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蔡元齊聽到了蔡元治索要桂英的卑劣行徑。

在蔡元治沒離開多久,蔡元齊就匆匆忙忙跑進蔡建民的書房,氣喘籲籲甚至連門都忘了敲:“父親,三弟是否又來要桂英?父親您可絕能不能答應啊!”

蔡建民見兒子如此莽撞無禮,跑得臉色發白,既擔心兒子的身體,又責怪兒子的無禮,心中無名火起:“連門也不懂敲,跑進來就要質問你父親,這幾年來先生沒教你禮貌?”

蔡元齊自知失儀,連忙向父親躬身:“父親,孩兒……失禮,請問……父親真是要讓桂英到三弟那去嗎?”

蔡建民目光銳利地看著蔡元齊,他被蔡元齊的緊張程度略微震驚了一下,說道:“隻是一個下人而已,需要你如此緊張?將來你如何擔當重任?”

蔡元齊竟一時無言以對,但心裏依舊著急的是桂英的去留:“孩兒知錯……父親,桂英……”

蔡建民眉頭一皺,說道:“我心裏有數,你先回去吧!”

蔡元齊知道父親蔡建民的性格,說話幹脆利落,斬釘截鐵,不容說情,更不容人囉唆聒噪,喋喋不休,否則,隻會壞事。

蔡元齊退出了書房。

蔡建民胸口悶氣,剛才若不是想到兒子心髒不好,定然重重苛責!作為家大業大的蔡家二少爺竟然為一個低賤的婢女急成這個樣,成何體統,將來如何承繼蔡家家業?桂英這件事必須謹慎處理才好,最好借此能教育兩個兒子,又不傷和兩個兒子的感情。

蔡建民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蔡建民召集了蔡家全體上下在正廳。廳中站了滿了人,蔡家召集開會是從來不允許遲到缺席,否則,輕者嚴加嗬責,重者扣減月俸甚至驅趕出門。

此時的蔡建民早坐在了堂前正中央,臉上神色嚴肅,所有人都不敢作聲,廳中空氣比往常凝重得多。

桂英和雲英站在了人群的後方,雲英輕聲問桂英:“今天先生怎麽突然叫我們全部人開會?是有什麽大事宣布嗎?”

雲英這樣問道是有緣由的,往常這樣的全體召集隻會出現在除夕新年等一類節日,或家中紅事白事的時候才會如此興師動眾。

桂英小聲回答雲英道:“別說話,小心等下挨罵!”

蔡家三兄弟紛紛到來,四小姐也款款而來,陸續向蔡建民行禮問好。太太們是最後來的,先是大太太手上掛著一串長長的佛珠,接著是一臉愁苦的但清臒美麗的二太太,最後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寶氣的三太太。雖然三太太也年近四十,但愛美的心卻從不落下。臉上脂粉越來越厚,用以掩蓋日漸明顯的皺紋。雲英時常擔心,三太太的臉上會不會意外剝落一塊下來掉在地上,像打碎一塊粉餅一樣七零八落。

所有人都到齊的時候,蔡建民開口說:“今次召集大家過來,是有重要事情宣布。”

屋內鴉雀無聲,等待著蔡建民發話。

“桂英,你站到堂前來。”蔡建民說道。

頓時,整個屋子裏的人,幾十雙眼睛全落在嬌弱的桂英身上,桂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喚漲紅了整張臉,不過也隻是以為蔡建民等下是有什麽需要她伺候的才會叫喚她出去,隻是這種情況平常真的少之又少。

桂英畢恭畢敬地走到正中央來,向蔡建民和太太們行過禮後,說道:“先生,請問有什麽吩咐?”

蔡建民緩了一下才說道:“桂英,你在蔡家有多少光景了?”

“先生,桂英自當日跟從先生從武漢返回,至今已六年多。”

蔡建民接著問道:“蔡家上下待你如何?”

桂英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了這數年間在蔡家所遇之人,目光掠過秀英和蔡元治,發覺除了這兩人以外,並無哪個對她特別差。

“蔡家上下所有人都桂英都極好,桂英身在蔡家多年,蔡家就是桂英的家,蔡家的養育大恩,桂英此生不敢忘。”

“好!”蔡建民一拍椅子,站起身來,“我蔡某在商海浮沉多年,靠的是一顆對所有幫助過我的人的感恩之心,我生平最看重的就是懂得知恩圖報之人。桂英,你令我對你有了新的看法。本來在這之前我還有猶豫,一直以來你伺候元齊得宜,聽你談吐,看來這些年,你自身也是勤勉用功的,所以我決定在這裏向所有人宣布,正式收桂英為我蔡某人義女!”

