身躍下。我閉門謝客,在家靜養,已多日不曾見他,本以為事隔多日,再見他應當無妨吧,看到他那一刻,心裏說不上來的開心和忐忑,想起紫式說起他坐在樹頂懷揣心事,心酸的感覺又泛上心頭。
那時他才二十出頭吧,他真正識得我,是在我的成人禮。
我拿什麽回報你呢,我的紫衣結界師?
你唯一想要的,正是我唯一不能給予的。
養病的這些天,我翻來覆去想的就是正弓和七當家,想得頭都大了,甚至還冒出這樣大不敬的念頭:為什麽送黑玉弓的不是七當家呢?為什麽冰大叔和七當家不是同一個人呢?
冰大叔,對不起!
難道我對冰大叔就一點想法都沒有嗎?難道我隻是因為和七當家一起演了一出《生死時速》才對他有不一樣的想法嗎?
不必說,我和七當家的牽手事件已被山人大肆炒作——我確已不能再鬧緋聞了!為今之計,就是和我的正弓保持距離,和這些麵首保持距離,保持絕對安全的距離,不聞不問,等我冷靜下來,徹底想清楚再說吧。而最應該拒之千裏之外的第一個人,就是這個從不按理出牌的七當家。
我當即決定以閃電的速度和他一起看完直將軍然後以閃電的速度回廟裏自我隔絕,這人無法無天,當著鬆子婆婆的麵都不肯放手,我實在有些怕他又不知要做出什麽事來。
慢著,我怕的不是他做出什麽事來吧?我怕的是自己吧!
狄明堂主母昨日來見我,竟比我看得開:
“衡鹿守隻要跟從自己的心意就可以了,享受當下就可以了。”
夏末黃昏,睡在自己房中地上,手放在我的照片上,安心地睡著的七當家,想起來,便覺得溫暖和不忍。我誰都不忍傷害,但這個不忍,到頭來卻會傷害更多人,也傷人更深吧,那麽,我應該狠下心轉身離開,冷眼相待,冷言相向嗎?七當家是輕易言棄之人麽?我內心深處,既怕他從此灰了心,又怕他不肯灰心,實在矛盾得很。其他麵首可以輕易地或不怎麽輕易地忘卻我,但要七當家放下我,若我們不曾一起經曆過這一場生死,大概還會容易一些,以他的心性,是不能勉強他娶別的女人的吧?或許不是我做不到,是我不願意吧?哎,我平生最恨腳踏兩條船的女人!鬆居佑樹,承認吧你,你就是腳踏兩條船!
想到必須等到修業一年滿期,才能宣布我的正弓,且悲且喜。借口,修業期什麽的,還不是借口?
我走了還不到兩步,他已到我跟前,低頭細細打量我,我隻好故作鎮定,裝作在看坡上的樹。
“阿樹!”
他仿佛把十幾天來的思念和牽掛,都濃縮在喚我的這一聲裏,我才明白,喊一個人的名字,可以飽含這樣沉甸甸的情思。
那日他在鬆居用完早齋,在我房門外站著,側影輪廓鮮明,映在紙門上,我忍不住遠遠地用手指勾勒他的頭發和五官,那時想:麵首家宴上隻看到他的桀驁不羈,隻在他眼中看得見一點溫存之心,原來男女之間相處,須得共同經曆,共同曆練,才能漸漸明白彼此的心。我在世間不曾體驗過的,在這裏,將會慢慢體驗到吧——作為女人的衡鹿守,作為衡鹿守的女人。
我像做賊的一樣瞄了一眼他的左手,帕子不見了,手背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那就好,已經痊愈了。不好!要是他以為我是在想著那天的事,就糟了!我趕緊往別處看,卻看到七當家也在看著我的手,心裏一慌。
“手上全好了麽?”
“啊?”
“左手的傷。”
“哦,那個……好了,已經好了……謝謝!”
他嘴角掛著一抹壞笑,背著手,抬頭看看天,說:
“以後要見你,我定會按規矩到鬆居見你。放心,我不會讓別人為難我女人,更不會讓我的女人為難。”
人生中第一次聽到男人說我是他的女人,這種近乎曖昧的親密和憐惜令人心神**漾,我的感官瞬間變得敏銳起來了,像用了量尺一般地精確,度量出他站在距離我多遠的地方,還有他身體的溫度。他站在我旁邊,手幾乎觸碰著我的手,我忍不住回想起他吻我的手時那份熱切和情意。
我一定是瘋了!
