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壽宴,文雋鬆的懺悔

可能是有人報信兒,喬占峰等人還沒到方秀蘭老人的家門口,縣委書記曹大元就滿麵春風地迎了出來:“哎呀喬書記,我掐指算過了,今天您一準兒能來!沒想到,還真讓我算著了!”

喬占峰取笑道:“吆,沒看出來啊!咱們的曹書記還有這旁門左道的技能?這退休後在路邊支個攤兒,肯定是一條新的致富路徑啊!”眾人都哈哈大笑。

曹大元看到喬占峰身後的文雋鬆,他愣了一下,上前問道:“文總,你咋也過來了?”

文雋鬆笑著反問道:“這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哦,你能來,我就不能來?”

“不是!”曹大元指了指喬占峰,狐疑地問道:“你們……你們一起來的?”

喬占峰回頭介紹道:“哦,你們都認識吧?那我重新給你介紹一下,文大經理,是我的大舅子哥!”說完,他還強調了一句:“親大舅子哥!”

曹大元大吃一驚:“啊,我咋不知道呢?”

文雋鬆頗為得意,嗬嗬一笑:“你不知道的事兒還多著呢!”

方秀蘭老人的院子裏還真熱鬧,不少村民已經在裏麵忙活上了,院子外還有幾個年輕人在殺雞宰羊,看這架勢,中午的壽宴應該相當隆重。喬占峰進門跟方秀蘭老人打了招呼:“馮媽媽,我來看您來了,祝您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方秀蘭喜笑顏開地應道:“謝謝謝謝,占峰你那麽忙,還特意趕過來看我,老婆子真過意不去!”她瞅了瞅喬占峰的身後,寒暄道:“來就來吧,你還帶那麽多的東西來,浪費那些錢幹啥?”

喬占峰解釋道:“馮媽媽,我可沒帶什麽東西,我隻給您帶了一支蛋糕,那些東西都是我愛人的哥哥給您的壽禮!”說著,他把文雋鬆拉到了身前,介紹道:“馮媽媽,這就是我大舅子哥,他就在萊縣工作,今天是專程跟我來探望您老人家的。”

文雋鬆很拘謹地笑著:“老媽媽,我來給您祝壽來了!祝您老人家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謝謝,謝謝你們!”方秀蘭美得合不攏嘴,招呼著大夥兒都坐下歇著。

喬占峰趁這工夫看了看這個家,還真不錯,家裏被修飾一新,添置了不少的家用電器,炕頭上還有一台新型的呼吸機。他將小田叫到了身邊:“小田,你說的那個護士和保姆是哪兩個?”

小田朝院子裏張望了一眼,搖著頭回答道:“好像沒在,是不是今天人太多,就給她們放假了?”

村長柳德福給眾人倒上了茶水,轉頭問道:“喬書記,您和小田在找誰呢?”

喬占峰湊過去問道:“小柳,家裏的保姆和護士呢?”

柳德福苦著臉一揮手,嚷道:“嗨,我當你們找誰呢,快別找了,都讓我給趕走了!”

“啊?”屋裏的幾個人都愣了,喬占峰問道:“怎麽了?是馮媽媽對她們不滿意?”

柳德福解釋道:“這有啥不滿意的。喬書記,馮阿婆是俺們大柳村的長輩,伺候她就應該是俺們大柳村的事兒,你們讓兩個外人來伺候著,這要是傳出去,多丟人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俺們大柳村人不懂孝道呢!”

喬占峰指著那台呼吸機問道:“可這些東西,你們……”

柳德福知道喬占峰在擔心什麽,他上前拍著呼吸機,得意地說道:“放心吧喬書記,這些東西簡單,我老婆和村裏的幾個婦女都會用了,耽誤不了馮阿婆使喚!”

喬占峰滿意地點著頭,起身來到了另一個房間,突然,他愣住了:房間的桌案上竟擺放著一個白玉的骨灰壇!喬占峰一驚,問跟在身後的曹大元:“老曹,這……這是怎麽回事兒?”

