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荊太太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鄉下的早晨永遠是靜謐,自從離開西大街後,荊老板在這裏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才起來。今天也不例外,他慵懶地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身邊太太不在,估計又是去張羅早飯了,就撩開蚊帳趿拉著鞋子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朝外瞧,一陣清涼帶著泥土的味道撲麵而來。這讓他覺得舒服,但接著就是不滿意,日頭在山那邊露出半邊紅臉了,這裏的晨光還是一片青白,寡淡得讓人心裏空空的,要是西大街早就滿眼的金黃,亮晃晃的,那才叫實在;唔,四周響著鳥鳴,嘰嘰喳喳的還算熱鬧,但能比得上喧囂的市聲麽?一大早就吼吼地能把你鬧醒,催著你去茶樓去酒館,張三李四,吆五喝六,葷七迷八,插科打諢,猜拳鬥酒,即使窮家小戶也能“三天過早異平常,一頓狼餐飯可忘。切麵豆絲幹線粉,魚氽圓子滾雞湯”,那是何等愜意!

是的,他的心不在這裏了,這裏雖然是他的故鄉,但他已不習慣待在這裏,一切景物對他來說都已失去吸引力。遠山、田野、炊煙、池塘……,還有那綠油油的樹葉、小草、青菜,不用看他都曉得是怎麽一回事,哪怕是葉子上的露珠,在一片新綠裏透著陽光晶瑩剔透,閃閃爍爍地像珍珠在晨風裏滾動,挺養眼的,但他清楚,用手一戳都是水。你不能說他不對,說他琴邊焚鶴,鬆下喝道,沒有雅興,作為精明的生意人他的眼光早已職業化,丁就是丁,卯就是卯,不能有半點的含糊。此時他向窗外瞟了一眼,百無聊賴地又回到**想睡個回籠覺,可惜人已經清醒了,一下子記起太太昨天說的話。

太太從西大街回來告訴他,兒子回來了,曉得了那件事,要不是她攔著,當時就要趕到鄉下來揍他。起初他還真有點怕,這把老骨頭哪禁得住兒子打?後來又一想不可能,兒子怎麽會為了一個女人不認生他養他的爹,何況他還不喜歡她。就是喜歡也不會!在戲院裏聽票友們議論過,京城裏那個戴金冠束玉帶鍾鳴鼎食起居八座的壽王,也是蠻喜歡楊家那個丫頭的,但他還是讓她做了父皇的小老婆,真要計較,皇上現在還是皇上嗎?早被兒子一腳踹死了!血濃於水,篤定的。因此荊老板沒把太太的話放心上,心安理得地睡了一夜好覺。

他哪裏知道,壽王不是不計較,而是不敢去計較。當壽王得知有著三千佳麗的父親偏偏看中了兒媳時,他是何等的痛苦與難言。楊玉環17歲就嫁給他,與他恩愛達5年,現在卻要被父親搶了去,無異於當著眾人的麵扒光了他的衣服,讓他出乖露醜。他何曾不想反抗,可他無力反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人,在父皇的安排下進梨園、入道觀、納為妃。即便這樣他還是不死心,鸞孤鳳單地等待了4年半,希望父皇能把楊玉環還給他,可是父皇卻給他安排了一個姓韋的姑娘做王妃。更讓他覺得荒謬的是,在他婚後僅10天,父皇就把曾祖父唐太宗早已廢置不用的“貴妃”名號賜給了楊玉環,從此他隻能在父皇的疏遠冷淡中與韋妃相依為命,最後抑鬱而死。

這些宮闈秘事荊老板們自然不知道,他們隻會隨大流津津樂道地去效仿,把潰爛的腐肉看成豔麗的桃花,以至大唐帝國上上下下豔幟高張,對男女苟且見怪不怪。其實,真要說起來,在講究“男女之大防”的中國,這種事從來都是防不勝防的,上層稀爛,底層也稀爛,以致有“臭漢髒唐埋汰宋爛汙元,明邋遢清鼻涕”的說法,隻不過是唐代的風氣更開放。因此,盡管荊老板現在記起兒子回來了,也隻是想到太太說過這個事,並不打算聽她的再往別處躲,還準備過幾天等兒子氣消了再回西大街。一想到回西大街,荊老板心裏就樂,樂得他在**架起二郎腿哼起了黃陂小調:“麻紛細雨滿天的星,鍋裏的開水結了冰……”

