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自從結識了上海租界的上流,桂英也認識了上海最出名的文化圈名人文化沙龍周仁邦的文化聚會,每逢周日的清晨,都有二三十個文化界的名人來到周家聚會,而桂英為了打入各個圈子,每周日早上都會坐車到周仁邦的寓所聚會。

那天秋雨綿綿的清晨,天色還十分晦暗,桂英有點宿醉未醒。但桂英是喜歡清晨和深夜的人,因為這兩個時候是桂英感覺最寧靜和最閑適的時候,所以每天總是睡得極少極少,對於文化沙龍,桂英不想錯過,聚會中不僅能認識文化界的名人,這些是站在社會文化頂層的卓識之士,談吐之間,每每智慧閃爍,發人深省,雖有不少是幻想超脫現實,過度流於空想,也拓寬人的眼界胸懷,桂英每每聽得津津有味,就算時常搭不上話,也愛坐在一旁聽著個人尖銳犀利的辯駁。

這樣的沙龍,每星期一次,桂英風雨不改,桂英在車裏吩咐司機,到周邦先生家門口才叫她,昨晚的白蘭地太烈,睡醒了頭還是很重,桂英是一個極少在車裏睡覺的人,無論在車廂還是走在街道上,都同樣是身在戶外,需要保持高度的警惕,這種時候還是第一次,桂英做了一個回到蔡家的夢,忽然一下劇烈的顛簸,把桂英從夢中驚醒過來,桂英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司機阿義對桂英說道:“小姐,不好了!”

桂英以她經受過特訓的身體素質,瞬間坐起觀察著四周的情形,發現四周並無敵人進攻,除了車窗外的人驚愕的神情,阿義並無異樣,隻是轉過頭來深情冷冷地說道:“一個男人突然衝出來,我們的車撞到了他。”

阿義曾隨潘伯儒多次出生入死,入複興社前,曾供職美國花旗公司,授命保護花旗公司的中華區老總,後來美國佬老總見日本兵如此慘無人道,保命要緊,丟了職位,連夜乘坐汽輪返回美利堅老家放羊去了。阿義後為潘伯儒收用,成為複興社的中堅力量,多次出色地完成複興社交代的任務。

桂英想下車對撞車傷者進行處理,卻被阿義阻止了:“蔡小姐,你別下車,我來處理。”

桂英對阿義的處事相當放心,回答了一聲“嗯”。

阿義正想開門下車,卻有一幫黑衣西裝男人跑了過來,阿義迅即把手握著放在車座旁邊的槍,桂英也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但這幫黑西人卻對桂英的車毫無興趣,徑直跑過去扶起被撞的男人,把一頂帽子蓋住昏迷的男人,在扶起男人的那瞬間,桂英透過車擋風玻璃,看見了這張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臉,即使臉上還有被毆打過的瘀痕,這人是蔡元齊!

“阿義,那個人是我認識!去救他!”桂英驚呼著。

阿義從沒見過一向淡定幹練桂英如此緊張過,二話不說拉開車門,張開雙手攔在了那六個黑西裝前麵。

“兄弟,慢著!”阿義說道。

“你是誰,幹嗎擋住我們的路?”其中一個黑西裝說道。

桂英來到阿義身邊,看到六個人的樣子,知道非善類,已經做好了防備:“幾位,你們帶走的人,是我親戚,請你們把他放下。”

六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對方,手指一顫動,桂英和阿義幾乎是同一時間拔出槍指著六人:“別動!”

那六人本來也想拔槍,卻沒想到對方如此迅捷,往衣襟伸到一半的手隻能緩緩地舉起來。

“你們兩個,把人交過來。”桂英指著其中兩個扶著蔡元齊的黑西裝說道。

那黑西裝目光充滿著敵意,但被槍指著又不能輕舉妄動,隻能按著桂英的說話去做。

黑西裝把蔡元齊移過來,桂英看著蒼白虛弱,穿著破爛的蔡元齊,心中禁不住悲慟,但目光不敢半點鬆懈。

眼看阿義就要接過蔡元齊,突然,桂英和阿義聽到汽車發動機響,轉臉竟然見到身後衝過來一輛黑色汽車,二人迅即跳開,其中兩個黑西人趁勢把蔡元齊放上了車上,其他幾人立刻拔槍放了幾槍,引發了街上行人逃竄恐慌,所幸桂英和阿義均沒有被擊中。

汽車疾馳而去,其餘的黑衣人也四處逃逸,瞬間消失在大街上。桂英翻起身來時早已經追趕不及,她極其擔心蔡元齊的安危,看著蔡元齊的剛才的樣子,肯定已經是吃盡了苦頭,如果不想辦法把他救回來,恐怕性命不保。

