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生活有時平淡如水,但生活總能讓人猝不及防,比如突如其來的幸福,當然,更多是突如其來的災厄。

三年過去了,大山把桂英寵成了自己的女兒一般,桂英一直對大山的態度卻一直不溫不火,大山甚至很少能在桂英的臉上看到笑容。

大山當然知道桂英對他其實沒多少愛,但他感謝桂英嫁給他,所以他暗暗起誓要對桂英好。三年來,大山起早摸黑,工作異常賣力,他本來想隻讓桂英留在家中照顧景華和景振就好,但桂英似乎總是怕虧欠了大山一樣,賣力工作——賣力得像要和大山劃清界限,一分一毫也不想多占大山的一樣。

大山對桂英說道:“你和我之間,幹嗎要分得這麽清楚,你又不是我的工人。”

桂英答道:“我隻是習慣了。”

大山沒有再說什麽,他雖然明白桂英說的這句話不是真,但他也不想再細想下去,他懂得自己應該做什麽,就是總會有一天,他能把桂英從心靈上真正變成他的人。

但大山等不到那一天……

一個寒意入骨的早晨,大山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淩晨四點起床。

天色已經大亮,大山還是在被窩中,桂英隱隱感到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桂英推了推大山,叫了兩聲:“山哥、山哥……”

大山皺著眉頭,十分艱難的睜開眼皮,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天亮了?”

桂英道:“山哥,你臉好紅!”說著,桂英用手背往大山的額上一搭,隻感到手背皮膚像被火燎一樣。

“額頭好燙!”桂英驚叫。

大山自己摸了一下額頭,說道:“不要緊的,準是昨夜喝了些涼水,凍著了,我得起床,興許還趕得上早市結束前賣出些肉。”

大山想起床,卻渾身無力,根本撐不起二百斤的身軀,大山隱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似乎出現的問題不小。

“山哥,今天休息一下吧,現在過去早市已經差不多結束了,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你一年到頭下來沒休息過,現在就好好休息一下吧,以免過分操勞,落下病根子可就麻煩了。”桂英道。

大山向來聽桂英的話,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桂英自去熱了些粥,炒了一些豬瘦肉,照顧景華和景振兩個孩子吃後,給大山也端來了一些。

大山被桂英再次叫醒時,一翻過身來就在床邊吐出了一口色澤晦暗的血,嚇得桂英的臉上瞬間沒有了顏色。

桂英尖叫起來,大山暈了過去。到大山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看到滿眼四堵白牆壁、白絲燈,還有**的白床褥,而桂英和自己老母親都在。

大山虛弱地問道:“媽、英妹,這是哪裏?”

老母親似乎剛剛哭過,老臉上還有些淚痕,和藹地說道:“大山,這裏是醫院,孩子,你不用怕哦!桂英、景華景振都在這,我們都在。”景華景振圍了過來,握住父親有氣沒力的大手,桂英也走了過來,在大山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大山看著坐在一旁的桂英,桂英臉上雖然沒有什麽表情,但臉色似乎特別凝重。

大山已經感到身體和適的一些,勉強地坐起來,桂英立刻幫大山豎起枕頭作墊背,他笑道:“你們都怎麽了,我隻是著了個涼,你們怎麽個個把我當成大病病人一樣了。”

大山母親這時禁不住又飲泣起來,想掩飾也掩飾不及,不斷拿著手帕擦拭著不住掉淚眼睛。

大山伸出手抓住桂英的手,問道:“英妹,我到底怎麽了?你老實告訴我。”

桂英的眼中也噙著了一滴淚,說道:“山哥,明天開始我們別去開檔了,休息一陣子吧,你好好陪陪我和景華景振,好不好?”

大山握緊了桂英的手,對桂英說道:“英妹,你從來沒在我麵前說過謊,你告訴我,我的身體怎樣了?”

“山哥,你的事情不對你說,遲早有一天你也會知道,而且身體是你自己的,我應該把醫生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你。山哥,你別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你到最後,就好像你給我的照顧一樣。”桂英道。

大山的眼睛瞪得很大,問道:“英妹,我得了什麽病?”

大山的母親已經泣不成聲了,桂英平靜地說道:“山哥,醫生說你得了一種罕有的肝病,這種病,目前還沒有方法治療。”

“那我還能活多久?”大山的腦袋“轟”的一聲響。

桂英支吾了一下,還是把醫生的話如實告訴了他:“很可能隻有半年,但是醫生說,醫學領域裏有所謂的奇跡,說不定會突然好起來。”

“奇跡不屬於我這種人。”大山的臉更蒼白了。

他張開口,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終於沒有再說,目光茫然了好一會,像泄了氣得皮球一般:“我想回家。”

“醫生說你最好留在醫院。”桂英道。

大山掀開被子起床:“我一刻也不想留在這裏,更不想死在這裏。媽,英妹,我們走。”

大山母親和桂英勸不住大山,隻好收拾東西陪大山回家,一路上大山走得特別快,甚至比平時還要快,就像一個健康的人一樣,他似乎在告訴母親和妻子,他還健康得很,或許是醫生誤診!