荊太太進來,見老畜生又快活得像哈巴狗掛鈴鐺,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嗔怪地說:“還在無聊,兒子馬上就來了,你還磨磨蹭蹭的,快走啊!”“他們不會來的,我是他老子哩。”荊老板把翹著的腿子搖了搖,潛意識裏他就是當今的皇上,兒子就是壽王。荊太太一怔,不曉得他何以變得這樣有底氣,把眼睛一瞪說:“怎麽不會來?兒子昨天都要找你算賬的。”

生意人對算賬從來不馬虎。一聽說算賬,荊老板把翹著的腿子放下來,乜著眼睛問:“老子在這裏受了這多罪,還要算賬啊?”銀貨兩訖卻被耍賴的憤懣衝口而出。

“兒子在氣頭上,看他不揍你個半死。”

“他敢!兒子打老子,天下奇聞。”

一看見丈夫較勁了,荊太太心裏就有點怵,連哄帶嚇地說:“你像個做老子的嗎?半夜裏摸到媳婦房裏,說遍天下都說不過去,兒子要揍你,該因的。還是避避吧,老爺,相罵無好言,相打無好拳,你曉得兒子的脾氣,萬一……”

這話提醒了荊老板,心想,兒子還真是匪得很,他能為一件與他不相幹的事,把搶肉的壯漢打得暈頭轉向,何況這還是他女人,難保他不追到鄉下來。想到這裏,荊老板慌了神,一骨碌地翻身爬起來,就像兒子已經打來了。坐在床沿他又拿不定主意是走還是留,走吧,這一走再回西大街就難了,留吧,兒子來了怎麽辦?他好不焦躁,耷拉著腦袋懣怨地說:“就讓兒子打死算了。……娘的,羊肉沒吃著,倒惹了一身膻。”

荊太太抿嘴一笑,知道他還曉得怕,就把眼一瞪:“要是打個半死呢?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丟人現眼的,到那時我是不會管你的!”

“不要你管,老子有人管!”

“你指望那兩個浪貨?她們會有好果子你吃的!”

荊老板大概也清楚那兩個“浪貨”的德行,垂著頭不作聲。

荊太太繼續連哄帶嚇:“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要不是看在這份上,才懶得說你呢!”說著往椅子上一坐,從腋下扯下手帕拭眼睛,一邊拭一邊說,“好心當了驢肝肺啊……”

“你是好心!你巴不得我早點死,死不了,也得離你遠遠的,好讓兒子聽你的。”

荊太太雙手拍打著膝蓋哭起來:“有你這樣說的嗎?兒子是我一個人的,不是你的?是拖油瓶帶來的?你今天得把話說清楚,說不清楚我還不依你!”

荊老板惱火了,從年輕時就看慣了她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此時當然不買賬:“有什麽說不清楚的?我是怕兒子聽你的?我是怕‘老母雞一打鳴,家境就衰落’。”這“老母雞打鳴”的話,是周武王伐紂時說妲己的,荊老板當然不知道,隻是別人這樣說他就跟著這樣說,但他清楚女人的小心眼,於是哼了一聲接著說,“說穿了,你就是容不得那兩個小的,生怕我長了她們的勢,所以你就讓兒子當鍾馗來打鬼。”

荊太太哭天搶地的鬧起來:“這是誰說的?是不是那兩個浪貨掉腮嚼的牙巴骨?你把家產都給她們好了,我和兒子媳婦走,讓你一條心當孤老。我苦命的兒啊,你怎麽修了這樣一個爹……,虎毒還不食子呢……”

荊老板煩不勝煩地吼:“嚎什麽嚎!我說過給她們嗎?你這胡攪蠻纏的。”

荊太太睜著淚汪汪的眼睛說:“你就是這意思!”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

兩人正僵持不下,李媽叫著“太太”匆匆進來了,還沒站穩就被荊太太拉到門外。荊老板心裏一緊,趿拉著鞋子跟出去,走到門口又害怕地往後一躲,探出頭朝外瞄,見沒有別的人這才放了心。正想著是不是店裏捎來口信,說兒子忙沒空來,卻見李媽咕咕噥噥地說了句什麽,太太就啊的一聲臉色發白了,於是心裏又一緊,急忙湊上去問是什麽事。李媽惶恐地看著荊太太不敢說。

這不是業不由主嗎?荊老板的火直衝腦門,壓著嗓子一吼:“說!什麽事?”

荊太太瞅了他一眼,冷著臉說:“兒子媳婦都來了!”