“阿義,還能追上他們嗎?”桂英此時已經禁不住流下淚水。

阿義目光冷峻,堅定地點點頭,說道:“放心!”回到車上一個人發動汽車向剛才轎車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阿義離開後,桂英的心更是著急。阿義一人單槍匹馬,能不能追上固然未知,即使追得上,也難以從這些神秘人中奪回蔡元齊,蔡元齊危在旦夕。要說桂英這幾個月來對人脈的經營,遇見事情,她手中實則上還毫無權力,幫她辦事的隻有自家的幾個人,李家隻供她吃喝穿住和基本使用,公司的業務與她也幾乎毫無關係,桂英隻是個掛名總經理,也就是說桂英實則毫無實權。

桂英越慌越想不到辦法,她對蔡元齊雖然有過恨意,但其實內心所屬,還是對他一往情深,至今依舊如在蔡家初見一樣,從沒改變。

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有一些無法釋放的人和事,想到蔡元齊受到的苦,桂英的淚不住地往下掉。

她想起那個說願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副總董少鈞,在上海可謂叱吒風雲,卻甘當她的跟班的人。茫無頭緒之際,她第一時間隻是想到少鈞,隻有他可以找到蔡元齊,並且才有機會從那幫人的手裏第一時間奪回來。

可是,要少鈞救一個她自己喜歡的男人,少鈞會願意嗎?對少鈞不殘酷嗎?

生死麵前,所有仁義善良都隻能算作陪襯,命才是最重要,旁觀者總喜歡隔岸關火的心理要求當事者作出犧牲,荒謬又可恥。

“桂英”,一把熟悉的聲音的在身後響起。

桂英轉頭一看,哥特複興式風格的中國通商銀行大樓前一個風度翩翩、身材魁梧的少年軍官,穿過晨曦的雲層中射來的第一道晨光,站在了桂英麵前。

桂英被這一種男子獨有的陽剛之美驚呆了,好一會兒令她差點忘記蔡元齊的事:“我……”

“你怎會一個人在這裏?”少鈞問道。

“你怎會……突然出現?”桂英反問道。

“我到通商銀行察看工作。”少鈞長的目光遊離了一下。

“通商銀行九點才上班。你跟著我?”桂英質疑道。

少鈞尷尬地笑了一下:“你很聰明,其實是我知道你每天早上都會經過這裏,所以我會每天在這裏等著你。”

“少鈞,你可以……幫我救一個人嗎?”桂英的目光充滿了哀戚。

少鈞見桂英如此緊張,少了平日淡定自若的神色,令少鈞更心生痛惜憐愛。

“你說一句,是誰?我馬上去辦。”少鈞說道。

“你不想知道我要救的人與我是什麽關係嗎?”桂英問道。

“你這麽說,難道他是?”少鈞隱隱已經感到這個人有著與桂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你先救他吧!”桂英急著道。

少鈞點了點頭,桂英簡單講述了剛才發生的情形,少鈞叫來站在不遠處的衛兵說道:“把許協總叫醒,就算把整個上海倒過來,限他下午三點前把我要找的人,剛才在這裏失蹤的那名姓蔡男子,找不到的話革職查辦。”

“是!”肩膀扛著槍穿著法租界的衛兵服的士兵小跑開去了。

少鈞臉上重新恢複了溫柔說道:“這許協總昨晚陪我爸和法國公使喝酒,喝得醉醺醺的,這個時候應該還沒醒,但在法租界找人,他要認老二,再沒人敢稱第一。”

桂英這時候有點不知道說什麽好,“哦”了一聲,她發覺她在少鈞麵前總是像當年一個小女孩一樣,出不了聲音。

“你今早不去讀書沙龍了吧?我還沒吃早餐,陪我喝杯咖啡吧。”少鈞一臉輕鬆。

桂英看著少鈞的臉,心裏固然擔心,但靠人就得聽別人話。

少鈞帶著桂英進了一間法式餐廳,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侍應走過來接待:“陸總董,請問今早想點什麽餐呢?”

“還是一樣,一杯咖啡、四片麵包、一塊煙肉,加半個蘋果。”

“是。”侍應記下。

少鈞看了一眼桂英,對侍應說道:“給這位小姐一杯熱牛奶。”

桂英剛想開口問少鈞,少鈞卻似乎自言自語一般地望著窗外的黃浦江對岸停泊著的日本戰艦,說道:“桂英,你說我們的城市還能像這樣的安寧多久?你看這些停泊在對岸的戰艦,都是隨時會吃人的魔鬼,其實我們身邊都是戰火和鮮血,隻是各國的人都喜歡來這裏,把這裏當成賺錢的天堂,這裏的人無論是華人還是外國人似乎都覺得戰爭毫不關己一樣。”

桂英說道:“其實這裏危機四伏,就像我那個朋友隨時會被一幫人抓走一樣。”

少鈞轉臉看著桂英說道:“可惜我保護不了所有人,隻能維持這個小小租界的安定,哪一天戰火來了,我可能就連這個小小的地方都保護不了了,但我一定會用我的生命保護你。”