我這是在做什麽?我的正弓可不是七當家,再這樣下去,不隻要鬧緋聞,怕是要鬧醜聞了吧。
我這個罪孽深重的女人!
“未……”
我簡直活生生地要把自己的舌頭咬斷了,才硬生生地把他那個“立”字給收回來。
“未雨綢繆,對的,免得……我們去看看紫式吧。”
閉上眼,右手掌心貼著順直的樹皮,像撫摸羊絨一樣,暖融融的,手心傳來輕微的顫動,貼著樹幹仔細聆聽,樹的汁液像潺潺溪流一樣流淌。
飛嶺好奇地看著我和七當家,看著直將軍,我讓她上前,觸摸直將軍。飛嶺學我的樣子,也用右手掌心貼住樹幹,豎起耳朵,皺緊眉頭,過了一會兒,搖搖頭。
我見七當家神情放鬆,便知我的知覺沒有錯:
“健康著呢。”
“是。”
飛嶺問:
“紫式還好嗎?”
“很好。”
我問七當家:
“你說,要過多久她才能複原?”
“不清楚,可能要幾千年,也可能要幾萬年。”
“對她來說,隻是彈指工夫吧。”
“是。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指了指方才右手心貼著的地方,說:
“我將紫式寄托在匕首上的氣息,藏在你護佑我的紫耀石裏,受了弒五部先梵天咒後,我走到這裏來,坡上一無所有,隻見得到直將軍,我見直將軍的息厚重,承載得起紫式,就請它含納了。”
我能為紫式做的,隻有這個了。
渴望得到人間溫暖的侍神,渴望得到主人愛慕的侍神,棲身在帶著他主人溫暖心意的靈石中,應該不會再感到寒冷了吧。
七當家的語氣有些詫異,問:
“你怎懂得做這些?”
“這些須得懂什麽才能做麽?”
七當家低聲罵了自己一句,應該是罵自己忘了我是衡鹿守吧,像他在家宴上那樣。他伸出三根手指,反手貼在樹上,聽了片刻,說:
“你處理得很漂亮!就算是結界司的老將,也未必做得到。”
“謝謝。”
我看著左手心中間的傷疤,痂子還未脫落。
想:
幸虧救了她。
幸虧沒令七當家為難。
靈石印記著我的氣息和七當家守護我的心意,不知千年、萬年後,我們再次相遇,又有什麽樣的故事?
“現在回想起來像是做了個夢,夢裏的我卻真真實實地從鬆居走到這裏,我還聽到坡上有誦咒的聲音,像我以前在雲居山真如禪寺早課聽過的那般,龍象盤踞,虎虎生威,聽著,聽著,便不害怕了。”
“那是結界司的人持《楞嚴咒》護你。”
“可惜我看不見他們,過一陣子去衛裏,再向他們道謝。”
“不見有不見的好處,樂得耳根清淨。”
“你又怎麽知道我要走到這裏?”
“衡鹿守與大橡神血脈相通,你有難,自然要到這裏來,求助於大橡神。你那時要我護持你,我隻知我必不離不棄,而你總有些匪夷所思的想法。你是衡鹿守,在靈界裏我的息無法接近你的息。我有一塊紫耀石,乃是幼時學界,機緣巧合,從廣寂滅尊者那裏得來的,跟隨我多年,故而熟知我的心意。廣寂滅尊者從無始以來追隨大橡神,紫耀石乃是仙界之物,故而能與你的息相通,你我手心相連,你想到這裏來,我便知道了。”
“抱歉,用了你的善護石。”
“這石頭本來不是我的。還有,謝謝!”
“還有,我也謝謝你,謝謝你護持我!”
我與七當家相視一笑,他一定不常笑吧,像一個久不住人的房子,突然敞亮了一扇窗。
我低聲問:
“今日也有非人在麽?”
