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火種燃 第1章 遭戰爭鄉親多難 遇難產母子瀕危

1937年,丁醜,春寒料峭。一場細雨淅瀝著泣訴,疲憊地滋潤著本該山水旖旎、富庶安寧的浙東大地,小心翼翼地呼喚著勤勞樸實的鄉民去打理苦苦維命的田地。戰戰兢兢的心思鋪滿了浙東。

清朝滅亡後,久居山中的村民們,卻依然沒有擺脫有錢有勢老爺們的剝削與欺淩,將貧瘠的生活掙紮著,耳聽了一陣“革命!革命……”,口號的硝煙還沒消散,卻又傳來日本人在滿洲立了新皇帝的消息。一年年的,從山外四處總會時不時傳來戰爭的消息,讓樸實的鄉民,在憂心老天爺是否賜予風調雨順、地主老爺是否開恩寬宏之外,隻能更加卑微地盼著辛苦一年的付出,能多些收成,讓一家人多一點溫飽、少一份煎熬,不用太擔心戰爭會波及這勉強維持的生計與家人族輩的平安。

隸屬於浙東諸暨縣的戚家村中,最為富裕的地主曹六祿家,雖然也憂心不知日本鬼子又在何處肆虐,但畢竟家境與名聲在外,還是為剛年滿十歲的孫子籌辦了慶生的十桌席麵,並且請了草台戲班,在祠堂門前搭起簡棚,唱著熱鬧的紹興折子戲。“咿咿呀呀”的唱詞虛弱地安撫著膽戰心驚的生活。

傍晚的時候,在田間地頭忙碌了一天的村民們,陸陸續續回家洗過手腳、吃了晚飯,便扶老帶小地到戲台近處看戲、湊熱鬧。

“實在不行就讓他回來!……”

戚傳富拎了煙袋,領了自己的老嬤(妻子)長田媽,在戲台邊上尋了個空隙,擠著放了條凳,坐下。但他卻沒心思細看台上伴著篤板敲打唱著的《龍鳳鎖》,隻想著到上海去做碼頭工人的兒子戚長田傳回越來越緊張的消息,看到身邊的族人與村鄰們有說有笑,不知是憂,是愁,還是急,隻在心裏盤算著實在不行,就讓長田趕緊回鄉下,在這深處山中的地方一起躲過兵荒馬亂,就算過著“半年糠菜粗米,半年南瓜野菜的日腳”,也算個平平安安的日腳。

“嗨……嗨,他爹!”看孩子爹心不在焉,長田媽推了推戚傳富忘記點火的煙袋。他剛拿了洋火要點燃,卻聽“呀——”的一聲哭腔,比台上花旦還要急切尖利,將那洋火點燃!“呼呼”的火苗灼燙著他的手!

“……二伯母,你,你快……快點去……看看我姆媽!” 戚傳富回頭,隻見堂兄弟戚傳裕家的大囡泉珠滿頭大汗地擠到身邊,正心急萬分地拉扯長田媽的衣裳。

“伊要生啦?”長田媽急忙站起來,拉住了泉珠。

十一二歲的泉珠,長得眉清目秀,不愧是西施故鄉的山水養育的。隻可惜家中隻有戚傳裕一個壯丁,老少三代人就靠著幾畝水田糊口。這泉珠身上衣衫破舊、麵黃肌瘦,竟比曹六祿家最新買的八九歲小丫環還要矮小幾分。

“是啊,可是接生的朱阿婆說我姆媽興許要難產!阿爹……急得……急得沒辦法,阿嬤叫我來尋儂去幫幫忙!”

“快,儂快去看看!”戚傳富聽了,立即催促自己生養了六個孩子的老嬤,“我後麵也到傳裕家去。”

幾彎憂思連結的河水緩緩地在村中穿過。沿著平緩的河溪地,一塊塊稻田密密緊挨。那青苗長勢最好的大片田地,都是曹六祿與幾個富戶的。離河溪較遠、在緩坡邊陰處的幾塊薄田,就是戚傳裕家拚盡心血耕種的土地,耕種著一家人微薄的希望。

戚傳富與戚傳裕祖上本也算當地大族,謹守著耕讀傳統,指望有朝一日族裏能有人考上功名。但清朝腐敗,賣官鬻爵,族裏人連年趕考,卻連連落第。辛亥革命後,說是清政府倒台,可是袁世凱複辟、各路軍閥混戰、列強期壓,導致民生愈發艱難。戚家一族家世日漸衰微,到了戚傳富與戚傳裕這一代,每家隻餘幾畝薄田糊口,勉強沒落到做佃戶、打長工的地步。

戚傳裕家的三間老屋沒有砌院牆,在風雨如晦的日子裏強撐著。老屋的牆如同被風雨侵蝕的生活一樣斑駁著。幾件收回的農具,淩亂地靠在衰弱的牆上。

“哎喲……,我的天呀,疼……疼死我啦……”

長田媽還沒有走到屋邊,就聽到泉珠媽淒厲痛苦的哭叫聲,還有泉珠阿嬤與朱家阿婆心急的聲音。再看門外,戚傳裕,坐立不安,一個勁地搓著手,“哎,哎……”,口中唉聲歎氣不已。一旁的小木秀睜著驚慌失措的眼睛看著自己的阿爹。泉珠阿爺則蹲在石碾邊,隻顧悶頭吸著旱煙。旱煙吞吐著黑黑的鬱悶與大團的煩躁!

“泉珍媽咋樣啦?”

