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尋找白雲(2)

白雲在胭脂山。胭脂山緊鄰蛇山,是江夏城北的最高山,據《江夏縣誌》記載,這座山“在縣城東北,山脊皆石,色赤如胭脂”。民間傳說觀音菩薩路過這裏,見湖光山色甚美,就停下來梳妝,因貪看美景碰翻了胭脂盒,胭脂傾倒山中,山石盡染。此時的白雲哪有心情欣賞,沿著山路她和烏龍走到一個山洞前,見山坳裏走過一個村姑,大概是去田間勞作,肩上扛著鋤頭,手裏拎著水罐,正敞開嗓子唱: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白雲聽了心中一陣惘然,正沒奈何,卻見烏龍停住腳步說“到了”,就收回目光看了看,近旁隻有一個山洞可容身,於是疑惑地問:“是這山洞裏?”

“不是。這山洞是通的,沿路走可以到南市,買東西很方便。瞧,這高頭還刻著字呢。”

白雲抬頭一看,苔蘚斑駁的洞口上麵依稀可見“胭脂洞”三個字,而烏龍卻趁著這當口朝山坳裏的樹林甩手一指,一道金光飛出,金光落處,一間茅屋出現在山澗邊。

白雲問:“你的家呢,在哪裏?”

“就在那邊,你瞧——”

順著烏龍指的方向,白雲看到山坳右首有一條流水淙淙的山澗,澗邊長著稀疏的雜樹和茂密的野草,澗那邊,一座被樹林掩蔽的茅屋孤獨地藏在山窩裏。此時太陽正從東邊升起,茅屋的一半有陽光照射,一半卻給赭紅的山峰的陰影籠罩,靠著山牆是竹籬圍著的幾畦菜地,旁邊堆著幾垛稻草,金黃金黃的,似乎還散發出一股清新的、使人感到愉快的氣味。她喜歡這地方,心想這裏好,住在這裏獨善其身,遠離塵囂,要省多少煩惱,卻不知黃鶴正朝這裏飛過來。

在漢陽轉了幾圈的黃鶴咕咕地叫著又飛過長江,黃鵠磯江灘、漢陽門崖刻、樟樹上的“辛氏酒店”酒旗在她身下一閃而過,逶迤的蛇山綠草離離,垂柳撫風,薄靄氤氳,呈現出一派“拂堤楊柳醉煙花”的迷人氣象。飛過蛇山就是胭脂山,再往前飛就是南湖獅子山。她是想去白雲娘家的,卻在飛過胭脂洞旁的樹林時發現了白雲,心裏不禁一陣欣喜,也來不及多想白雲為什麽在這裏,一個俯衝掠過樹梢,正要朝著茅屋降落,驀地看見一個美少年站在山澗邊,戀戀不舍地對著白雲揮手。這一驚非同小可,黃鶴渾身一抖,中彈似的雙翅斂垂往下墜。她把頭猛地一抬,輕輕地咕了一聲,又展翅飛向空中,再回頭看,美少年的身影漸行漸遠,白雲倚在門框上哭。

黃鶴心裏如同塞著亂麻,兀自在空中盤旋。這不能怪她對白雲沒有一個基本的信任,唐代社會的**眾所周知,婦女們偷起情來無所顧慮。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是《太平廣記》裏的一個故事:“冉遂者,齊人也,父邑宰。遂婚長山趙玉女。遂既喪父,又幼性不惠,略不知書,無以進達,因耕於長山。其妻趙氏,美姿質,性複輕**。一日獨遊於林藪間,見一人衣錦衣,乘白馬,侍從百餘人,皆攜劍戟過之。趙氏曰:‘我若得此夫,死亦無恨。’錦衣人回顧笑之。左右問趙氏曰:‘暫為夫可否?’趙氏應聲曰:‘君若暫為我夫,我亦懷君恩也。’錦衣遽下馬,入林內……”可見當時的男女關係就是這隨便。另外,《瀟湘錄》裏的唐人筆記也記載:“維揚萬貞者,大商也,多在於外,運易財寶以為商。其妻孟氏,獨遊於家園,四望而乃吟曰:‘可惜春時節,依然獨自遊。’忽有一少年,容貌甚秀美,逾垣而入,笑謂孟氏曰:‘何吟之大苦耶?’自是孟氏遂私之,挈歸己舍。”像這等事,辛氏酒店的食客常議論,黃鶴早已是見怪不怪耳熟能詳。現在陡一見到白雲與一少年在一起,且是離家出走的背景,她哪能不生疑?於是又輕輕地咕了一聲,似乎是拿定了主意,一個俯衝降落在屋後,搖身恢複少婦模樣,從稻草垛旁邊繞過來,向白雲款款走去。

