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過了很長一段平靜的生活,我差點兒疑心以後一輩子都會這麽平靜下去了。周嘉年找了份工作,賣數碼產品,錢不多但是夠他花了。

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以前你跟陸意涵在一起時的那種生活我目前是給不了你,你想清楚了還要跟我在一起嗎?

碰到他這樣問的時候我一般不回答,我一個耳光就扇過去了。我覺得跟這種人浪費時間煽情或者講道理都不如暴力來得直接、有效。

另一邊陳墨北也順利地進入了他在校時就效力的那家公司,他們沒有食言,給他的待遇遠遠超過了應屆畢業生。

我和闌珊會在周末的時候手挽著手去逛街,當我一邊喝著奶茶一邊曬著太陽的時候我會有一種由衷的滿足感。

偶爾我們四個人聚在一起,看電影,唱歌,爬山,打牌,輸了的人貼一臉白字條。

美滿人生,莫過如此。

但生活裏埋的那些定時炸彈不會理會我們,它隻知道引線燃完的時候,砰的一聲爆炸就對了,它不會理會在這聲爆炸之後,我們的人生會產生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首先是周奶奶突然病倒。

我和嘉年買了站票連夜趕往鄉下,夜間火車的頂燈照得我們一臉慘白,我們站在吸煙處緊緊抱住對方。我頭一次懂得男生的脆弱,他們不像女孩子,可以哭,可以鬧,可以遷怒,可以發泄。

他們隻能隱忍,隻能克製。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有微微地顫抖,我聽見自己一遍一遍輕聲叫他的名字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語。

我隻能用我全部的力量擁抱他,這或許比蒼白的語言更具安慰。

老人病得不算厲害,但無論我們怎麽勸她她都不肯離開鄉下。她有她的道理,落葉歸根。

我伏在她的床邊哭得稀裏嘩啦,她反過來安慰我說,丫頭,要是奶奶去了,你要好好照顧嘉年。他不懂事的地方,你要多包容。

然後她又對嘉年說,這些年你和你媽媽雖然沒有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我心裏還是有個大概,我是老了,但是還不傻。你答應奶奶,千萬不要走你爸爸的老路。

我和嘉年哭得喘不過氣來。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起,他從背後抱著我,頭埋在我的發叢裏,我感覺到我的脖子濕了一大片。

等到奶奶的身體完全康複了之後,我和嘉年兩個人都瘦了一圈。

就在我們回去的前一晚,墨北打來電話,他開門見山地對我說,蘇薇,顧萌來找我了。

我一臉憔悴地在墨北公司附近的露天咖啡座等他,他也是一臉憔悴地過來跟我見麵。

我們同時長歎了一口氣之後,他言簡意賅地跟我解釋了一下。

周末的時候闌珊找不到我就央求墨北陪她去買蛋糕,真奇怪,愛同一個人的人也會愛同一家蛋糕店出爐的蛋糕。

顧萌和墨北一照麵,闌珊就發現了端倪,那絕對不像是普通朋友的相遇,無論是顧萌極度震驚的眼神還是墨北極度錯愕的表情都被闌珊看在眼裏。

顧萌不記得她,但是她確實記得顧萌的。闌珊有一項本領,對看過的文字和人都能夠過目不忘,所以她很清楚地記得,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顧萌。

吃晚飯的時候闌珊一直不說話,墨北做賊心虛,自然明白她為什麽反常。

於是這個笨蛋,就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他將自己跟顧萌的過去對闌珊和盤托出!

那天晚上闌珊點的鰻魚飯直到買單都沒有動過,陳墨北怕她回去會餓,就想再陪她去買點兒蛋糕,但是闌珊笑著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那家店了。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拍案而起,指著陳墨北的額頭一通大罵,我說你他媽是白癡啊,你以前跟顧萌愛得那麽深,你的過去哪一點兒沒有她的影子啊?你怎麽就蠢得全告訴闌珊了!我跟你說這事換了我,我早抽你了,虧闌珊居然還能不動氣,你到底懂不懂兩個人在一起需要一些適時的隱瞞啊?!