“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幾千個吧。”
我和飛嶺麵麵相覷。
在我的眼力所能及、聽力所能及、tangible的世界中,眼耳鼻舌身意,於世界之真相原委,隻識得一個皮相而已,不,隻識得其中某一個幻象而已吧。眼見之色以外,乃是玄之又玄;這樹尖、屋頂、山棱線勾勒之外的空虛,也許遠遠比目見之色的界線,所存留的空間,要大得多,而且存在著無限的可能性。城市也生存著非人,但非人為城市中人所言及的幾率,跟山中相比,那是少之又少。城市人所受的物質**太多,漸漸走不出他們自己建立的大型商場,連天空和星月都見得少了,自然已經淡忘了對非人的記憶,甚至遺忘了他們的存在。
橡山從開天辟地以來,除了我們,從未有外人踏足,乃是一座靈力強大的山脈。在建山的過程中,我們向山學習成為山人,學習與非人和平相處,非人不犯我,我不犯非人。我們照顧、管理樹林,也照顧、管理非人,但兩者不盡然相同。我們對非人世界的幹預,遠遠低於我們對樹林的幹預。山人之所以能夠安住這片山中,在非人的世界中取得一席之地,乃是因為我們和神靈訂立了契約,遵守約定,並非因為我們征服了山,恰恰相反,是山給了我們一個安身之地,正如山慷慨地接受了非人一樣,也慷慨地接受了人。
我悄聲問:
“他們……他們幾時來的?”
同時心裏無比慶幸,謝天謝地,我和七當家保持了安全距離。
七當家低聲答:
“我到的時候,已經頗不少了。不必小聲說話,他們都聽得見。”
突然麵對幾千個透明的觀眾,我不知該當如何調適自己的情緒,換不過頻道來,隻能說:
“鬆居則樨忝當衡鹿守,淺見寡識,愧不敢當。蒙七當家相告,方知諸君曾光臨不才之任禮,厚情盛意,無以為報。則樨道微德薄,然對橡山的拳拳心意,與諸君同,望與諸君同守橡山,共守中華,盡衡鹿守綿薄之力。今日無甚典禮可觀,勞煩你們遠道而來,請諸君且歸本所。”
七當家微微一笑,說:
“不用這麽正式。他們來向你致敬,還托我向你轉達謝意——你救了他們的夥伴,他們很是感激。衡鹿守一視同仁,他們也就安心了。另外,紫式的幾個朋友想送一樣禮物與你,望你能接受。”
我做過翻譯和口譯,即便我是個山人,也從未想過,世間還有這樣一種譯者——溝通人與非人的結界譯師。
“我雖為衡鹿守,德力淺薄,不能令紫式全身而退,想起此事,這些日子來常愧疚不已,禮物便心領了吧。”
七當家聽了一會,說:
“紋尊者說,他在顓頊之世從他方國土入居橡山,一直不曾離開,想必是要老死於此了。弒五部咒雖一時奏效,但違逆天地之道,六道輪回之常,返諸其身,後患無窮,無法可解。生死關難過,非有大魄大善,放不下,過不得;衡鹿守淑質英才,舍己救人,難能可貴,萬不可自輕。”
真不愧是前顓頊之世的神靈,一下子看破我的毛病!
過去三十年,我遊離於橡山與外世之間,無論在哪一個世界生活,都感覺自己不屬於那個世界,而屬於另外一個世界。若我一直活在山中也罷了,但又偏偏不是。橡山賦予我特殊的身份,這種殊特阻隔我融入都市的生活,我仿佛是個外星人;活在城市多年,偶爾回到橡山,又有些格格不入。實在講,我對於自己缺乏信心:在世間時對身為橡山人的自己沒有信心,在橡山時對身為衡鹿守的自己沒有信心。
“紋尊者警言,佑樹銘記。”
我至今所見過的非人,杉樹婆婆、井側然鬼還有紫式,都是他們自己現身,我才看得見,曆代衡鹿守並無陰陽眼。衡鹿守為山人的統領、大橡神在世間的變現,但說到底,並沒有什麽了不得的神通,隻是一個普通的人身。我不明白為什麽結界師具備陰陽眼,而衡鹿守反而無此能力,但用達爾文的進化論來推斷,倒也不無道理:衡鹿守不需賴此為生,且職有專屬,因而生不成這樣的能力。這是我自己的理解,未曾找鬆子婆婆求證過。
七當家雙手抱在胸前,饒有趣味——隔岸觀火的邪惡趣味。
“怎麽了?”
“他們在吵架。”
“是嗎?他們吵架是什麽樣子的?”
“沒什麽兩樣。”
他看慣了,自然習以為常。既為非人,自然與人的相貌不同,然而神鬼精怪,是否真如人間畫作家所描畫的一般,抑或千差萬別?高矮妍媸,與人究竟相差幾何?衣冠服飾,青黃赤白,淡妝濃抹,剛柔曲直,與人如出一轍,抑或大相徑庭?然而當著這麽多非人朋友的麵,詢問太多細節,似乎不大禮貌。
七當家撓撓頭,說:
“生氣了?”