蔡建民此話一出,震驚了整個屋子裏的人,有人歡喜,有人妒忌,有人哀愁。

最大的反應的當屬蔡元齊,他幾乎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不行!”

蔡建民似乎對蔡元齊的行為在意料在內,卻又在意料之外,蔡建民厲聲對蔡元齊喝道:“你幹什麽!坐回去!”

蔡元齊多少有點懾於父親的威嚴,卻又被一股巨大不可抑製的力量驅使著:“父親,我……我不讚成!”

蔡建民固然懂得兒子的心思,怕他年少衝動要在下人們麵前出乖露醜,於是繼續喝道:“你回到座位去!聽我把話說完,再吵不遲!”

蔡元齊也自知失儀,隻是心內焦灼,按捺不住,父親既然這樣說,隻好暫時坐回位置。

蔡建民知道自己的決定多半會讓自己的兒子撕肝裂肺,但在他的眼中,這都隻不過是小孩子心性,應該適應一段時間就會沒事的了,現在在這骨子眼裏,必須當機立斷,往後再開導一下兒子就行。

“當初桂英來到我蔡家,我蔡某人一直對外人稱是收了個義女,今日我隻不過是舊事重提……”

“父親!”蔡元齊再次站起來!

蔡建民提高音量:“這件事就這麽定!上契儀式擇日再定!”

說完,起身離開了大廳,蔡元齊追著父親叫喚,廳中的其他人,蔡元修在拍掌傻笑,蔡元治看著蔡元齊冷笑,蔡元若臉上也有所失色,大太太依舊隻是撚著佛珠閉目誦經,二太太對此事毫不關心,三太太看懂了蔡建民和蔡元齊的爭執,在輕蔑地冷笑,對大夥說道:“好了好了,老爺宣布了個大喜事,聽完就好了,大家各自散了吧,都回去幹活去!”

桂英站在原地一時也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隻是雲英和其他的一些下人紛紛歡天喜地地走過來向桂英道賀。

“桂姐姐,你終於可以做到像四小姐一樣的人了!恭喜你啊!”

那秀英姑姑倒是臉色煞白地走了過來,臉上掛著生硬的笑容,說道:“桂英,不,應該改口‘五小姐’了,我早看出你非同一般,姑姑以前對你嚴厲,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過去的事,千萬別放心上,姑姑在這裏當著大家的麵向你賠罪哦!”

桂英沒有理會秀英的話,此時她的腦海隻是一片空白。

蔡元齊追到了蔡建民的書房,心跳快得快要讓他昏厥。蔡建民當然知道這肯定會讓兒子傷心欲絕,但出於各方麵考慮,他不得不怎樣做,蔡家的二少爺豈能娶一個家中婢女為妻?非名門望族之女不可匹配!今天不殘忍些,明天就回不了頭!

“父親,你怎可讓桂英當義女,桂英……是……是我身邊的人啊!”蔡元齊臉色蒼白,左手捂著胸口,呼吸開始有些困難。

“混賬!你以為你跟誰在說話!桂英是我買回來的婢女,隻是安排在你身邊伴讀,我認她作義女,是她幾生修來的福德,難不成她還想當二少奶奶不成?”蔡建民臉上一層嚴霜,冷酷得看不見一絲暖色。

蔡元齊急得不知所措,眼淚奪眶而出,蔡建民從來沒見過兒子這樣,心中也有些後悔自己作出的決定是否太不近人情了,但更多的是害怕兒子身體會吃不消這個打擊,隻是其實這些蔡建民心中都已經全部想過一遍,他打拚多年,大風大浪沒少見過,知道玉不琢不成器,兒子自小在家嬌生慣養,未經風雨,雖然是因為身體有疾,但如果這少許的曆練也承受不來,就算苟且活命人生,終究也是像那個傻瓜大兒子蔡元修一樣是一個窩囊廢!不如就狠下心頭這一次,免得蔡家又多一個廢物。

蔡元齊一時語塞,隻覺胸口氣悶得已經無法呼吸,突然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金發碧眼的英國醫生喬治正在為他打針,這幾年來,蔡元齊的病都是租界的喬治診所的這個英國醫生醫治的。宣布認桂英為義女的當天,蔡建民已經提前找來了喬治,他有信心,也谘詢過喬治,及時的救治,兒子必不至死。

蔡建民縱橫商海多年,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但永遠不懼風險,他認為隻要準備工夫越充足,就越可降低失敗概率,以至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所以多年以來他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救了半日方才醒來的蔡元齊,渾身無力,臉色蒼白,蔡建民在他床邊,蔡元齊不禁流下了眼淚,哀求父親道:“父親,請你不要把桂英認作義女好嗎?我……我想我……是愛她的!”

