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天天剛剛亮,就已經有人敲響了桂英的門。桂英也是在剛才才睡著一會兒的,哭了一夜,頭也有點痛,兀自還沒想起昨夜的事情,門外已經響起了一串鞭炮的聲音。

“新娘子,快快開門了,新郎官接你來了。”門外一把矯揉造作的老女人聲音在呼叫。

桂英不知門外在吵什麽,聽見敲門聲,下意識去開門。門一開,門外的人竟然都是身穿喜慶的紅色,大山倒是抱著一個花球傻乎乎的衝桂英笑著,身旁站著隔壁賣菜骨瘦如柴的阿道和賣煙絲的一嘴黃牙的二劉。

門前喊話的是菜市場賣醃菜的六姑,六姑在菜市場雖然賣醃菜,但醃菜那點微薄收入根本不足維持生活。六姑平常就是靠著做牙婆的活兒分點薄酬,當然這媒婆送嫁也是謀生手段之一。

“恭喜姑娘,賀喜新娘,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怎麽,還沒更衣上妝呢?”六姑沒等桂英反應,就自行走了進桂英的房間,“你們男人們都在外麵候著!”

桂英平常也和六姑相熟,應當說這六姑和方圓幾裏內的人都熟,六姑總是到處串門,有時幾個人在說話,突然就會冒出六姑的聲音,大家有時會被嚇一跳,有時則會說“六姑你可來了”“六姑你說說你的看法”,然後六姑就會以一句“按我說……”開頭,然後伶牙俐齒的六姑總能與大夥打成一片。

大山昨夜深夜時分敲開六姑家裏的門,把六姑從睡夢中叫醒,六姑自然是問了一通大山為什麽辦喜事辦的這麽急。大山嘴巴本來就不算滑利,加上桂英突然應允嫁給他,使他興奮不已,不加任何修飾地把桂英的事情都一股腦地說給了六姑聽,隻怕六姑這麽急不肯給他當這個送嫁媒婆。六姑聽了大山的講述以後,問大山道:“你真個能肯定那妹子明天要嫁給你?”

這一問,使大山的興頭瞬間蔫了一半,因為就連大山自己也懷疑,桂英是不是一時意氣說的話,或者一覺醒來就要反悔了:“但……這是英妹……她親口說的啊!”

六姑冷笑道:“大山,可別怪六姑我說話直,我敢打包票,這媳婦你是鵪鶉要吃紅櫻桃——想得好,吃不著!”

大山一時無對:“這,這……她不是答應了嗎?難不成會反悔?”

六姑笑吟吟道:“姑娘家的心理你哪懂得?人家現在是一時衝動,興許小姑娘睡一覺起床就忘了昨晚說什麽了,到時你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過,按我說,你還傻不了,你能找我六姑,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準保你娶個美媳婦回家。”

“這……這實在太感謝六姑您了……”說完,把衣兜裏的錢都掏了出來,往六姑手上塞,六姑接到錢,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根線。

“大山你這小子,看你平常呆頭呆腦的,原來不止會切豬肉,世情也看得特通透,按我說,就該你有個美嬌娘當媳婦。”六姑把錢放進了自己的衣兜裏。

大山見六姑收了錢,心裏倒是安定了不少,但轉念又有些自卑:“六姑,英妹如果實在不願意的話,你也別勉強她了,我自己什麽境況我自己清楚,我一賣豬肉的,低三下四的人,父仨擠在一個小房子裏,說句不好聽,就是口棺材也嫌小……”

“啐,你明兒可是新郎官呢,不吉利的話可別說!”六姑道。

大山自知說錯了話,但也顧不上糾正,繼續道:“六姑,這姑娘,我大山能娶就是一生的福氣,要是娶不了,六姑你的媒人錢,我大山一分不少你的。”

六姑笑道:“這是哪裏的話,賣豬肉的哪裏不好了?窮人家一年下來就嚐不到幾回肉味,這丫頭往後要是跟了你,天天吃肉,多少人想都不敢想。有我六姑在,大山你放一百個心好了,準讓你抱得美人歸。”

大山聽六姑說得十拿九穩的樣子,雖然心裏還是半信半疑,但已經放下了大半個心,和六姑商定接親時間後,自去準備成親用的所需去了。

張羅了大半夜後,找到幾個接親的好友,大山雖然有四個大哥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卻沒有一個願意和他去接親的。