回到家後,大山的舉動變得與平常還是不一樣了。他坐在院子的桂樹下,桂英叫他,他聽不見,又叫了好幾聲,大山才對桂英說道:“我沒什麽,我隻是在想些事情,你讓我坐一會吧,不用管我。”

桂英不敢再出聲。而大山的母親畢竟年紀大了,已經累得回房睡去,當然誰也不會知道她能不能睡得著。

桂英看著大山一動不動地坐著,身上隻穿一件舊毛線衣,似乎全然不覺得冷。桂英看著大山在月光下的肥胖而佝僂的身影,心中也百味交集,這是一個即將離世的人,一個可憐的人,憨厚老實,一生沒做過壞事,卻在三十出頭的光景便要麵對死亡這樁可怕的事實。她覺得自己應該很傷悲才對,然而她卻絲毫沒感到傷悲,她不知道是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還是她已經冷漠了,她才二十出頭,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也可能會像大山一樣,突然被斷定會很快死去,她更擔心未來的路,擔心她的生命還沒綻放,就要匆匆離場,這種社會,人的生命並不會特別受重視,生死,隻是猶如每天的日出日落,誰也不會為此歎息挽留。

夜深的時候,桂英沉沉睡了過去,這一夜沒有大山睡在旁邊,她居然覺得更自在,當然,是除了大山那個碩大的身軀在睡著以後總把她往牆壁擠的那種不舒適感以外,她的心竟然好像一下子放空了許多。

這世界的人都很可憐,有人挨餓,有人受凍,有人貧窮,有人疾病纏身,誰也顧不上誰。大山的病,桂英無能為力,對於無能為力的事就隻能接受,桂英沉沉睡了過去,她今天也在醫院折騰了許久,累垮了,躺下以後就睡了過去。

睡了一整夜,桂英也沒發現大山回過房間。第二天破曉時分,桂英醒過來,大山依舊沒回來。桂英坐起來,透過窗戶望向院子的桂樹下,大山不在那裏!

桂英沒看見大山,心裏突然就急了,隻怕大山會自尋短見。就算他已經命不久矣,但沒人願意看到生命提早哪怕一天結束。桂英穿了衣服跑出門外,在家裏四處找了一遍,沒看到大山,來到大山母親的房間,叫醒了大山母親:“婆婆、婆婆,看到了大山沒?”

大山的母親年邁,又哭了大半宿,聽到大山不見了,差點沒暈過去:“大山……大山去哪兒了?”

桂英看著婆婆蒼白憔悴的麵容,意識到自己嚇到婆婆了,連忙讓婆婆靠在她身體上:“別急,我想大山到附近散步了而已,不會有事的,我去找找準能找得著。”

桂英跑出家門,四下張望不知跑哪個方向去找才對,突然有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桂英腦海裏第一個念頭就是應不應該到周圍的水邊或水井,但她又覺得大山應該不是這樣容易選擇輕生的人。

她第一個想到的地點還是先跑到自家的肉檔看看,盡管她覺得大山不太可能在肉檔子,但除了這五尺見方的肉檔長桌前,她想不到大山還會去哪!大山平時連朋友也沒有幾個,更不用說和朋友去喝酒打牌,平常除了工作以外,就是在家照看景華和景振。所有市井人士的醜陋習氣如好賭、好喝、講髒話、邋遢、不修邊幅他都沒染上,除了體胖以外,他隻是一個憨厚、善良、不善言辭,甚至還有些羞澀的普通男人。

他樂於過普通人的日子,他沒有什麽大夢想,隻想安安分分過日子,養妻活兒,孝順父母,兄友弟恭。這樣的人,永遠沒想過轟轟烈烈地幹一番大事,但與世無爭,不會幹傷天害理的事情,不會去欺負人,受人欺負的機會更多。現在他要死了,死了也隻是留下傷心的老母親和一對從此孤苦伶仃的孩子,世界同樣也不會因為他的死而停頓半分,認識他的人,知道他死了,隻會歎息一聲,最多說一句這是一個不錯的人,不會感覺到世上從此又少了一個好人,人們的生活還是會忙忙碌碌,不會變改分毫,這和所有平凡人的死都一樣。

桂英在肉案台前看到了大山,大山正在用肉刀為光顧的客人切豬肉,略顯蒼白的臉上保持著未生病前一般無二的神情,令桂英也產生了一瞬間的錯覺——大山突然好了,又或者大山患病的事情根本隻是一個不真實的夢。但現實是那樣無情,桂英很清醒。

她來到台案前,大山抬頭看見桂英,表情幾乎一點沒異常,他已經預料到桂英會出現,於是平平淡淡地說一句:“待在家裏,我會悶,不做事,我渾身不自在。”

“山哥,你應該回家休息的,你一聲不響的跑了出來,我和婆婆都很擔心。”

“我沒有一聲不響,我一年四季也沒幾天不在這個肉案前的,想當初盤到這個案台位置也挺不容易的,買到這個鋪位的銀錢,也隻是在前兩年才還清給李老板,眼看我們能過點好日子了,我又病了。”大山自己病了還像犯了錯一樣,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道:“往後照顧不了你和景華景振,還有媽媽。我不在了,你自己想去哪就去哪吧,景華景振交給我媽媽看著就行了。”

自婚後以來,大山從來沒有給桂英說過什麽情話,但這一番話卻使桂英的眼睛第一次變濕潤了。

桂英沒想過以後會怎樣,但是她感覺大山像她親人一樣了,就算不像丈夫,也像一個大哥哥,然而他即將離開了。

桂英很想說她會照顧好景華景振婆婆,但是生活的艱難使她看懂了許多事實,她不敢輕易許諾,她也不想去安慰大山或騙大山開心,她隻好岔開了話題:“你要是累了或身體有不舒服,就歇下來吧!”