受到自由戀愛和新詩影響的蔡元齊,終於也敢於說出了這個衝破思想枷鎖的詞,連蔡建民都驚了一下。

但蔡建民是不會鬆口,但他知道不能再用過激的話應對:“元齊,你誤解了我,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去想,你和元治二人都喜歡桂英,我作為父親,該把她婚配給你們中哪一人?我對你兄弟二人,自小從無偏袒,更不想你二人因為一個女人而鬧不和,所以想了這個折中的辦法。桂英自小沒了父母,身世飄零,如今我把她認作了女兒,是對她的體憐,她成了我的女兒,身份地位與你們無二,你們自可每天見麵,這比起許多人相互喜歡而受父母反對不能結合,終生不能相見可要好得多了,至少,你們成了兄妹,成了一家人,每天還是可以見到麵。”

蔡元齊雖然情緒稍解,但依舊意難平。蔡建民見到蔡元齊,臉容雖苦,卻已經沒鬧,於是進一步說道:“我也已經問過桂英了,桂英她自己也說願意成為蔡家的義女,所以可能是有些時候,是你多心了。”

蔡元齊聽了這一句話,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咆哮道:“我不信!”掀開被子,起身跑了院子裏去,蔡建民想阻也阻不住。

桂英此時正在搬著書到院子裏曬太陽,平常蔡元齊嫌其他下人手髒,隻要桂英一個人來處理。桂英自從成了蔡元齊的伴讀丫鬟,真正的重粗活實則上已經很少需要她來幹,唯獨這曬書一項是桂英每半年一次的活計。

蔡元齊看見了桂英,心倒是一下子平靜,走了過去,說道:“你都快成蔡家的女兒了,怎麽依舊在晾曬書卷,交給下人做不就好了?”

“三少爺,我從來不覺得晾曬書籍是一件苦差,也不認為這是下人們做的事,我喜歡這些書,沒有它們和先生們的教誨,我可能會比現在愚笨得多,你們說的道理我或者一點都聽不明白,我眼中的天地也可能止於蔡家的四個角落。”桂英抱著書,深情地凝望著蔡元齊。

蔡元齊的眼淚奪眶而出,問桂英:“英兒,你真的願意做蔡家女兒嗎?難道你就沒想過我們……或者會有……將來?”

桂英低下頭,眼圈也瞬間泛紅:“三少爺,我出身卑微,先生一直把我安排在你的身邊,你我朝夕相對,先生豈有不知?先生要認我為義女,意思也已經十分明了,給了我身份的尊貴,叮囑我不要得一想二,影響三少爺你的前途,這道理我豈有不懂?如我有半句不樂意,隻怕蔡家也不會再容留我在這裏了。”

蔡元齊想想有理,心中悲慟,他隻是不曾想到,二人的愛情還沒發芽,就已經要永遠封存在泥土裏,勇敢地執起桂英的手,說道:“我們一起離開蔡家,好嗎?永遠不回來,去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過一輩子行嗎?”

蔡元齊執著桂英的手是無力的,桂英也知道,二人私奔是絕無可能的事,一來二人俱無在外生活的基礎,二來蔡元齊心髒不好,真個私奔出逃,半路上若遇病急,無醫生在旁及時施治,就可能隨時沒命。

桂英輕輕拿開了蔡元齊的手,說道:“三少爺,以後我們的以兄妹相稱,這樣的舉動就不要再做了,給人看見了,會被說閑話的。”

蔡元齊的悲傷已經到了極點,淚往心裏流,作為一個新青年,沒想到他自己也會受禮教的束縛:“我不會屈服的,禮教見鬼去,我就是喜歡你,管你認了誰當父親,我一定要娶你!”

桂英拭了淚,見蔡元齊情深至此,心中也有了觸動,期盼會有此一天,說道:“如果你不娶,我也終身不嫁!”

蔡元齊眼睛放出了一些光亮:“真的嗎?”

桂英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蔡元齊似重新看到了希望,振奮起精神來,說道:“英,隻要你有著這份心,我們就什麽都不怕,你不會終身不嫁的,因為我一定會娶到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想到辦法!”

桂英臉上滿是期盼,望著蔡元齊,這一刻,二人的感情竟然在這種最不合適的時候升華了一個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