陳墨北睜著無辜的雙眼承接著我的指責,末了他很認真地對我說,蘇薇,我跟你不一樣,你談過很多場戀愛,你被很多人追過,你知道什麽時候應該說什麽話,但是我不是。我的過去隻有顧萌,我長到這麽大也隻愛過一個顧萌,她就是我過去這二十幾年全部的感情,那些欺騙、隱瞞、手段,我全不會。我隻知道作為男朋友,我應該給予對方起碼的尊重,對她想了解的我的過去,我應該坦白。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呆子,我承認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沒錯,是這樣,我們很多的人早早地談戀愛,在我們還不知道愛是個什麽東西的時候就已經對它厭倦了,我們玩兒感情遊戲,一麵少年老成的感歎這個世界真愛難求,一麵又不曾真正檢討過自己對愛情到底是什麽態度。

陳墨北跟我不一樣,他認認真真地愛過一個人,然後被傷害,他完完整整的感情全部給了顧萌,我想他大概沒有同等的愛可以拿來給闌珊了。

我想起闌珊在那個夏日的午後仰起麵孔來對著我笑,她說因為有個人肯幫她背那個包袱,所以她很快樂的樣子,心裏就絞痛。

那顧萌是怎麽回事兒?我問陳墨北。

他頓了頓,說,也沒怎麽回事兒,她就是打電話問我,如果她現在後悔還來不來得及。

我一口拿鐵差點兒沒噴出來,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墨北,這還叫沒怎麽回事兒?你應該叫她去死!

陳墨北嚴肅地看著我,說了一句我想一耳光扇死他的話。

我不能叫她去死,我愛的人,我愛一輩子。

為了打破僵局,我和周嘉年把闌珊和陳墨北都叫出來吃火鍋。

與別桌的熱鬧相比,我們這一桌顯得極為蕭瑟,我簡直覺得我們四個人是坐在高級酒店裏吃法國菜。

火鍋怎麽能是這樣吃呢,這麽安靜,這麽沉默,這麽互相謙讓。

我講了很多冷笑話,大家都很給麵子地冷笑了幾聲,卻讓我顯得更愚蠢了。吃到一半的時候陳墨北手機響了,他看了看闌珊,她一臉的淡然就跟沒聽到任何聲音一樣。

陳墨北猶豫了片刻,起身出去接電話,我把筷子一摔,偷偷地跟了過去。

我是挺齷齪的,但我覺得比起電話那頭的顧萌,我還是要好點兒。

我就是這樣偷聽到陳墨北跟顧萌見麵的時間和地點的,雖然周嘉年勸過我,朋友也要有個分寸,這事兒輪不到我去插手。

但是闌珊她是根本不懂得為自己爭取的女孩子,或許她不是不懂,她是太在意自己的姿態,不願意讓自己陷入一個狼狽的拉鋸戰當中。

她不是顧萌,不是我,也不是晴田。

晴田曾經找過我,當然是背著周嘉年,她說了很多很多話,中心思想是讓我離開周嘉年。

我看著她那張孩子氣的臉,我想如果闌珊也這樣去請求顧萌或者說是威脅顧萌,那會是個什麽樣子?

我見過闌珊的母親,見過了她我才明白為什麽闌珊會有超過她本身年齡的睿智和淡漠,那跟她有一個那麽高雅和端莊的母親是有很大的關係的。闌珊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寧可手心向下,絕對不可手心朝上”。

她母親告訴她,永遠不要等人施舍。

所以在那天我們吃完火鍋之後,她堅持要自己打車回去,我握著她的手想說什麽,但她隻是微笑示意我不必多言。

我想也許她心裏也怪過我,為什麽不早些告訴她陳墨北跟顧萌的事兒。

但我要怎麽做才能讓她明白,我不過是希望她幸福。

我躲在樹後麵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闌珊她沒有回家。她也同樣一路跟著陳墨北,就在馬路的對麵看著顧萌從車上下來抱住陳墨北,他們吵,她哭,他對她吼,但他們又抱在一起,最後她甩了他一個耳光,絕塵而去。

