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蔡建民離開後,秀英甩開桂英、雲英的小手,轉身往屋內走去,頭也沒回地對桂英和雲英說道:“你倆愣著幹嗎,還不跟著來!”

桂英和雲英連忙跟著秀英小跑開去。來到內院,秀英轉過身來,對二人說:“你兩人要記住,你們是買回來的,天生就是賤骨頭,以後給我認清了誰才是你們的主,總之一句話,不聽我的話,小心我扒了你們的皮肉。聽到了沒有?”

桂英和雲英連連應道“是”。

“跟上!”秀英繼續往裏走。

然後,秀英給桂英和雲英安排了第一項工作——讓二人打掃整理雜物房。

“你們今天剛來,給你們安排輕鬆一點的活,算是優待你們,這個雜物房,你倆在晚飯前須把裏麵的東西擺整齊和打掃一遍,否則兩人的都沒飯吃,聽清楚了嗎?”

“是。”桂英和雲英一起應道。

秀英離開後,二人才舒了一口氣,桂英主動問雲英道:“我今年十歲,你呢?”

雲英皺著八字眉道:“我也快十歲了,但你長得比我高比我好看,我叫你姐姐吧!”

桂英看著雲英的眉毛,咧嘴笑了:“你的眉毛真厲害,像個八字,我也試試。”

桂英擠起眉毛來,可是就是怎麽也弄不成像雲英一樣的“八”字形。

雲英也嘻嘻地笑了,說道:“姐姐,不是這樣的,你看我!”雲英聳動兩根眉毛,像兩條蟲子一樣上下起動,桂英看了哈哈大笑起來。

兩個小孩子的關係就此拉近了。

玩了一會後,桂英說道:“妹妹,咱們快點打掃吧,打掃完我們再一起玩。”

“好!”雲英應道。

二人找到打掃工具,來到雜物房,二人合力推開門,門上跌落下一疊灰塵,一陣濃重黴變味道撲鼻而來,嗆得桂英不禁打了一個噴嚏,裏麵的舊桌椅、裝飾品等雜物簡直堆積如山。

二人站在門口看著這麽多東西,已經被驚呆了。

“好亂好髒,堆得比我家收稻子的時候堆得還高!”雲英驚歎道。

“別管了,馬上動手吧!”桂英說道。

二人跨過門檻,走了進去。但雲英進來以後就不斷咳嗽和打噴嚏。

桂英年紀雖小,見到雲英這麽難受,也知道關心她,說道:“你鼻子喉嚨受不住這些灰塵,不如就到門外歇一下,等我來打掃就行。”

“那怎麽行?秀英姑姑說了,晚飯前打掃不完,我們就沒飯吃的。”雲英眨著一對黑溜溜的眼睛,特別楚楚可憐。

桂英心中憤恨,說道:“第一天來就這麽欺侮我們了。等我倆都長大了,看我如何也要她幹這些活!”

雲英聽到桂英的說話,不禁往身後張望兩下,沒發現身後有人之後,連忙用手捂住桂英的嘴,另一隻手用食指擋在唇上:“噓——別這麽大聲說這些話啊,要是給秀英姑姑聽到,我倆少不得吃一身棍子!”

桂英眼中仍有怒色,但也不好再說。

雲英說道:“我用布包裹著鼻子嘴巴應該就可以了。”

“嗯。”

雲英轉身出去,不一會兒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塊白布包住了半張臉。進去打掃以後,偶爾還會有一兩聲咳嗽和噴嚏,但是苦苦硬撐著。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二人平時在家裏幫忙慣了,幹起活來手腳相當麻利,把一件件雜物分門別類放置,輕便的,二人誰也不留力;有較重的,二人便合力搬動。雜物間內,空氣憋悶,隻有東南向的兩扇窗,已經太久沒打開過,一時已經打不開了。

時雖是寒冬,二人仍幹得大汗淋漓,大家具她們無法搬動,但小件的東西疊得整整齊齊。一直忙了四個多小時,從中午忙到傍晚,終於把整個雜物間都打掃整理了一遍。二人筋疲力盡,癱坐在雜物間的地上,靠著牆,經過剛才的一輪合作幹活,二人更熟悉了。

桂英開口問躺在自己旁邊的雲英:“雲英是你的本名嗎?”

雲英說:“不是啊!大太太帶我回來的時候給我改的!不過我挺喜歡這個名字。”

“那你本名叫什麽?”桂英問。

“我沒有本名,我記事以來我就在一戶人家裏和哥哥一起做農活,我稱我哥哥是哥哥,哥哥稱我為妹妹,其他人也這麽稱呼我倆。”

“那麽說,你的本名就叫作‘妹妹’?”桂英驚訝道。

“如果一定要說算就算吧!”