曹大元笑著給喬占峰講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市委的文件傳達到萊縣之後,曹大元馬上按照省委的精神做了安排,他還親自上山做了方秀蘭老人的工作,打算勸她同意,將馮冠生同誌的遺骸移往省城的烈士陵園。怎料,方秀蘭老人就是不答應,曹大元知道方秀蘭和馮冠生的感情,所以也隻好作罷了。

前幾天,老將軍杜永勝來探望他的老姐姐,又做了方秀蘭的思想工作:“老姐姐,現在可不興土葬了,國家有規定,現在都要實行火化的!老百姓都在執行國家的號召,咱們黨員更要帶頭啊!再說了,能去省城的烈士陵園,那是國家給咱的榮譽,你想想,能和那些先烈們埋在一起,那是多大的體麵和榮耀,等咱們百年之後,咱們也去那裏,和他們集合。”

杜永勝的一番話打動了方秀蘭,杜永勝剛離開萊縣,方秀蘭就主動要求,將馮冠生同誌的遺骸進行了火化。當時開棺的時候,柳德福還按照“老柳家”的規矩,帶著村裏的幾個老人來舉行了一個祭祀儀式。當天,他們就取回了馮冠生同誌的骨灰……

天氣不錯,壽宴就安排在了院子裏,人很多,滿滿地坐了四大桌。蛋糕卻沒有買多,小田和文雋鬆帶來了兩個,曹大元也帶來了一個,柳德福還準備了一個,如此算下來,還剛好一個桌上一個蛋糕。

除了幾個還在屋裏炒菜的婦女,大夥兒都落了座,小田也拿出相機忙碌了起來……

大柳村村長柳德福主持了宴會,他起身揮著手招呼道:“壽宴這就開始啦!大夥兒都安靜一下,今天是咱們的馮阿婆過大壽,可是咱們大柳村的榮耀!今天咱們的大領導、市委的喬書記也親自來了,咱們請他講兩句,大家說好不好?”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響應,掌聲雷動啊!喬占峰揮著手站起身:“謝謝,謝謝大家,能參加馮媽媽的壽宴,我很榮幸、也很激動,但是大家不要忘了,今天可是她老人家的壽誕!要論資格,她老人家參加革命最早;要論功勞,她可是咱青陽的大功臣;要論起身份來,她可是今天的壽星佬;所以,咱們先讓馮媽媽講幾句,大家說好不好?”

又是一片掌聲和起哄的叫好,方秀蘭老人站起身,她朝眾人鞠了一躬,靦腆地笑著:“謝謝大夥兒今天能來給我過生日!老婆子嘴笨,也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就借著這個機會給大家道個謝吧!先謝謝咱大柳村的鄉親們,這麽多年了,多虧大家的幫扶和照應,老婆子謝謝你們啦!”說著,老人家又鞠了一躬。

院子裏大柳村的幾個婦女已經開始抹起了眼淚。

方秀蘭接著說道:“再就是要感謝一下市裏和縣裏來的領導,是他們幫我和俺家冠生平了反,恢複了名譽,冠生如果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老婆子在這裏代我丈夫,給你們鞠躬了。”

喬占峰的喉頭一陣發梗:這個鞠躬,他受之有愧啊!他本想起來攔住老人家,可他終究沒能起身。

方秀蘭的聲音有些哽咽了:“最後,我想感謝咱們的黨,黨沒有辜負大家夥兒,讓咱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冠生沒有說錯,這麽多年了,黨沒有忘了我們!我也不知道該說啥好了,我……”老太太猶豫了一下,當她將右手的拳頭舉到耳側的時候,已經是滿麵淚痕了:“中國共產黨萬歲!”