“沒有,我隻是好奇。”
“這些年,我和非人說話多過我和人說話,故而不懂人際交往,以後,我會為……你……我會改變的。山中許多非人敬服你蹈刃不旋,掛念你的傷情,齊集龍野峰商討對策。非人最為散漫,一般都是各執己見,誰也不服誰,加之他們對時間的感知與我們不同,單為討論該為你做什麽這件事,便耗費了好些時日,最後決定要送你一份厚禮,又為了該送什麽禮,僵持了許久,等他們散場,聽說你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又為此大吵了一架。”
即便是非人,也看不到我額頭上冒出來的三道線吧,盡管覺得他們不可思議,仍為這一番非同一般的心意打動了。
“勞煩諸君為佑樹費心了,感激不盡!”
我忍不住又低聲問:
“現在又為了什麽而吵?”
“他們剛剛發現,護送禮物的吠天尊沒來。吠天尊愛坐禪,大概在哪裏入定了。我曾見他在龍瀑下的應來石上打坐,我在那裏待了十幾天,未見他動過。紋尊者已點派熟悉吠天尊的人去他常出沒的地方找他去了。”
“你也去過龍瀑?”
“嗯。”
七當家沉默了,估計他猜到我說的“也”,指的是什麽人了吧。我以為這個話題就這麽結束了,不料他卻說:
“就算是持誌叔,我也不會讓步!”
說這話的時候,他並沒有看我,看到他抿著嘴,神情嚴肅,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或許他已猜到正弓是誰了吧,又或許他猜到了,但並不打算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這個男人,不是一個正弓就嚇得走的。我低頭看自己的左手,他似乎沒有在等待回答,而我也不能回答。
風拂著臉,有那麽一點點熱度,春天畢竟是來了。空氣成了一條帶著體溫的絲巾,花草為經,蟲鳥為緯,夾帶幾絲蘭花香氣。一陣風吹過,杉林沙沙響,我嗅到我的生活將要改變的氣息了——我曾為自己慌亂過的歲月,可以畫下句號了。
三十年來不敢想象的,不能想象的——愛情,念著這個詞,舌尖嚐到又甜又澀的滋味。我的同學和朋友在小學、初中、高中、大學開始的,我將近三十歲,在稱我為衡鹿守的故鄉,等待開始。慢拍子曾令我感到孤單、羞恥甚至有些絕望,堅持而不自知,固執而不自知,就這樣在世間過了三十年。
“嚐試”對於我的愛情而言,是一個多餘的詞。要麽開始,要麽不開始,無所謂什麽嚐試,隱忍地等待能夠降服我的人而已。看著林木,看著我看不見的百千非人,慶幸自己在世間等待時卻又忘卻等待這麽一回事,不曾浪費過自己的青春年華——我在世間,努力生活過了。衡鹿守不管在什麽地方,都一直努力地活著,無須遺憾,也無須愧疚,從此也將一如既往理直氣壯地活著,也將理直氣壯地愛某個人。
這就是狄明堂主母所說的,活在當下吧。
魔術一般,不,魔法一般,確切地說,這就是魔法:空氣像一塊無形的白布,緩緩揭開,在七當家的右手上,緩緩地露出一個紅瑪瑙小葫蘆瓷瓶。
“山中有一種叫作近晚翠的花,甚為稀有難得。我曾無意間聽非人傳聞有此花,三萬歲一開花,三萬歲一結果,果中汁液乃是療傷的靈丹妙藥,隻是果熟蒂落之際,入土無形,能否采得果子全看天意。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可惜未能發現。這就是近晚翠,他們送給你的禮物。”
七當家手掌大,葫蘆瓶躺在他手心中,像個小玩具,紅翠欲滴,頗為可愛。
春三月,指尖露出衣袖,觸到清峭的寒意,這一個紅瑪瑙赤忱的心意,觸著指尖,讓人心一暖。
七歲時從橡山第一代祖婆婆手中得到第一個靈物,那時在夢境中;十八歲在練場裏邂逅杉樹神,杉樹神送我白司事修行屆滿時練就的狐牙,那時並不知它是什麽物事,貴重之處在哪裏;眼前這第三個靈物,來自我看不見的非人,然而瓶中滿盛著的殷切,和近晚翠幾萬歲一綻放的絢爛,心目可見。
瓶身光滑而清涼,我走開幾步,背對著七當家,飛嶺小心翼翼地打開紅玉瓶塞,傾斜瓶身,蘸了一點藥液在帕子上,殷紅色的藥液一沾到絲帕,瞬間變成青翠無比的綠色,抹在傷口上,仿佛磁鐵寫字板一樣,用磁鐵一擦,字便消失了:我的傷口一接觸到藥液,痂子便憑空消失了!飛嶺細細地、慢慢地擦,我們兩個既開心又好奇,仿佛希望傷口能再長一些,讓我們再看多一眼這樣的奇跡。
我張開手,對著陽光看了又看,飛嶺握著我的手看了又看,反複輕輕地摩挲原來刀口所在之處,然而刀傷痕跡**然無存,手心恢複如初,仿佛從未受過傷一樣。
“小姐,還痛麽?”