打小貧苦,兄弟姊妹又眾多,吃的、穿的、玩的永遠不夠,養成了幾兄弟姊妹們愛爭愛搶的性格。長大後也看不得自家兄弟姊妹比自己過得好,幾個哥哥和姐姐各懷鬼胎,各有各的心眼。有些是妒忌大山這副山豬般的模樣,還能娶到個貌美媳婦;有的是不信大山在半夜突然說天亮要迎親,就算相信,也懶得起床。平常這些大哥大姐對大山最熱忱的時候,便是到大山肉檔免費提點肉回家的時候。剛開始還會扔一兩個錢給大山,客套幾句,時間久了,就再沒向大山提過錢字,都是到了肉檔,愛拿哪塊便要大山切哪塊,提著大塊的豬肉,眉開眼笑的轉身回家。這幾兄弟都吃大山的豬肉,個個吃得臉上油光發亮。

大山為人寬厚,也不跟這些兄弟姐姐們計較,覺得都是一個娘胎出來,幾斤豬肉不算什麽,可本來一個豬肉檔就沒掙幾個錢,被他們這一白拿,生意好時隻能勉強糊口,生意不好時連本都得賠。

而人最可恨的是,他們常常看不起那個比他弱勢的人,人善被人欺,這“欺”字裏還包括了看不起對方,撿了便宜還把吃虧的人當傻瓜看!

所以大山的這些兄弟姊妹個個認為大山傻,有時二哥比大哥拿的肉要好,三姐比五妹拿的肉要多,大山還要被這些兄弟姊妹們抱怨甚至臭罵一頓,人就是這樣,從來不會感激來得容易的東西。

大山要迎親,兄弟姊妹們一個沒來,倒是肉檔旁邊賣菜的阿道和賣煙絲自己也一嘴黃牙的二劉來了。這兩人中阿道才十五六歲,精瘦得如同皮包骨,從小是個早產兒,家裏窮得買不起一條褲子給他穿;二劉是四十來歲的漢子,平時愛抽煙,索性開了煙絲店。這兩人經常會在大山那裏蹭點肉回家吃,大山也慷慨,阿道拿青菜跟大山換豬肉,大山看他瘦弱,常多給他一些。至於二劉,大山可從不抽煙,所以二劉愛和大山打交道,起碼自己的煙絲不會虧,偶爾還能在大山那裏拿到些免費肉。

六姑進了桂英的小屋子裏,也不急著和桂英說迎親的事,倒是桂英先自有些急了,向六姑說道:“六姑,我其實還……”

“姑娘,你不必急,慢慢聽我說,來,先坐下。”六姑親昵地拉著桂英的手,坐到桂英平時睡的一爿床板上。

桂英有點不知所措,六姑倒是慢條斯理,掃視著桂英的屋子裏的陳設,然後搖了一下頭,對桂英說道:“姑娘,不得不說,你可是走了大運。”

桂英這下可懵了,不知六姑說的大運是什麽。

“六姑,你別笑話我了,我本來沒想過要嫁這麽早,昨天晚上我說那些話也是有點一時衝動,沒想到迎親到了門前,我心裏那道又邁過不去了。”

六姑笑了一聲:“姑娘你瞧你這孩子心性,試問這天下間,有哪個女子是不嫁的,想嫁還來不及!我說姑娘交了大運可不是信口開河,姑娘你自己想想,這集市附近內外,誰不知道這大山對你是百般珍愛。我們也都認識大山,多實誠一男人,正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我們女人要嫁人,萬般皆下品,什麽榮華富富貴,金銀財寶不及一個肯願意和你廝守一生的男人。大山這男人,雖然結過婚,前妻死後,幾年來,我幾次給他介紹女子,都給他推了,說要為亡妻守孝三年,什麽孩子還小之類的話,可見這大山的確是個情深種子,姑娘,這種男人雖不是什麽翩翩公子,也屬於可遇不可求的一種了,你可得珍惜啊!”