“那你哥哥呢?”桂英繼續問道。

“本家好像說賭錢輸光了田產,哥哥因為年紀已不小,比我大五歲,已經十五歲,就被賣到了天津一間名叫福門的紡織廠當長工,臨走時,哥哥自己改了個名字,叫文冬,因為他是冬天被賣走的。”

“那你們豈不是失散了?”桂英問道。

“也不算失散,哥哥就在那工廠裏做工,我以後有機會會向蔡先生和大夫人告假,去天津見一見哥哥的。”雲英畢竟年紀還小,說著說著便眼圈就紅了。

桂英見雲英落淚,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母親過世了,父親也經常吐血,身體一天比一天差,生命已是在倒計時。自從上次在武漢離別,這路上又過了這許多天,隻怕父親也過世了。隻是不知父親的後事是否有人料理了,想著想著,心中也不禁無比哀傷淒然,也跟著雲英哭了出來。

這時,一個臉色略顯蒼白的白衣少年從院子經過,看到兩個女孩坐在雜物間的門檻處哭泣,少年對女孩們說道:“喂,新來的,別再哭了,給秀英姑姑聽到,少不了一頓罵。”

桂英和雲英聽到突然有人,不禁被嚇了一跳,桂英看著眼前這個臉色如紙一樣蒼白的少年,看樣子隻比自己和雲英大一些,最多不過兩三年,小小年紀就穿著長衫,一副少年老成,嚴肅莊重的樣子,心裏不禁嘀咕:這是誰?

雲英小聲對桂英說道:“他是先生的二兒子,名叫蔡元齊。”

桂英問道:“先生有幾個孩子?”

“還有大兒子蔡元修、三兒子蔡元治和四小姐蔡元若。不用怕,二少爺人很好,我來了三天他給了我不少吃的。”

蔡元齊低垂著頭,說完就走開了。因為身體瘦弱,白長衫又頗為寬鬆,走起路來似鬼魅一般,幾乎連腳步聲也聽不到。

“他太多事了,我們才剛來就管我們。”桂英沒好氣說。

雲英道:“在這屋裏,二少爺算得上是好人了,大少爺腦袋是有問題,整天把鞋子反過來穿,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坐在屋裏發笑,想要什麽要不到時會又哭有鬧甚至追打人!那三少爺性格又十分暴虐,三少爺平常說話不多,但特別愛陷害人,害人以後臉上總是一種陰冷的笑。我來的第一天,他就故意打碎大廳的花瓶,說是我打碎的。昨天又在院子的土裏挖了一個坑,下麵是放著那個花瓶的碎片,用草蓋著,對我說他的皮球滾進草地裏了,要我幫忙拾回來。我走到草地中央,忽然感覺地下一空,腳底一疼,不知道被什麽刺穿了。我坐在地上,脫下了鞋子,鞋底被紮穿了,一塊花瓶碎片紮在腳底肉裏,雖然不算深,但我拔了碎片出來後,鮮紅的血流了出來,我害怕得‘哇’的一聲哭起來。三少爺跑過來,蹲在那裏看著我腳板鮮血一滴滴地流,他興奮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一樣,嘴邊還掛著讓人可怕的笑,我特別害怕。”

“還有這麽惡劣的人?腳還有事嗎?”桂英關切地問道。

“敷了藥,沒事了,也不影響走路。”雲英左腳踏了兩下地給桂英看。

“那還有個四小姐呢?”

“四小姐我沒接觸,隻遠遠看到過,不過看起來挺斯文的,和我跟你的年紀差不多,人長得很漂亮,整天就在房間裏看書彈鋼琴,聽其他下人說的,平日裏她對我們下人是很好,沒有什麽架子。”

桂英想起她第一次從農村和父親來到城裏蹲在路邊擺賣石榴。那時桂英的母親已臥病在床,家中早已一窮二白。桂英留在家無人照看,父親迫於無奈把桂英一起帶在路上。在街上,桂英看到一個與自己同齡的小女孩,身穿著美麗的白蘭花裙子,頭上還有一個可愛的紅桃發夾,腳上踏著一對閃亮黑頭皮鞋,臉上一副很神氣、很美滿的表情。

桂英從那一刻開始就討厭這種看著漫不經心的表情,好像幸福對於她們竟是如此順理成章的一件事情。而她自己隻能穿著破爛棉布衣服,即使她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但她也隻是一共才有兩套衣服。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她哭出來了,就連父親都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就哭了,忙問她:“怎麽啦?”

“回家……回家……要回家……”她一邊哭一邊說道。

父親也不知道她是怎麽了,隻道她第一次進城裏,對陌生環境感到害怕。父親把她抱在了懷裏,安慰著她:

“別怕啊,紫秋,爹在,不哭。”

但是桂英還是沒辦法止住淚水,扯著父親的衣襟說什麽也要回家。

父親隻有收起所有石榴,單手把麻袋搭在肩膀後麵,另一隻手牽著桂英,回到了家裏。

回到家時,還在**的母親袁萍醒來,見黎田生還提著滿滿一袋石榴:“今天沒人要你的石榴嗎?”

黎田生給袁萍端來一碗水,臉有歉意:“紫秋第一次跟我出門,不習慣,哭了,我隻好帶她先回來了。等下我還去,來,喝口水。”

袁萍在黎田生的攙扶下坐了起來,雖然知道家中無隔宿之炊,但看見窗外的天色也已經不算早,再讓丈夫挑著這四五十斤石榴跑二三十裏路,想想都會心酸。

“時候都不早了,今兒個就別去了,明天再去好了。”袁萍道。

“不要緊,還來得及趕在太陽下山時賣些。”說完,挑起麻袋,走到木桌子前拿起水壺倒了一碗水,一仰脖子喝下後,用手袖抹了嘴,重新走出門去。

當天晚上,黎田生很晚才回到,但回到的時候,口袋裏的石榴已經全部賣光了,隻是賺的錢隻有平常的一半。

桂英永遠忘記不了這次經曆,她經常默默祈願,一定也要這樣穿上這樣好看的裙子,也要這種幸福。雖然她還不知道怎麽可以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