大山嘴角極力微微上揚,努力擠出一點點笑,答道:“會的。”

此時的大山似乎比沒病前更開朗陽光。

桂英就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大山,大山一日一日地消瘦,身體一日一日地變得虛弱。終於有一天,大山肥厚的肩膀再也扛不起一頭豬,每天隻能在房間躺著,稍微坐久一點就覺得累,而且肝部還不時劇痛。

桂英每天都陪著大山,大山身體的難忍疼痛讓桂英不得不把全部家當拿出來給大山買回止痛的鴉片,大山隻有在鴉片煙的氤氳中才能睡著。

日複一日,大山從一頭強壯的熊,變成了一條病殘的狗。病來如山倒,病情沒有惡化的時候,桂英心裏會想,也許是醫生斷錯症又或者嚇唬人,但看著大山,在所有人的眼裏從健壯厚實每天一點一點地消瘦,直至形銷骨立,人會感歎原來一切自己都無能為力,隻能活生生地接受著這殘酷的一切,就像看著一頭被放血致死的老黃牛一樣,你隻能看著它的無助、惶恐和絕望的眼睛,而你並不能為它做什麽。

桂花已經盛放,大山坐在院子裏的桂花樹下,對桂英說道:“英妹,不瞞你,這一株桂花樹是我當年和景華景振的母親丁敏一起種下的。種的時候,景華景振還沒出生,這株桂花買回來的時候,也隻有不夠我膝蓋骨高。”

“我一直很窮,沒有錢買很大一棵的桂花,但是我又很喜歡桂花的香味,所以丁敏她陪著我找了很久,找到了一株又小又便宜的桂花,她很會講價,我記得那時老板要價兩角錢,她憑著她那張伶俐的嘴,講價講到了一角錢,然後我們很高興地帶回了這一株桂花樹。兩人一起種在了院子裏,我們一起走過了五個年頭,桂花樹一年比一年長得高。每年都會開滿白瓣的小花,不止小院,整個屋子都飄著桂花香。英妹,我很想念丁敏,這一陣子,我總想起她站在桂花樹下撿拾桂花的樣子,那時我們都很年輕,很簡單,以為這樣就會過一輩子。英妹?”

“嗯?”桂英這時才回過神來,大山的這番感性的話,說的是他的亡妻丁敏,她竟沒有任何嫉妒或生氣,倒是憶起了昔日與蔡元齊在清晨的槐花樹下初見的情景。大山人之將死,也已經不在意把他想說的事情說出來。

“我快離開了,英妹,我們才在一起三年吧?”大山突然轉頭看著桂英,那隻握住桂英的又粗又厚的大手,稍微緊了一點。

“英妹,你……還……愛不愛那個人?”

桂英的內心一顫,蔡元齊已經開始模糊的形象,又重新清晰了起來,過了許久,桂英才說:“每個人的心裏都會有一些過去的記憶,經曆過的事不會忘記,隻是有些像橡樹上的葉子一樣,秋天來了,枯黃墜落,落到井裏,沉入了看不見的井底。”

大山沒怎麽聽明白桂英說的話,他其實隻想知道一件事:“英妹,我們一起這麽久了,你……你愛我嗎?”大山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咳嗽了起來。

桂英沒有什麽反應,大山連續不斷地咳嗽,桂英站了起身來,說道:“山哥,我給你倒水去。”

大山抓緊桂英的手,說道:“告訴我,我很想知道,哪怕是最不好聽的話。”

桂英重新坐了下來,大山的咳嗽逐漸停止了。

“山哥,當初你把我在後巷救起來的那一刻去,我就是你的人了。我沒後悔嫁給你,不是你,我興許也已經餓死。我本來就已經打算,這一輩子,我都是你的人,我用我一生還你,無論我心裏怎麽想,我都會這樣做。”

大山閉上眼睛點了點頭,眼角滑落了一顆渾濁的淚珠,劃過臉上不再有光澤的皮膚:“夠了,這樣就夠了,英妹,謝謝你,是我不好,不能繼續照顧你了。”

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飄落了不少花瓣和一片枯葉。大山在八月的一個清晨過世,大山的母親還有景華和景振在大山旁邊哭到泣不成聲。桂英也在一旁抹著淚,她也在心裏問自己:這個男人,我愛過他嗎?

一片桂花的落葉飄落院落裏井口,卻已經是一口久未啟用的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