這一番話,令桂英的心熱了一下,她不是沒有聽過追求者對她說類似的話,隻是沒一個令她認為比少鈞更真摯。她感到她的心逐漸落入了少鈞溫柔的懷抱中。她隻是一個不稱職的特務,在關懷和照顧前麵,防線一下子就要崩潰。

“我其實很平凡,少鈞你在這片地方可謂呼風喚雨,各國美女、才女都匯聚這裏,你沒必要為我一個人鍾情。”桂英說這句話時,她心裏已經在發虛,她希望聽到否定的回答。

“也難得今天能安穩地和你吃一個早餐。桂英,你知道嗎?這個世上有一種人就是這樣倔強,他隻想要一個人一起生活,無論他的名位有多高,也無論他身邊有過多少人,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假如不在,他會終生遺憾,甚至除卻巫山不是雲。”少鈞用軍人堅毅的目光望著桂英。

桂英的目光垂了下來,她思忖著少鈞的話,她覺得少鈞至少說出了她那時候對蔡元齊的感覺,就算是現在聽起來依舊都會心隱痛。

“你今天不用去辦其他事了嗎?”桂英問少鈞。

少鈞笑道:“不去了,今天休假一天,給自己的休整了一下,當是陪陪你。”

桂英也就不出聲了,隻是望著窗外。

“今天天氣不錯,要不我們到周邊遊覽一下?”

“不去了,我想在這裏等我要救的那個人。”

少鈞道:“也是,那我就陪著你吧。”順手拿起一本書讀起來。

桂英感覺現在就是一個被縛住了手腳的人,無論是從情感上,還是現實中,她毫無辦法,隻能等待,上海法租界勢力最大的人在幫她找一個人,除了他,再托其他人都是小打小鬧。

少鈞全神貫注地讀著書,偶爾喝一口熱燙的咖啡,說不出的儒雅。許久,二人都沒有交談,隻有桂英心潮起伏,心跳耳熱,不時望出窗外,似乎虛弱的蔡元齊會出現一樣。但更多地,眼前的這個男人第一次引起了她的注目,為什麽他初次出現在她樓下時如此邋遢頹氣,如今卻是這樣英氣俊逸,當時見的真是同一個人嗎?

少鈞發現桂英呆呆地看著他,目光溫暖得似乎讀懂了桂英的心一樣,說道:“桂英,你知道嗎?你在我身邊,讓我的內心能寧靜下來。”

“嗯?”桂英對這一句話有點不理解。

“自從第一次在舞會見過你,我的心就平靜不下來,我隻有兩個夢,報效國家和擁有一份真正的愛情。我覺得你就是我要的愛情,我沒辦法讓你愛我,但我想在你身邊保護你,隻要你在,我的心才得以安寧。”

這一刻,桂英看著少鈞,似乎看到了當初蔡元齊在蔡家庭院的槐花下,迎著上海春日的陽光中,對她許下過一生不離不棄的諾言的一樣。諾言很美,像陽光一樣溫暖,但又仿如朝露,隨時散逸不見,那時最受傷害的永遠是沉溺於這種幻夢的人。

桂英再次想起離開蔡家前的一刻,蔡家是如何叫她脫光衣服離家,離家前的一刻,蔡元齊那種不敢抗爭的低頭垂目,即使目光中有著幾分無奈,然而他連一句話都沒說過。饑寒交迫的那個晚上,天亮的日出遲緩得差點再也不會到來。

她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人,相信是致命的。感情裏,誰用心誰被縛,特訓營裏將人訓練成隻懂執行任務的機器,並不是國家無情,更多的是保護特務人員,讓他們把傷人甚至是致命的情收攝,在一步一懸崖的現實戰場裏,才會不易為人識破和反利用。

“愛情是一枚炮彈,錯誤的開啟,會把希望夷為平地,少鈞,我希望你理解我,我不是故意讓你痛苦,而是我並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相信愛情。”桂英說道。

“我能理解你,你有權利選擇你想要的生活方式,你是自由的,我的出現時魯莽,但行為不會魯莽,你感受到我對你的情的時候,我再選擇信任我。”少鈞的耐心令桂英感動。

最憂心的上午,被少鈞輕鬆的臉容和談吐,令桂英覺得她過了一個這麽久以來最安心的半天。

當少鈞把手中的咖啡仰脖喝完的時候,一名士兵小跑了進來,向少鈞立正敬禮,在少鈞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後,少鈞的目光中展現出一股軍人才有的自信光芒。

“很好。”少鈞說道。

桂英看到少鈞的神色,知道或者有新的消息,急切地想知道是否已經有新消息。

少鈞對桂英說道:“桂英,我們起身吧!”

“怎麽了?是否找到人了?”

“人找到了,但要我們走一趟。”少鈞拿起大衣,小兵在一旁躬立著,小心伺候,說道:“總董,車已經在門外候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