院子裏沉默了,好多人都在低著頭擦著眼淚,喬占峰的眼淚也流了出來。這時候,柳德福突然蹦了起來,揮著手臂就喊了一聲:“中國共產黨萬歲!”他的這一喊竟得到了不少人的響應:“中國共產黨萬歲……”喊完之後,大夥兒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酒宴開始了,那可是最地道的農家飯啊,盤滿缽滿分量十足,大夥兒吃得也十分盡興。柳德福帶著那邊的兩桌老爺們兒拚起了酒,開始用盅,後來用杯,到最後幹脆直接用了大海碗。開宴不久,一群村民便在柳德福的帶領下,過來給喬占峰敬酒了。

喬占峰見他們來勢洶洶,不由得一陣心虛,見實在推諉不過,隻能勉強用小酒盅抵擋了幾杯。

大夥兒輪流過去給方秀蘭拜壽,老人家高興得合不攏嘴,卻也一直淚眼婆娑著。

漸漸的,喬占峰發現今天文雋鬆的興致似乎不高,低著頭悶悶不樂地喝著酒,有人敬酒他就笑著起身,隻是那笑容似乎太過勉強,他湊過去問道:“哥,怎麽了?你沒事兒吧?”

“哦,沒事兒沒事兒。”文雋鬆敷衍道:“可能是昨晚沒休息好吧。”

喬占峰想起來了:嫂子早上說過,文雋鬆昨晚好像就沒怎麽睡覺。他趕忙體恤道:“哥,現在屋裏沒人,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就先進去躺會兒!”

“不用不用,我可沒那麽金貴。”文雋鬆朝喬占峰擠出一個笑臉,催促道:“來,咱倆兒也來一杯。”

一頓飯吃到了下午三點多,柳德福那邊的兩桌村民,早就喝得東倒西歪了,還有幾個幹脆趴在了桌子底下,人事不省。那些婦女看著自己家的男人倒在地上醜態百出,連扶都不扶,甚至還幸災樂禍地笑得前仰後合,看來早就見怪不怪了,連方秀蘭老人看到了都在捂著嘴偷笑。

見時候不早,喬占峰起身向方秀蘭老人告辭了,今天他還要趕回青陽。曹大元等人也起身向老太太辭行,老人再一次對喬占峰和曹大元表示了感謝,並讓村長柳德福代自己送他們下山。

下山的時候,柳德福紅著一張大臉,對喬占峰解釋道:“喬書記,俺們農村喝酒就這樣,要不喝多了就說明沒誠意,讓您見笑了!”

喬占峰笑著應道:“明白明白,當年我們也都是從農村出來的,理解理解!”

道別了之後,眾人紛紛上了各自的車,車子便駛離了大柳村。

車子駛上了公路,一直默不作聲的文雋鬆猶豫了一下,對喬占峰商量道:“占峰,要不……要不咱再回去一趟吧?”

“啊?回去?”喬占峰一頭霧水,問道:“你……你要幹嗎?”

文雋鬆擠出一個很勉強的微笑,囁嚅道:“我……我有東西忘在那兒了。”

“你說你……”喬占峰本打算埋怨他幾句,可一見文雋鬆那可憐巴巴的樣子,他也隻好作罷了:“算了算了,那咱就趕緊回去吧!”

車子在公路上調了頭,喬占峰問道:“什麽東西忘那兒了?”

文雋鬆敷衍道:“哎呀,你就別管了,回去我拿上就走!”

車子又回到了村頭,在那裏聚集的幾個村民很好奇的湊了過來,有人開著玩笑問道:“咋?喬書記,你這是舍不得走啦?”

喬占峰笑著解釋道:“不好意思啊,有東西忘記帶了。”說著,他回頭問道:“哥,什麽忘帶了?讓小田上去給你取吧?”

文雋鬆也不答話,他低著頭就上了山路,起初是快步走,後來竟小跑了起來。喬占峰不禁有些愕然:到底是什麽東西忘記帶了,至於這麽著急嗎?於是,他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等喬占峰趕到那院子前的時候,他驚呆了:文雋鬆已經進了院子,他竟然跪在了方秀蘭老人的麵前。喬占峰的頭都大了:平時文雋鬆的酒量不錯啊!今天也沒見他喝多,怎麽醉成了這樣?