我搖搖頭,轉過身,舉起手,對著林中的朋友們揮揮手,說:
“這些天勞動大家為我費心了!我雖然看不見你們,但看得見盛在這瓶中的濃厚情意,感激不盡!若橡山沒有你們,便不成橡山。請你們安住山中,與橡山共進退。我一定會盡力的!將來若見到紫式,煩請為我帶話,衡鹿守很高興認識她,願她心得安樂。”
春意正濃,情意正濃,雅服的長策袖在風中飄動,心也在風中拂動。看著山,山還是原來的山,但又不是原來的山,祖師所說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也許是這樣的吧。我的橡山,從此不一樣了——不僅有人,有樹,有山水,還有非人——我的天地從此更為廣闊了。
七當家看著我的手,仿佛想和飛嶺一般,也握著我的手,卻說:
“手心是含藏靈力、至關緊要之處,不可隨意出示,你是衡鹿守,更不可輕易示人。”
“親教授也如此說過,隻是臨到關頭,就顧不得那麽多了——再說,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你是臨到關頭,命都可以不要——所以我不歡喜傻女人。”
好啊,又耍酷是不是?
“七當家,把你懷裏的照片拿出來吧。”
七當家毫無戒心,伸手到懷中,掏出相片的一角,才發現自己上當了,頓時一陣臉紅,手忙腳亂把照片塞回去,幹咳了幾聲,說:
“我有事得回司裏看看,先走了。”
我想笑,忍住了,怎麽說也不能在這麽多非人麵前難為第一結界師。
“走了。”
七當家吹了一聲古怪的口哨,黑寺神在近旁應了一聲,一眨眼工夫不到,一主一仆便消失在杉林中,不知所向。
回到蟬之悅,我學七當家的狼狽樣子,演練了好幾遍,和飛嶺兩個大笑一通。
“以前衛裏,練功閑暇,有時難免就說起幾位當家首領來了。我們這些年輕的女眾最怕的是我師父二當家,再有就是七當家了。七當家來去如風,誰也不看,我們私底下說他隻看非人不看人更不看女人,除了愛抓非人什麽都不愛。他是狄明堂長子,終究得成家的,看他這樣,將來勢必要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家,哪家小姐嫁給他,可就麻煩大了,嚇都嚇死了!原也看不出,他這樣的鐵漢,也有柔情千轉的時節,在小姐麵前,鋼塊也成了繞指的絲線。”
“你也學阿信她們來笑話我?”
“不是的,小姐!我是替小姐高興,替七當家高興!”
這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須得有快刀斬亂麻的氣魄才行,怎麽才能下得了這個手?
我做不到。
“小姐為何歎氣?”
“麵首二十六個,衡鹿守隻有一個。”
“小姐隻需聽從自己心意,擇一個心儀之人便可,豈能兩全其美?”
“守宮禮前夕,我和鬆子婆婆在祖堂中,你知我做什麽嗎?”
“我等皆不得進,但知小姐為自己選擇正弓……莫非……”
我看了飛嶺一眼,飛嶺睜大眼睛,掩住嘴巴,沒有喊出聲來。這個令許多人敬畏的七當家,原來也得到許多人的愛戴呢。
“我在阿鶴阿信幾個那裏聽說七當家為了這次的事,引咎辭去結界司首的職務,減俸三年,是吧?”
飛嶺低下頭,右手摳著纏在腰上的銀鞭。
“難道襄讚衛還有別的處分不成?”
飛嶺的頭又低了幾分,我的心一沉。
“說吧,難不成你們要我從外人口裏聽說麽?”