正要進屋的白雲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慌忙轉過身來,一看是黃鶴,立即由緊張變成為仇視,見黃鶴笑吟吟地叫了聲“雲妹……”,上前要拉她的手,就朝後一閃,冷著臉轉身進了屋。

黃鶴一愣,回過神來轉了轉眼輪,抿嘴一笑,垂著眼瞼雙手輕輕地拎起裙裾跨過門檻。帶著好奇心,她四下看了看。這是個單間,麵積不大卻井井有條,正中靠牆放著一張白木小方桌,旁邊是床。床踏板上空空的,沒有男人的鞋子,**隻有一個枕頭,簇新簇新的。她聽說過,從古到今女人出去**都要帶著自己的枕頭,而這枕頭不像是她在荊家看到的那一個,再加上平平展展的床單,疊得有棱有角的被子,也都在證明不像是做過那種事,她這才噓出一口氣。又順著陽光照進來的光柱,看到床對麵的牆壁上窗洞大開著,她心裏更加踏實了,於是收回目光瞧了瞧身邊,門左邊擺放著灶具、米壇,右邊擺放著鋤、钁農具和紡車,一件蓑衣掛在角落裏……

心裏一陣輕鬆,她見白雲還噘著嘴低著頭坐在床沿上,就走上踏板坐在她旁邊,笑道:“怎麽啦,生姐的氣呀?”

白雲嘟著嘴把頭扭向一邊,眼淚湧出來,拿出手帕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黃鶴心裏一沉,起身撫摸著白雲的肩頭,說:“是姐不好,姐對你們關心得不夠……”

白雲猛地把頭一抬,眼淚汪汪地瞪著黃鶴說:“還不夠哇?我不愛聽!”說著捂住耳朵把頭一陣亂擺。

黃鶴詫異地往後一退,眉毛朝上揚了揚,她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竟讓她恨成這個樣!一轉念想起江哥的話,“白雲還隻16歲,畢竟是個孩子,你當嫂子的要多給她點溫暖,甚至有時要讓著她一點。”於是溫柔地說:“雲妹,姐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告訴姐。”

“我不想說,你自己心裏明白!”

“我明白什麽?我真的不明白。”黃鶴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

白雲揩了揩淚,問:“你買過八卦肉吧?”

“買過啊,怎麽啦?”

“你當時和他……他說了些什麽?”

“誰?你說我和誰……?”這沒頭沒腦的話,讓黃鶴一時間還真不清楚指的誰,當時在場的不止一個人,有婆母,還有小販。

“還能是誰?”白雲見黃鶴一臉的茫然,不像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就用搶白的口氣提醒她。她不知道荊九去的時候小販已經走了,還以為黃鶴分不清楚是荊九還是小販。

黃鶴這才恍然大悟:“你是說九弟?買八卦肉時他哪裏在場!他還沒來呢。”繼而奇怪地問,“我和九弟說了些什麽?”

白雲不客氣地頂了回去:“我問你呢!”

黃鶴尷尬地笑道:“好,好,我想一下。”想了半天,還是不得要領,隻好搖著頭說,“我們當時就隻談了一下生意經,沒說別的什麽啊?雲妹,你告訴姐,九弟是怎樣跟你說的?”

白雲瞅了黃鶴一眼:“沒說別的?沒說別的你當時為什麽臉紅了?”

黃鶴一愣:“有這事?”

她極力地在記憶中搜索當時的情景,終於想起來了,是在荊九稱讚她能為生意人著想對她投以感激的一瞥時她的臉紅了一下,很正常,可現在經白雲一問就顯得曖昧了。黃鶴的臉又一紅,委屈地叫道:“我的天,就為這啊?”