桂英早已聽出了六姑這番言語純屬鬼話連篇,大山的好壞她自己最清楚,桂英聽了六姑這番勸說倒是比原來更反感了,按照桂英的性格,她自己不願意的事,就是打得她皮開肉綻她也是不會答應,但這是明明又是她昨晚提的。

桂英剛想把這個六姑攆出門去,沒想到六姑也是個察言觀色的厲害角色,突然把話鋒一轉:“姑娘,我知道你心裏有人,但那人早不要你了,你在這廂受苦受難的,他有曾來要帶你走?沒有吧?那種男人就是這樣,在你麵前一套,轉過了身,馬上就成了另一副模樣。”

這番話,讓仍在傷痛中的桂英心為之一震,女人最過不了的是情字這一關,巨大的傷痛會令一個人失去理智,桂英的心因為六姑的說話,在深淵之中墜入了更深的深淵,情竇初開的少女,遇到了最刻骨銘心的情傷,自絕之心都有了,桂英心窩一痛,又要掉下眼淚來,轉頭對六姑說:“我嫁他吧!”

那六姑聽見,喜得臉上的皺紋都變美了,連忙把一套大山從裁縫店臨時買的紅衣服給桂英穿。衣服有點大,桂英任由六姑幫她穿著。然後六姑又讓桂英坐在**,她從胸前衣袋裏拿出化妝盒子,精心為桂英裝扮。桂英的淚止不住,六姑拿出手絹幫桂英擦拭眼角的淚,六姑早看慣了即將出嫁的姑娘臉上的眼淚,早就駕輕就熟,捆著出嫁的還有咧,害怕這幾滴淚?

六姑一邊幫桂英擦淚,一邊寬慰道:“好了,別哭了,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啊,你這一哭,我妝都沒法幫你上了。”

桂英並沒有停止哭泣,六姑知道勸止不了,也就不再說什麽,隻是一邊幫桂英拭淚,一邊為她上妝。

外麵的男人見裏麵靜悄悄的,大山更是著急了,都猜測這樁事情是否快要泡湯了,賣菜阿道對大山說道:“山哥,你這美媳婦怎麽還不出來啊?”

大山也不懂如何回應,索性苦笑了一下,不回答。

又過了好一會,二劉也不耐煩了:“這六姑進去這麽久了,屋內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兩人該不會睡覺了吧?大山,你去敲一下門吧!”

大山心裏也七上八落的,也想知道裏麵到底是何情形了,於是就伸手過去敲門。敲了幾下,沒人答應,把耳朵貼到木門上聽,也沒有聲音,於是又敲了幾下,輕輕地喊道:“六姑,桂英,你們……在裏麵嗎?”

二劉吸了一口煙槍,噴出了一股青煙後,用煙槍頂了大山那碩大的肩膀,說道:“大山,用點力敲敲看!”

大山聽從了二劉的話,使勁敲了好幾下:“英妹、六姑……”

正敲著,突然屋內一聲:“別敲了,來了!”

門打開了,六姑笑臉盈盈的叫道:“新娘子出門咯!”

六姑的身後,一個身穿大紅緞襖裙,腳上踩著大紅緞鴛鴦繡鞋,沒蓋頭紗巾,隻用紅綢絲帶輕挽青絲,配以雙環結,雲鬢巧裝了一下。

新娘紅顏新妝比花豔,雖隻是輕點絳唇,淡描蛾眉,且秀眉微蹙,若有心事,姣好的麵容不展半分笑顏,仍叫在場眾人看得心潮聳動。

現場轟動起來,阿道推了一掌大山道:“好小子,福氣可真不小,這桂英平常看著幹淨,沒想到一上妝成楊貴妃了!”

二劉子也道:“大山,說好了,娶了這美媳婦,往後你家豬肉都得給我打個折。”

大山此時見到桂英穿上新娘裝,雲髻高結,桃腮杏麵,玉指纖纖,如一朵紅薔薇花怒放。現在別說豬肉打個折,就是自己腿骨打個折也隻會說願意。

大山盯著桂英的容貌完全看呆了,連迎親隊裏有人燒起了出門鞭炮來也渾然未覺。

六姑滿臉喜笑,高聲道:“新娘出閣,百福添喜。新郎,呆著幹嘛?還不快點過來抱起新娘跨過門檻!”