很顯然,文雋鬆的這一跪也驚呆了方秀蘭老人,她驚慌地上前想要扶起文雋鬆:“哎呀,孩子,你這是怎麽了?”

文雋鬆此時已經淚流滿麵了,他仰著頭哭求道:“馮媽媽,您打我吧,我對不起您,我不是人,我有罪,您打我吧!”

院子裏那些留下來幫忙收拾的人全都懵了,喬占峰幾步衝過去,他低聲勸說道:“哥、哥,你快起來,你這是幹什麽!”

文雋鬆抓著方秀蘭老人的手就往自己的臉上扇,嘴裏還在哭嚎:“馮媽媽,您打我兩下吧,求您了!這樣能讓我好受一點兒……”

喬占峰急了:“哥,你這是幹什麽?!馮媽媽今天過壽,咱別在這裏出洋相了行不行?!”

對於喬占峰的提醒,文雋鬆似乎充耳不聞、無動於衷,他繼續著他的號啕:“馮媽媽,我對不起您老人家啊!我對不起您和馮叔叔!我該死,我有罪!我……我……那年就是我帶著人來抓了您和馮叔叔、也是我帶人來抄了您的家,您打我吧!”

所有人都驚呆了,所有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昨天,當喬占峰吃飯時候提到了“大柳村”的時候,文雋鬆就懵了。晚上小田給了他那份材料,他一看到上麵“馮冠生”三個字,文雋鬆險些崩潰。看著那些材料裏的故事,文雋鬆心如刀割。當年那一幕幕的往事浮現在眼前,沒錯,那個率眾闖進大柳村的“革命小將”頭領……就是他。

今天文雋鬆跟著喬占峰來到了大柳村,當他再一次走進那所院落,再一次麵對方秀蘭老人的時候,他實在是受不了了!此時,當年“繳獲”的那支派克鋼筆就在他的衣兜裏。文雋鬆本打算趁著人多嘈雜,將那支筆偷偷留下,可是來參加壽宴的人太多了,人多眼雜,他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酒宴上,方秀蘭老人提到了她和馮冠生的“平反”,那段話深深地打動了文雋鬆。剛才在車上,文雋鬆突然想明白了:是啊!連我們的黨都敢於承認和糾正自己的錯誤,為什麽自己就不能呢?於是他鼓起勇氣,又回來了……

文雋鬆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個包裹得很嚴實的紙包,雙手舉過了頭頂:“馮媽媽,這個……還給您!”

方秀蘭接過了紙包,她用顫抖的雙手打開了紙包,一支派克鋼筆出現在了她的麵前……沒錯,是它!方秀蘭隻覺得眼前一陣暈眩,喬占峰慌忙上前扶住了她,從她手裏接過那支筆一看,筆杆上赫然是一個俊秀的篆書:林。

方秀蘭看了看還跪在麵前的文雋鬆,聲音哽咽了:“孩子啊,快起來吧,事情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你也不用太自責,人哪兒有不犯錯誤的,犯了錯誤能改,就還是個好同誌。在那樣的年月裏,誰又能保證自己不犯錯誤呢?更何況,當時你們還是沒長大的孩子呀!今天你能給老婆子送回這支筆,老婆子謝謝你了,孩子啊,快起來吧,聽話……”

文雋鬆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擦了擦眼淚,伸手從喬占峰的手裏拿回了那支鋼筆,一轉身,他徑直的走進了屋子。喬占峰也扶著方秀蘭老人跟了進去。

屋子的正堂,文雋鬆雙手將那支鋼筆放在了骨灰盒前,他跪倒在地,嗚嗚痛哭:“馮叔叔,罪人文雋鬆看您來了,我給您老人家賠罪了!我對不起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