我把左手按在冰涼的夜明珠上,真希望飛嶺回答我說,沒有別的了;然而她未開口,我已聽到她話音裏帶著的顫音,不想看見她的表情,別過頭,才發現四足束腰馬蹄足高方香幾上的香鼎原來竟是暗紫金色的。
紫色——那是他的顏色。
“……小姐仔細!處分……頗……有些……有些重呢……我也是聽衛裏的夥伴講的,七當家大概從咱們家出來,便直接到衛裏,交出界司首印,且願減俸。十六晚,衛裏、長老會、村公會和寂夜台各位當家長老首目,為此事在衛裏的申命廳聚會商榷,就連大當家也破關回來,一同決斷。最終……最終決定……決定……免去七當家當家之頭銜……與結界司首之職務……”
“什麽!”
這不是引咎,而是處分了!我的手一帶,夜明珠差點跌落地上,飛嶺一探身,手一籠,接住了,我望向紫金香爐,等著她說出更糟的消息來。
“且說……且說……終身……不得重任……以警橡山,以警後人。小姐……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明明處罰已很不輕了,為何七當家還自請減俸,且又自請巡結界三年。巡界風餐露宿,頗為辛苦,向來當作對學界師的考驗,以七當家的身份……”
剛才見麵,他竟然隻字未提,裝作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我嘴裏仿佛嚐到苦味——舔著苦膽一樣的苦,舌尖微微一觸,便讓人不由自主把臉皺成苦瓜,這樣的感覺或許缺乏360度無死角的韓式美感,卻是生活中真真切切的苦痛,真真切切的苦痛真真切切之呈現。
賴以為生,引以為生存之道的,而可理直氣壯地活著,行走橡山,為人與非人所敬畏加冕,如今都被剝奪,**然無存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別的任何地方,比橡山更看重家族榮名與個人榮辱的了。狄明堂世代連任結界司首,一千四百年來嫡長子第一次從襄讚衛當家和司首中除名,對於狄明堂上下而言,乃是無比的打擊,而對七當家而言,必是無上的恥辱。他失去的並不隻是榮耀和頭銜,還有尊嚴和驕傲!財富與聲名可以被剝奪,然而失去尊嚴和驕傲,在於某些人而言,可說得上是生不如死了。
誠如飛嶺所言,懲罰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為什麽還自請減俸巡山呢?這不是雪上加霜麽?伴隨這兩個問題同時浮現在心中的,是問題的答案。想到令他做出這種瘋狂舉措的最大可能性,我的心忍不住一陣絞痛。
“什麽時候出發?”
襄讚衛做事向來說一不二,雷厲風行,他若自請巡山,大概很快就得走了吧,過兩天就到二葉聽,他卻不能在左近了。
我的第一個二葉聽,竟隻能見我必須見的人,和不得不見的人,不能見到他。
“據說,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不是今日,便是明日,這一去不知要多久。山深林遠,他的塤,必無人能聽得見了,而能聽他的非人,此生都不在了。
我走到香案桌旁,扶著香鼎耳,我的手冷,卻還能感到紫金鼎更冷些。
“我想見他。傳話吧。”
世間人也好,橡山人也好,他們所製造的輿論,一時一刻看來,仿佛是invincible的,仿佛我隻能被它牽著鼻子走,但在此時此刻,沒有什麽值得重視——除了我所珍視的人。這個人渴求得到的東西是如此的少,他所希冀的,無非一絲一縷的溫情而已,但我的命運阻止我選擇他,而作為衡鹿守,我並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我的命途在神明與諸山手中,在很大的程度上,我也隻能按照他們的意願活著。然而,為我赴湯蹈火在死不辭的男人,便值得我為他赴湯蹈火在死不辭——即便我是衡鹿守。已經沒有什麽可顧忌了,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一定要見他。
命運可以待他刻薄,我不能。
“正弓……過一陣子再說吧。”
“諾!”
我剛進家門,冷泉便迎上來說:
“小姐,七當家……啊……狄明堂少當家在文德軒,已等候小姐多時。”
“坎婆婆上山來,我便耽擱了。可有好生招待茶水?”
我在翠玉坡上,扶著直將軍發呆,要不是飛嶺告訴我,還不知道坎婆婆已看我多時了。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說這話的時候,坎婆婆的神情竟意外的溫和。
“那是當然了!七當家……少當家既是小姐的救命恩人,便是我方野冷泉的恩人!”
我拍了拍冷泉的肩膀,冷泉低下頭,抿緊嘴唇,淚珠在眼眶裏打轉,她將頭低得更低了。
麵首家宴上鬧的那一出簽名符,竟隻是月初的事。那時他還是鼎鼎大名的七當家,雖千萬人吾亦往矣,仰天大笑,非是蓬蒿人。
但願這一個變故,不要打壓了他的傲氣才好!但願歲月無盡的鈍刀,不要磨折了他的傲氣才好!