周遭鞭炮聲轟隆,此時大山才回過神來,連忙走過去想抱起桂英。這是大山第一次觸碰到桂英的身體,平常握慣了屠宰刀使慣大力氣的他,抱起一口生豬尚且有餘力,抱起身軀嬌弱的桂英簡直彷如無物,隻是桂英終於抱在了他的雙手時,感覺上天對他的真的太厚道了,如此美麗的一個女人竟然成了什麽都沒有的他的妻子,往後的日子該如何對她好才能感謝她為他獻上了自己寶貴的一生啊!

而桂英在大山用粗壯的雙臂抱起跨出門檻的時候,她瘦小的脊梁麻了一下,這是一股蒼涼冷入了骨髓的感覺,就如同那個她獨自在陰暗的深巷子裏快要餓死的晚上一樣,夜來的絲絲寒風令她骨髓也都冷酸了,當初是如何悵茫,覺得世間就像一張網,滿街車水馬龍,都隻是一個牢籠。

思忖間,大山已經跨過門檻,桂英被迎親眾人手中撒的米粒撒在了麵頰上,輕微生痛中醒了過來,在眾人簇擁聲中放下了桂英,六姑讓大山牽著桂英拿著的一個紅花球帶的一端,沿著街道一直一路步行,窮人家請不起八人大轎,沒有馬匹,更沒有小汽車,所以就隻能夠一路靠步行回到自己的家中,大山一邊走一邊向圍觀的人為他歡呼的人點頭致意。

這一天,大山臉上是除了油光以外,還帶著另一種光彩。而桂英隻是一直走著路,臉上無絲毫表情,她的美震驚了圍觀的人,一眼看見這對新郎新娘,心中冒出的第一句話都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當人們再問這新郎是幹什麽行當的時候,認識他的人說出他是三角地菜場賣豬肉的以後,這歎息聲就差點要掩蓋迎親隊兩個老兒的嗩呐聲了。

桂英此刻的腦海裏其實一片空白,這是一種萬念俱灰後的淡然,但她的內心一直有著一種想象,或者蔡元齊會在這圍觀的人群裏看見她出嫁傷心落淚,像她一樣心如刀割;又或者他會突然從人群裏衝出來然後把她搶走,她是如何對他說她已經不愛他,她要嫁給眼前這個憨直平庸的男人。然而,直到桂英一路步行進大山的家門裏,蔡元齊都沒有出現。

桂英苦笑了一下,她笑自己想多了,她笑自己愛錯了這個無情的男人,她笑自己當初是不是就已經選擇錯了,或者她根本沒得選。命運讓她來到蔡家,命運又讓她離了蔡家送到這個男人身邊,但命運是什麽,命運是性格,命運是選擇,如果說人的出生無法選擇,但後麵的路都是性格與選擇。

桂英來到了大山的家裏,大山的家的門前庭院小得最多隻能放得下兩口大缸,這大山的老母親身上匆匆忙忙地穿了件皺巴巴的舊馬褂,已經坐在了堂前等待大山和桂英。

大山父親早逝,卻留下一大群子女由大山母親一人獨力撫養,生活過得十分貧苦。這些年子女逐漸成年,又沒有一個能掙大錢的,都是社會裏最勞碌,收入又最少的一群人。大山的最大一個大哥,年快五十了,還像個廢人一樣,什麽也不幹,每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大山的老母親總是說:“廣元時運不好,留在家裏先歇一段時間也挺好。”但這句話已是五年前所說。

大山的兄弟姊妹倒是也到齊了。一屋子裏,這七八兄弟姊妹再加迎親的人,狹小的客廳差點讓這對新人跪下來敬茶的空間都不夠。有些兄弟本來就不相信自己的這個憨頭憨腦的兄弟會說娶親就立刻娶親,而且還娶得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當中就有人是打算等他回來再嘲諷他一番的,大山沒進屋之前,二哥和三哥還在訕笑著這個七弟待會兒回來時是如何垂頭喪氣,他們說大山這是乞丐想當駙馬,癡心妄想!沒想到正說笑間,大山就領著桂英回來了,桂英本來就長得水靈秀麗,上了妝後,直叫大山那幾個親兄弟們看得也心動,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忌妒。心裏罵道:好事情都給這小子占了。