“從上半日到現在,大半天了,一直生不下來!朱阿婆講,再耽誤下去,大人、孩子大概……大概隻能保一個了。”戚傳裕將長田媽迎進屋內,懊悔不已:“哎,都怪我……這幾年我身體不好,泉珍媽一直跟我下田。這一胎懷得又難,早曉得伊要生,就不該讓伊一早跟了下地!”

“咋能隻保一人?你家昌貴四歲那年得了天花,現在隻有兩個囡,就盼得個男丁……儂平日在田裏忙,屋裏屋外就靠泉珍媽,這一大一小哪個也要保啊!”

長田媽講著話,心急慌忙地推開了戚傳裕,進了裏廂。片刻後,屋裏產婦的哭叫聲低了下去,她卻同著急得哭出來的泉珠阿嬤出來,跺著小腳:“傳裕,這一胎命硬,隻怕再拖下去,大人小孩命都保勿牢!儂趕緊想辦法尋條船,去鎮裏請個醫生!”

“來得及嗎?”

戚傳裕心灰了大半,可也顧不得許多,將兩個害怕得想哭又不敢哭的女兒推到自己阿爹身邊,連忙進了裏廂,匆匆掏出米缸中藏的僅剩的幾塊大洋,衣裳也來不及添一件,就拉著前後腳趕來的戚傳富,匆匆出去尋船。

長田媽看著兩人提著昏暗的燈籠,消失在夜色中,陪了傳裕媽要回裏廂去,卻聽屋側邊“沙沙”,忽然傳來不太尋常的響動聲。

“誰啊?”長田媽喊了一聲,循著響聲看過去,走了兩步,“誰,誰在那邊?”惶恐的空氣微微戰栗著!

屋那邊沒有人應聲。泉珍媽的哭叫聲這時停了,讓屋邊氣息微弱卻急促的喘氣聲傳了過來。

“勿要躲了,給我出來!” 泉珠阿爺站了起來。長田媽也拿起牆邊驚慌的鋤頭。暗影中,比泉珍與木秀還要瘦弱的兩個孩子,渾身顫抖地走了出來。昏暗的堂屋,長田媽借著煤油燈瑟縮的光,看到一個稍大一些的女孩子破衣爛衫,睜著驚慌的眼睛,緊緊將一個皮包骨頭的男孩護在身後,口中歎氣,心中忍不住一酸!

“哎,又作孽啊……”她估計這又是逃難中沒了爹娘的孩子。這十幾年來,村裏的人看到這樣的孩子多少次了!

就在一個月前,江蘇有家人剛剛逃難到村裏,那男人與兒子病重,孩子娘不得已,把女兒賣給曹六祿家做了小丫頭。可好容易用換來的錢買了幾副藥,卻根本救不回男人與兒子的命。就在前天,那孩子的娘也跳了井,隻餘下那小丫頭,在曹六祿家裏當牛做馬。

長田媽放下了鋤頭:“快走吧,這家裏的人,都忙著呢!”

可那女孩兒咬緊了嘴唇,眼巴巴看著長田媽,就是一步勿肯挪動。

“哎……”泉珠阿爺長歎了一口氣,放下煙袋,慢慢走進了灶披間(廚房),用粗碗取了幾塊誰也沒心思吃的南瓜,端了出來,放在石碾上,“吃吧——”

他回頭看著長田媽:“小孩子作孽,就算積德,隻盼泉珍媽這一次,能平平安安生個男胎。”

兩個孩子餓極了,伸手抓起那碗裏早已涼透的南瓜,往嘴巴裏連吞帶塞。女孩兒看著南瓜不多,隻吃了兩塊,把剩餘的全部讓給了弟弟。

“是個懂事的孩子。”長田媽看了,更加心疼,問道,“你們打哪兒逃來的?叫什麽名字?”

“平山……”男孩兒回答得模糊。

“他是我弟,叫‘楊少遙’。我是他姐,叫‘楊長珍’。我們打河北來的……日本鬼子來了,村子都沒有了!”

女孩兒的話,讓長田媽不由輕顫了一下,看向泉珠阿爺:“長田從上海帶回的信裏也講,那些日本鬼子越來越惡毒,北邊很多地方都已經……”

泉珠阿爺還是歎氣,搖頭:“那些官老爺都沒有什麽辦法,我們老百姓能有什麽法子?隻勿要打到村裏就好。”

兩人正講著話,相鄰的兩戶人家也趕了過來。

紅糖、糯米、雞蛋……戚三水媳婦與張小倉阿嬤在堂屋放下了粗碗、布袋、篾籃,進廂房看過片刻,也愁眉苦臉出來,向夜色中張望:“怎麽醫生還沒來?”

“就算請到醫生,這搖船一來一回,隻怕也要一個時辰。”長田媽估摸著。

“看樣子,泉珠媽撐不了多少辰光……”三水媳婦避開泉珠阿爺,壓低了聲音。

“還能怎麽辦呢?”長田媽無奈,搖著頭。

三水媳婦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吳家小兒子行飛這幾天同著幾個人悄悄回來,說是藥堂裏的人,到村裏收購藥材。可你是聽說過的,曹六祿的兒子硬講他做了赤匪……”

“長田倒一直說共產黨是好人,在碼頭還幫過他……現在講這些做什麽用?”長田媽聽泉珍媽的哭叫聲已經沒了多少力氣,朱阿婆粗啞的勸說聲也已變了腔調,心裏越加急躁。

“我家三水正好去吳家還秤砣,回來和我講,他看著那幾個人,倒不太像藥堂裏的人。其中兩人好像受了傷,一個同來的女人正用筆墨在寫藥方子。”

“你是說?……”長田媽有些猶疑。

“死馬當活馬醫,要不,去問問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