“這……這……”荊老板的臉色一下子通紅,正要往房裏躲,又突然想起地指著太太說,“你……,你還特意派人把他們叫來呀?”

“看,看,是不是又把好心當了驢肝肺?我是叫李媽在村口瞄著,萬一他們來了,也好有個準備。”

“那我,我……怎麽辦?”

“涼拌(辦)!”荊太太搶白了一句就緊張地朝外瞄。她也怕兒子來,兒子跟老子一見麵,她的謊言就穿幫。“李媽,快去把少東家、少奶奶穩住,他們問什麽你都說不曉得。”

李媽點了點頭匆匆地出去,荊老板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我還是車一下子好。”荊太太眼睛睃著門外口裏數落著:“剛才要你走你不走,現在又要躲!媳婦也來了,正好,當麵把話說清楚。”

天井裏響起腳步聲,李媽的聲音從廂房那邊傳過來:“少東家,少奶奶,你們來了!”

荊老板嚇得往房裏躲,一邊躲一邊說:“太太,求……求求你……”話沒說完就要往床底鑽。荊太太也慌了,但她不能讓他留在屋子裏,便一把拉住他,說:“床底下不行,藏不住的,要是曉得了,會打得你沒法跑。快從窗戶裏翻出去!”說著拖過來一張條凳,扶著荊老板爬上去,然後抬著他的屁股使勁往外抽,聽見窗外傳來撲通聲,知道是落地了,一下子放了心。又怕他聽壁腳,她站上條凳朝窗子外麵看,見丈夫佝僂著腰在田埂上跑得像兔子,這才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汗,跳下凳子往房門外麵走,還沒出門就見兒子媳婦進來了。

“娘,我們來接爹回去的。爹呢?”荊九一麵說一麵四下看,想看一看環境是不是適合兩個老人住。

荊太太輕鬆地住床沿上一坐,說:“一大清早就出去了。”接著拉住白雲的手,親熱地要她挨著自己坐。荊九順手把窗下的條凳拖過來也坐下,問:“爹去哪裏了?”見李媽端著茶盤進來,就又起身把凳子往後挪了挪,讓李媽上前。白雲站起來先端起一盅遞給婆婆,又端起一盅遞給丈夫,然後自己拿著茶碗坐在婆婆身邊喝了一口,放在床頭櫃上,又拿起扇子為婆婆扇,間或為丈夫也扇幾下。

從兒子坐在那張條凳上麵後,荊太太一直下意識地盯著那凳子,見白雲敬茶才回過神來。她翹起蘭花指把茶蓋輕輕揭開,啜飲了一口說:“你爹到紙坊會朋友去了,說早點走路上涼快。”

荊九問:“爹說過什麽時候回?”

“你爹是什麽人,你還不曉得?玩得高興仨月倆月地不曉得打回轉也是常事。”她把茶碗放在床頭櫃上,取出手帕在嘴上揩了揩,歎口氣又說,“也難怪他,老哥兒們都到了這年紀,見一回麵不容易。”

荊九麵有難色地說了句“這……”,就咬著下嘴唇不作聲。白雲把話接過來:“娘,過幾天您叫人捎個信讓爹早點回,店裏離不得他老人家。”

“這事跟他說過,他說他會跟老主顧打招呼的。就讓他去玩幾天,有個什麽事,娘曉得安排的。”

荊九沉著眼睛把手中的茶碗往床頭櫃上一放,咬了咬下嘴唇。白雲怕娘兒倆又崩了,自己夾在中間不好辦,趕忙說:“娘,我們今天是誠心來接您……和爹回去的,既然爹出門了,過幾天我們再來接,總要把兩老接回西大街,讓我們做晚輩的盡一盡孝心。店裏和家裏的事,您和爹都想得很周到,就怕我們太年輕誤了事,還是您和爹操持要好些。”荊太太安慰地說:“不要緊,這兩年店裏實際上是九兒在操持,生意上已經很熟了,屋裏的事你大膽地去管,娘會為你撐腰的。”白雲感動地說:“您總是為我們下輩人著想。”荊太太看了看兒子,見他兀自坐在那裏,雖然不樂意但也不敢強嘴,心裏又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順利,先是老子,後是兒子,一波三折,卻都是化有形於無形,應了吉人自有天相的老話,於是心情很好地說:“水往下流,做娘老子的不為下輩人著想,又為誰著想?”說著就叫李媽開飯,“少東家、少奶奶隻怕早就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