闌珊不需要知道他們的對白,就算這是一場黑白默片她也看懂了全部的意思。

從來不肯當著別人落淚的林闌珊,在我和陳墨北走了之後,摸了摸自己的臉。

一片潮濕。

如果不是多年後她在電話裏提起那個夜晚,我恐怕都不記得後來那些事兒了。

後來我跟陳墨北去大排檔喝酒,他告訴我,顧萌不準他跟別人在一起,不管是誰都不能,因為陳墨北隻能愛顧萌。

陳墨北覺得很可笑,他反問顧萌,那你為了那些香水、手袋、名牌風衣,還有你這輛該死的MINI背叛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顧萌哭起來還是像當年一樣,她開始把從前的事情翻出來說,太多了,陳墨北的人生永遠不可能擺脫掉顧萌的影子,那些共同牽手走過的光陰,那些溫柔歲月,那些幹淨得像水一樣的情感。

但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最後激怒顧萌的是陳墨北一句“你知不知道你跟妓女沒什麽區別?不過你是批發,她們是零售”,就是這句話替他招來了一個耳光。

那晚我們喝得酩酊大醉,我依稀記得墨北哭了,但或許是我記錯了吧。

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對闌珊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闌珊去北京之前再也沒有見過墨北,無論墨北怎樣找她,打電話給她,她總是能想到辦法躲開。

但她見過我一次,跟我說起了關於她母親的故事。

也是在這麽久之後她才了解自己這個生命的來處,當初她的父母很相愛,但由於父親家裏的原因,活生生拆散了他們。

闌珊的父親步入那場帶著目的性的婚姻時,他並不知道闌珊的存在。那時闌珊還隻是母親腹中一團小小精血,隨著倔強的母親來到這座城市。

多少年,他們一直隻是書信來往。闌珊的母親是何等驕傲的女人,斷然不會容許自己成為破壞別人婚姻的第三者。

她隻會在信中簡短地提起闌珊的成長,她長牙齒了,她學會走路了,她會說話了,她識字了,上小學了,升中學了,考上大學了……

她不容許他來探望女兒,而他居然也真的做到了這些年來僅僅通過這些隻言片語來了解闌珊的生命痕跡。

直到前幾個月,信上說,闌珊談戀愛了。

闌珊笑著對我說起,沒想到這麽快就失戀了。我本想告訴她,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但我還沒有說出口,闌珊就告訴我,蘇薇,我要回北京了。

多年後大太太去世了,姨太太帶著私生女從異鄉回到家鄉,電視劇裏都是這麽演的,對不對?

我呆呆地看著她,她笑著搖頭,蘇薇,我很好,我撐得住。

我父母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們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愛情真的是時間、空間、穿插在生命中的無數的人都抹不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我想當我將這一切轉達給陳墨北聽的時候,他也明白了。

飛機飛過天空的那聲巨大的轟鳴,在陳墨北的心髒上劃出一道口子。

我想,當初陸意涵離開這裏的時候跟闌珊是同樣一種心情嗎?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闌珊離開的那天晚上我跟周嘉年說我想陪陪陳墨北,周嘉年點點頭,叮囑我到家之後打電話給他。

我和陳墨北坐在凳子上看著牆壁,牆壁上貼著很多相片,被鏡頭定格的女孩子有一張清冷孤傲的臉,我們都沒有看到那張臉上露出過哀傷的表情。

陳墨北輕聲說,從此我的生命裏,既無顧萌,也無闌珊了。

我轉過頭去看著他,他哈哈笑,不過還好,我還有蘇薇。

但差一點兒,他連蘇薇也沒有了。

我走在往日熟悉的漆黑的巷子口的時候,忽然被一隻大手捂住了嘴巴,緊接著另外一隻手開始撕扯我的衣服。

我明白要發生什麽了,極度的恐懼激發了我身體裏那一部分我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力量,我拚了命地撕咬,像一隻野獸。