還未走近文德軒門,遠遠便見他背對著門,雙手抱著胸前,站在維摩詰畫像前,背影仿佛又被刻刀削鑿去了三分,我的心不由得一緊。走近了,站在門邊,倚著門看他,他轉過身,臉頰有些凹陷,仿佛瘦了一圈,下巴冒出幾個胡須紮。他鬆開抱著的手,作勢要抬腳走過來,最終站在原地不動。他的眼神有些閃爍,已經不那麽篤定了。
我暗自歎了口氣,走上前,掏出帕子,飛嶺倒了一點近晚翠在帕子上,七當家也不說話,伸出左手,手心朝上,掌上長滿老繭,還有幾道淡淡的傷痕。他殷切地望著我,仿佛希望我握住他的手,而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要衝動地伸手與他相握,然而,終究什麽都沒發生。七當家緩緩地翻轉手掌,我輕輕擦拭他手背上的傷痕,越擦,心裏越悲傷,淚水不覺緩緩地泛上來,我趕緊擦完傷口,背轉過身,裝作收起帕子,匆匆抹去眼角的淚水。
他應該看不出來吧。
“你這樣子,頗像我娘親。”
眼淚又流下來了,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沒有出聲。
聽見他說:
“飛嶺,轉身。”
飛嶺毫不猶豫地答:
“諾。”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從背後一把摟住了。
“噓,阿樹,別動,就一會,一小會就好。”
他的下巴抵著我的左肩,呼吸均勻而放鬆,仿佛此生別無他求。我渾身成了緊繃的弦,腦袋裏嗡地一聲響,像轟炸機擦著麥穗的尖兒掠過一樣,他的呼吸拂著我的臉頰,脖子上一陣陣發燙,我微微別過頭,怕觸碰到他的臉,隻聽到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啊,可不要讓他聽見我的心跳。他的雙手扣在我的腰帶上,我抬起手,想鬆開他的摟抱,還沒碰到他的手掌,卻被他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覆著我的手掌,我的掌心貼著我腰帶上的如意扣。
“狄明未立……”
我本以為自己是要嗔怪他唐突,聽到自己喊他的名字,幾乎認不出那是我自己的聲音,不像在責備他,倒更像猝不及防被戀人抱住了,流露出滿心的羞澀和喜悅而已。
此時晚霞滿天,火燒雲想必點燃天邊了吧。
“嗯。”
他應這一聲,仿佛這是世間再平常不過的事了,隻不過他回狄明堂或鬆居,而我是他的妻子,就這樣摟著我,世界隻剩下我和他兩個人,解一日相思,歇一日塵勞。我的肩膀稍微放鬆了些,低頭看見他的手,他的手指雖長,手掌卻很大,我的臉又一陣發熱。他微微轉過臉來,呼吸拂在我頸上,他的唇仿佛已經吻著我了,我的肌膚已能感覺到他的熱度,像野火一樣熾烈、狂野。我一動也不敢動,緊緊繃著肩膀,生怕稍微一動,便把這把火給點燃了,我說不出自己是害怕呢,還是矛盾,不知從心中哪個地方突然奔湧而出,我對這溫熱的觸碰充滿了難以壓抑的渴望和好奇,這股**的情緒既令我不安,又讓我感到興奮難耐,閉上眼睛,攥緊拳頭,用盡了渾身的力量,才能阻止自己靠近他。
“放開我,我有話說。”
我的聲音小得連自己都差點聽不見。
他深呼吸了一下,仿佛在記憶我頭發的味道,嘴唇幾乎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
說完,便真的鬆開手了——我鬆了口氣,不知應當後悔,還是應當慶幸。盯著如意扣,身上還纏繞著他的溫度,似火燃燒,光亮而溫柔,滲透著令人麵紅耳赤的**和欲望。心還在怦怦怦地跳,會不會被他聽到?應該聽不見吧。他站得離我這麽近,耳力又好,應該聽得到吧。
“你……你帶上近晚翠。”
“不帶了。”
“萬一需要用到,又離得遠,那可怎麽辦?”
“你擔心我?”
這個人又開始得意忘形了。
我把近晚翠裝進紫金絲順袋,扯了扯袋口的線,紮緊了,不知該如何給他。
“這是你的靈物,你帶著,我更安心。”
“我在村裏,哪裏需要?”