白雲得到證實,撲在被子上痛哭。黃鶴手足無措地說:“雲妹,雲妹,你聽我解釋,我,我當時……”可當時的情景現在能說嗎?本來是沒事,一說不是事也是事,越描越黑,急得她眼淚汪汪的。“我怎麽向你解釋才能說得清楚哪……”

白雲卻不管不顧地哭:“我不想聽,你走,你走……”

黃鶴何曾有過這種尷尬,窘得她雙手掩麵無法抬頭,跺了跺腳,轉身就向屋外走,背後傳來的哭聲更大了。

而此時荊記商號客廳也亂成了一鍋粥。荊太太一聽說白雲不見了,就立馬跟吳媽趕回西大街,吩咐下人再到渡口、客棧以及親朋好友的家裏去打聽,看少奶奶是不是轉頭又去了那裏。夥計和老媽子們一個個地跑出去,又一個個地跑回來,匆匆地出出進進,匯報完了再按吩咐去另一個地方打聽。吳媽建議去南湖獅子山找一找,荊太太不同意,“先不要驚動她娘家,等少東家從江那邊回來了再說。”她接過吳媽端來的茶喝了一口,吩咐:“既然少奶奶箱籠裏的衣物一樣都沒有帶起走,這就說明她不會走遠,你去看看她的房間打掃完了沒有,不要讓少東家回來了心裏更加煩。”

吳媽轉身就走,卻與繞過雕花槅子匆匆進來的荊九打了個照麵:“啊,少東家?少東家回來了!”

荊九問:“娘,白雲呢?”

荊太太把茶碗往八仙桌上一頓:“你問娘,娘還問你呢!”

荊九抹了抹腦門上的汗,焦急地說:“她沒去您那裏?”

荊太太拿著手帕拭淚搖頭。

荊九愧疚地說:“娘,您別著急,兒子再去找……”

荊太太哽咽起來:“四處都找遍了,還上哪裏找?這好的媳婦你不曉得珍惜。你倆是不是吵嘴了?”

荊九默然片刻,囁嚅著說:“兒子昨晚喝醉了,不曉得說了些什麽。”

“之前呢?”

“之前,兒子曾……”

荊太太瞟見吳媽還站在雕花槅子旁邊沒有走,打斷地說:“吳媽,房間打掃完了就叫個人到鄉下去跟李媽說一下,就說我這幾天不去了,要她經心點。”待吳媽走後她才要兒子接著說,然後端起茶碗,輕揭茶蓋啜飲著。

“兒子曾責怪她把爹娘逼走,想在家裏一手遮天。”

“你有根據嗎?”

“這……,她總是悶悶不樂的。”

荊太太瞅了兒子一眼:“就憑這?”

“您和爹突然撒手不管,把家交給她,這就是明證。”

“這個家遲早都是你們的,把家交給她也是應該的!”荊太太放下茶碗,不緊不慢地說。

“也太突然了吧?她還不熟悉這個家呢。”

荊太太心裏一熱,疼愛地看著兒子說:“我的兒,娘何嚐不曉得,這是讓嫩竹子扁擔挑重擔,隻是……”說到這裏她悲從中來,用手帕捂住眼淚,擺著頭,似有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

荊九惶惑地喊了一聲:“娘……?”

荊太太抽噎著:“你不曉得你有怎樣的一個爹……”

荊九驚愕地往後一退,又喊了一聲:“娘……?”

荊太太搖搖頭:“也沒有什麽,你爹隻是起心不良,被娘嚴嚴地管著呢。白雲是個好媳婦,你冤枉了她!”

荊九張著嘴巴顫抖,好半天才說出話來:“娘……,真話?”

荊太太目光咄咄地抬起頭:“真話!”

荊九圓睜豹眼:“我……”

荊太太霍地站起來,厲聲喝道:“你要怎樣?他是你爹!”

荊九一下子淚流滿麵,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母親的雙腿哭起來。荊太太心裏一疼,眼淚又湧出來,俯身摩挲著兒子的肩膀溫語撫慰:“論孝不論行,論行世上沒孝子;辨**不辨心,辨心天下無完人。我的兒,你爹雖然想了最不應該想的人,但是……,爹畢竟是爹,何況這個事沒做成,隻是——,娘再也不會讓你爹回來了!”說罷轉身坐下,用手帕拭著淚。

荊九啜泣著磕頭:“娘……”

“快去把媳婦找回來,跟她賠個不是,你們好好地過日子。——娘不會撒手不管的。”

荊九嗯了一聲,起身就向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