桂英此時的心裏正茫然無措,好想撕下身上這套衣服,逃跑出去。今天大山家裏的陣勢令桂英想起了當初離開蔡家時的情景:整一屋子都站滿了人,蔡大先生坐在正中央,厲聲叱喝著她,隻是她當時極力忍住了淚。雖然桂英個性本來要強,但拒絕蔡大先生幫她安排的婚姻,與她心裏深愛著蔡元齊有著極大的關係,心裏若不是有他,自己就算不太樂意,多半到最後也會答應嫁到蔡先生介紹的人家那裏去。

她心裏很明白,換作她是蔡先生,她也會一樣這麽做,蔡先生不想自己給予厚望的兒子娶一個下人當妻子,所以給桂英介紹了一個家境也相當殷實的人家,甚至對外宣稱桂英是他的義女,給她地位,希望她有個好去處。蔡先生待她這麽一個買來的下人已算不薄。是她自己心存念想,最後蔡先生不但趕了她出門,現在還幫蔡元齊安排了婚事,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而蔡元齊終究是一個富家公子,軟雞蛋,他什麽也做不了,蔡先生要他幹什麽他就要幹什麽,也許蔡元齊根本就很無情,所以他娶了與他門當戶對的宦家千金。

桂英心裏悲苦,果然戀愛裏,誰過熱,誰輸徹。這一屋子的喜慶之聲她完全聽不見,隻是被動地聽從著身邊六姑叫她磕頭就磕頭,讓她敬茶就敬茶。最後一聲“禮成!”,桂英才如夢初醒。

大山的母親從座椅上站了起來,笑盈盈地走到桂英跟前,從像幹柴枝般的左手無名指中取一下一枚沒有紋飾金戒指,拿起桂英的左手,往桂英無名指套了上去:“你叫桂英是吧?大山是個好孩子,我們家很窮,你們這婚結得也倉促,我一個老婆子拿不出什麽好東西送你,這是當年我和大山他爹成親時,大山他奶奶給我的戒指,我把它送給你,以後就辛苦你了。”

桂英的手像受涼一樣抖了一下,戴上這隻戒指,她知道是一種責任,宣告著她所有夢幻破滅,所有曾經幻想過的美好成了泡影!

這一刻,她萬念俱灰,她覺得她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又或者這副破皮囊她不想要了,任它怎樣就怎樣吧,她無力反抗,她第一次感到在世事麵前人是這麽無力。

本該是人生唯一一次的婚禮就這樣完結了。大山匆匆雇了隔壁在酒樓幫廚的伍師傅一天,弄了兩桌飯菜招待賓客親人。這酒宴喝了一整天過後,大山的最大的大哥廣元非要鬧新房,大山拗不過大哥,隻好任得他。

說起大山這個大哥,比大山足足大了二十年,是大山的兄弟中最大的一個大哥,早已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早年娶過妻,卻好賭嗜酒,贏錢的時候,對老婆孩子千般百般好;輸錢時,就像一塊大洋錢兩個麵,翻過來就再不是袁大頭,對老婆孩子又打又罵,最後老婆帶著孩子跑了,廣元也沒有任何覺醒,依舊每天輸得精光,輸光了就借,親戚朋友都躲著他,輸到最後,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沒人管他了。他也無處可去,賭博令他喪失的不僅是錢財,也毀了他所有的鬥心,四十出頭的漢子,什麽都不願意幹,隻想不勞而獲,幻想一夜暴富,於是終日隻能在家中遊手好閑,吃喝都靠老母親來操辦,他其餘的兄弟姊妹在這個家裏吃飯也都交份子錢,就這一個老大哥最年長也最不爭氣,兄弟就算各懷鬼胎,也不想看著這個大哥當乞丐,誰都沒提及要大哥隨份子錢的事,但是誰都不會借錢給他。

廣元乘著酒勁闖進了新房,他剛才在堂前看到桂英容色秀麗,頗為心動。本來也沒想太多,隻是日子過分無聊,平常壓根沒誰願意搭理他這大哥,撞上這好日子,想打發一下時間,找點樂子總是好的,隻是玩到後來,事情卻變了質!

廣元走進大山和桂英的新房。房間本來就狹小,廣元往房間裏一坐顯得格外礙眼,房中本來還有兩三個賓客在,看到廣元進來了,也都匆匆告辭,也有叫廣元一塊離開的,但廣元回懟了一句:“怎麽?你們鬧完了就不許我鬧了?我還沒跟我弟婦好好認識一下呢!”