他笑著,說:
“單論執著我的傷口和創傷藥這一點,你就已是全天下第一的女人了。”
七當家走近前來,手臂一抬,仿佛想撫摸我的頭發,終於放下手,說:
“放心,我無事。上次隻是不小心罷了。上了學界師的頭銜,就可勝任巡界的工作,何況在我?莫擔心,知不知道?”
我點了一下頭。
“幾時……”
“見了你,便走。”
“天色已晚……”
“無所謂。”
聽到這三個字,我不知怎麽地就惱了,說道:
“你便是什麽都無所謂!”
七當家撓撓頭,說:
“飛嶺,轉過身來,你幫我想想,我做了什麽,惹惱你家小姐了?”
飛嶺紅暈滿頰,眼睛盯著地麵,仿佛丟了一萬大元一樣著急著找回來,拚命皺緊一雙淺淡的眉毛,說:
“這……我不知當家與小姐方才談及何事,故不知情,請恕飛嶺無知。”
對襄讚衛忠心耿耿的飛嶺,此時還稱狄明未立“當家”,讓人心中一暖。我的近侍今日變聰明了啊。
“衡鹿守在,橡山在,山人是把衡鹿守含在口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你嫌這個還不夠麽?你明明已……,卻還要雪上加霜,自請重刑,這是何苦?我又不是玻璃人,也不愛做玻璃人,你……”
“我自己的侍神都出問題,難保不出別的岔子。”
“有你在,我怕什麽呢?”
這句話完全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七當家開懷一笑,不是他招牌式的壞笑——我也還是第一次見他笑得這麽開心,仿佛世間第一等痛快之事,莫過於知道他在我心目中的位子。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鏈子,我還沒看仔細,他已握住我的左手,戴在我手腕上,又未及細看,他已打了個結,等他鬆開我的手,我才看清原來他給我戴上的是一個近乎皮質的黑色鏈子,鏈子上掛了一個既不像三角形也不像心形的深紫色石,既像鑽石又像水晶,石頭有幾個切麵,依舊像送這石頭的主人,細致中帶著粗獷,粗獷中又帶著細致。抬起手,迎著黯淡的日光一看,向著光的一麵,閃著珊瑚一樣的赤紅。
我喜歡這個稱謂:紫玉。
在他眼中,什麽都是玉吧,不是鑽石,也不是水晶,隻因石息純淨,響聲動聽,喜愛而已。對於我而言,珍貴的不是這塊玉究竟是什麽,而是歲月打磨不盡的心意,與鐫刻無數歲月的心意。紳士新貴,名媛淑女,在世間以佩戴珍稀寶石為榮,以此彰顯品味與階層——他們自有他們的世界,我自有我的世界。
我輕輕撫摸黑色皮鏈,扭結接合處光滑平複,大概他閑時拿出來把玩,鏈子浸潤了他的氣息。
“這是用龍瀑頂上長的一棵叫作荒牧天的樹剝落的皮做的,非人愛用它的樹皮來做籮筐,編草鞋,聽他們說,用上千年都不會斷壞。另外,荒牧天氣正,能辟邪。”
“上千年?”
“是。這一生不斷,來生也不斷。”
我在心中又默默地念了一遍:這一生不斷,來生也不斷。
抬眼瞥見他的腰帶破了一個口子,就喊了站在門外的冷泉,讓她拿針線來。
“我的女紅是上不了場麵的,你莫嫌棄。”
我背轉過身,手下意識地撫摸素圈椅的鵝脖,等他解下腰帶。
冷泉上了燈,我坐下來給他縫補腰帶,他坐在下手,本來我的針線活已經差的不能再差了,被他這麽看著,更是針腳大亂。
“你莫這樣看我,再這麽個補法,回頭就戴不出去了。”
“你怎麽補都是好的。”
“你瞧,這個口子,被我縫得鼓起來了。狄明堂少主,戴一個這樣的腰帶,隻怕人論議。”
“無所謂。”
“是,你是天底下第一大無所謂人,就數你最威風了。”
七當家右手托著下巴,笑得讓人心動。
看來是我多慮了。舉世而與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貧賤不能移,寵辱皆不驚,我的紫衣結界師是這等人物!
我收了針,打結的時候,收攝心神,默下了一個心咒,這次我種的是一個“佑”字——我的名字中便有這個字。
千山萬水,但願他常覺得我陪伴左右,不至落寞;但願衡鹿守心力所加持的善咒,護佑他一路平安,早日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