但我依然還是被那個黑影推倒在地,我看著蒼茫的夜空,頭一次恨我自己不是個大塊頭。

那股令人作嘔的,野獸般的濁氣噴在我臉上,我已經是一臉的淚了。

我的手腳都沒有力氣,隻有嗓子可以爆發,就當我最後凝聚了自己全部的力氣想要對著這個頭頂的蒼穹尖叫的時候,冰涼的刀貼在了我脖子的大動脈上。

那一刻我的眼前像電影一樣回閃了很多畫麵,一幀一幀那麽快,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愛的人,還有那些愛過我的人……

我清楚地聽見我身上那些布料被撕毀的聲音,它們在這個靜得有些過分的夜晚顯得那麽劇烈而突兀,我閉上眼睛,放棄了掙紮。

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吧,跟生命比起來,有些東西是可以喪失的吧?

…………

晴田衝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心如枯槁了,我以為一切已成定局,我蘇薇的人生從此要永遠背負這個噩夢了,我蘇薇的人生將永遠停滯在這個夜晚了。

晴田哭著來拉那個黑影,她口齒不清地喊著,不是說嚇嚇她嗎?隻是嚇嚇她啊……

隻這兩句話我就明白了,我想我這一生的仇恨恐怕都凝聚在我看向晴田的那一眼了,如果晴田她在那一瞬間跟我對視,她一定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但她沒有看到我的眼神。

小小的晴田被那個黑影揪住長發,重重地撞向了斑駁的牆壁。

晴田栽倒在地上的時候腦海裏浮現的最後一句話是,為什麽會這樣?

她不知道自己找了個多麽凶狠的角色,她從小衣食無憂,自然不會懂得在這個世界上有那麽一些人為了活下去可以視法律與規範如無物,他們為了衣食,為了錢財,可以掙脫約束並產生破壞。

晴田以為隻要給了錢就可以了,她隻是想嚇嚇蘇薇而已。就像她年幼時看他們班某個女生不順眼,叫一群人在下午放學之後圍著那個女生往她身上扔毛毛蟲那樣。

她以為這次不過也是毛毛蟲,但她對人性中那些貪婪和暴戾實在太缺乏了解了。

她不知道自己脖子上那條月光一樣的白鑽項鏈和蘇薇的美貌一樣會激發這個黑影骨子裏的獸性,那是對錢財和色欲的雙重貪婪。

我看著她像一株植物一樣緩緩倒下去,那個黑影重新覆蓋在我驚恐的眼睛裏……

霎時,我窒息了……

那一刻我隻希望時間快一點兒過去,天快一點兒亮起來,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吧……

蒼天,請求你,如果有一顆子彈,就讓它穿過我的心髒,讓我從這個肮髒的塵世徹底解脫吧。

周嘉年從巷子口走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被晴田用她的衣服包裹住了,她看上去很傷心,手忙腳亂地替我整理我一頭亂糟糟的頭發。

但我什麽都感受不到了,我的靈魂離開了身體,飛到了空中。

周嘉年從地上抱起我,我的視線在他的臉上對焦,終於確定這個人是我可以信賴的,才昏昏沉沉地癱在他的懷抱裏。

晴田哆嗦著想對嘉年說什麽,又或許她隻是想對自己說什麽,她喃喃的,用幾乎不可耳聞的音量反複重複著,這不是我的本意,我隻是想嚇嚇她而已……

但他視而不見。晴田繞到他麵前攔住他的時候,他終於低沉地說了一句,滾開。

我喪失意識之前,隻記得那個晴田小小的身軀被那個巷子的黑暗淹沒了,她那麽小,那麽孤單。

我在陳墨北的公寓裏昏睡了很久,我知道周嘉年和陳墨北輪番著在照顧我,但我就是不肯睜開眼睛看他們一眼。

我自欺欺人地想,隻要我緘默,隻要我不醒來,那個夜晚便會塵封,褪色,消逝,最終變成跟我的生命毫不掛鉤的粉末。

是我低估了周嘉年對我的愛,後來我總是想,如果我早一點點振作,那麽,周嘉年的人生會不會改寫?

但宿命這回事兒,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