廣元倒了一杯酒,搖搖晃晃地走到桂英跟前,目光中透著一種覬覦,廣元把酒遞到桂英跟前,笑吟吟道:“弟婦,跟我這大伯喝一杯吧?”

桂英臉色冷若嚴霜,似乎根本沒留意到這個大伯在對她說話,像是一個人偶一般。大山趕忙過去想勸開大哥:“哥,桂英她今天累了,明天我和她親自過去給你倒茶。”

廣元本來就有七八分醉意,見新進家門的弟婦對他出奇冷漠,以為桂英也看不起他,一下子發起火來:“怎麽樣?看不起我這個大哥是吧?”

大山連忙道:“不是不是,大哥,你喝多了,我扶你回房間休息吧?”

廣元不依不饒:“我沒醉!不喝這酒,今晚我可就不走了!”

大山還想勸阻,這時桂英突然站了起來,接過廣元手中的酒杯,把滿滿的一杯酒仰頭被喝光,倒立著杯子,說道:“滿意了嗎?”

廣元顯然是沒想到桂英會有這個舉動,桂英這般幹脆利落,再加上冷漠的表情,令廣元頓覺無趣,連他自己都感到氣氛有所凝滯,但依然還想戲耍一會。

“弟婦好酒量,來來來,好事成雙,再喝一杯。”廣元說著把酒杯又斟滿了一杯。

桂英的臉愈加冷峻,再次拿過酒杯,一飲而盡。

“滿意了吧?”說話的時候,本就不善喝酒的桂英臉上已經現出了紅暈。

廣元這下可是認為這個弟婦已經玩開了,大山在一旁不斷勸說:“夠了夠了,不喝了。”廣元絲毫沒再理會。

“無三不成幾,弟婦,再來一杯!”廣元的醜臉因酒力笑得愈加扭曲醜陋。

桂英再次接過,喝了個見底。

廣元這下夠樂的了,意猶未盡:“這樣吧?我喝兩杯,弟婦你喝一杯,這樣公平吧?”

桂英臉色變得異常,大山已經察覺到了桂英的變化,當廣元再次倒滿酒杯,桂英接了過來,忽然往廣元臉上一潑,說道:“還想喝幾杯?”

廣元剛才的酒意一下子醒了一半,一旁的大山看得目瞪口呆,他所認識的桂英,性格固然是一個倔強的小姑娘,但從來就沒有與人爭吵的時候,更不用說用酒潑人。

廣元瞬間來氣:“你這婊子,幹嗎用酒潑我?”

此話一出,立刻引起身旁幾個圍觀的親友的反感,紛紛來拉扯住廣元,怕廣元會因此出手打桂英。

桂英伸手一指門口,厲聲道:“出去!”

廣元感覺無比丟臉,親友們看到氣氛越來越僵,一邊勸廣元,一邊把廣元帶出了房間。

廣元口中罵罵咧咧,要不是親友拉扯住,說不定還真的動手。廣元被親友們拉出房間後,房間頓時變得安靜多了,隻有大山和桂英兩人站在房間內和那兩根大紅燭的燭焰在搖曳不定。

大山知道他應該首先開口打破這種尷尬:“英妹,我大哥他剛才喝醉了,非常不好,我替他向你說對不起。”

桂英轉睛看著大山,這五大三粗的男人,燭光中,這個男人粗大的身軀已經顯得不算太醜陋,相反給了人一種安全感。

“大山,我今天嫁給你了,你以後就是我依靠的大山,在很多事情上麵,你不敢撐直腰杆,板起麵孔來,我們往後的日子就隻能受人欺負。”桂英對大山說道。

“是……是是,英妹,我會的,我會的,你相信我!”

桂英道眼皮垂了下來,神情變得落寞,小小年紀的姑娘,似乎一下子蒼老了過去,她說道:“山哥,我嫁給你,今後就是你的人,前事我已經忘了,我隻求一份安穩,你若能待我如一,我會留在你身邊終其一生。”

大山聽到這番話大喜過望,連忙說道:“一定,一定,我就算拚了這條命也要愛你護你!”

紅燭淚下,青帳垂落,雞鳴破曉,世上人事,總有千般無奈,依舊周而複始,熙攘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