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菩薩妖精,總是一念

不過吳逸也沒有打探隱私的嗜好,答應了後,便往店中去。店裏櫃台處站著的“紙人”丫鬟見了吳逸,便熟練地擺出一副極有前世營業感覺的笑容,說道:“公子若要買新男裝,可往內院處走,今日店中進了新女袍,男衣都移在內院。”

吳逸依言,也省了找的功夫,越過霓裳滿屋的外院,直接往內院走。掀開簾幔,他第一次看見彩雲間的內院布置。書畫掛堂,桌案點著爐香,眾列男子衣袍排列得整齊,與前院富麗華彩完全不同的素淡雅致。

一抹白裘黃衫,正坐在書桌上,持筆練畫,正是彩雲間的女掌櫃白蓮衣。

她眼睫輕抬,便已見吳逸入了內院,展顏笑道:“吳公子又來光顧,小女子有失遠迎。”

放下筆墨,斂袖款款而起,白蓮衣走到吳逸跟前,又見他衣領處破了個不小的口子,打趣道:“買了這衣服還沒幾日,就弄破了?公子這幾日可是走了什麽黴運不成?”

吳逸前次差點吃了虧,這次心中存念,玄氣又充盈五體,早提防了對方的幻術,笑道:“說來也慚愧,自來了陽城,運氣總是不大妙,前兩天睡覺夜裏睡不安穩,今日窗台進了隻貓兒,逗貓時又被它抓破了衣服。”他也不說自己真的遇了妖鬼,隻一筆帶過。

白蓮衣舉手挽起他那縷破了的口子,淺笑泛起梨渦:“我這店的藍雲衫雖不名貴,也是用心裁染出的,公子你這般費衣服,日後不知道是不是還要多來幾趟。”

她走到眾多衣袍前,朝著吳逸招手:“公子盡管挑選,若有中意的,與我說聲。”

吳逸順著她所指走到一排排牆梁上掛著的衣架子前,挑選衣服。他前世就不是一個愛逛街挑三揀四的人,對衣服這塊的審美也沒什麽特別要求,隻要顏色款式稍微對眼些,就將就穿了。看了幾眼,當吳逸眼神巡遊完第一列,馬上就要看下一列時,他的目光,定在了牆上的某一處。

那上麵裱掛著一幅畫。

吳逸說不上有多高的藝術造詣,自問也看不懂什麽高山流水的名畫意境,但這幅畫,卻是實實在在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使他不自覺地湊上前去。仔細端詳。

這畫沒有落款,沒有題字,那上麵畫著一尊觀音菩薩,端凝肅靜,慈眉善目,手持淨瓶,坐於蓮台之上。台下供品旁放著一盞油燈,油燈光下,畫著一隻小小白鼠,它遙遙望著台上的觀音妙相,似乎也學著觀音坐禪的姿勢,半立起身子有樣學樣。

“公子懂畫?”

輕輕柔柔的聲音自吳逸身後響起,白蓮衣移步走至他身側,幽幽問道。

吳逸搖頭道:“不懂,隻覺得這畫頗為有趣,就看了下去。”

白蓮衣臉上的風情此時淡了不少,望著畫反倒帶了二分譏諷,眉梢輕挑,漫不經心道:“有看過的,都說這是隻偷供品的老鼠,壞了整幅觀音畫像的莊嚴意境,哪裏有趣了?”

吳逸嘴角揚起:“白姑娘看來,這是隻偷供品的老鼠嗎?”

“不是嗎?許多文人墨客都如此說來。”

吳逸輕歎了口氣,搖頭道:“我才疏學淺,不懂許多高深畫理,也不敢妄猜畫者初時用意,不過在我看來,這隻老鼠並非在偷供品,而是,在學觀音菩薩打坐參禪的姿勢。”

白蓮衣美目中一瞬間光彩流過,似是沒想到他會如此說,不過隨即又恢複了剛剛的淡漠之相:“那就更可笑了,一隻老鼠,世間極卑賤之物,就想學菩薩參禪悟道,世人知道了,恐怕隻會以之為妖邪,恐懼它有了靈智,為禍四方吧。”

吳逸暗自瞥了一眼身邊這位女掌櫃的如玉側顏,心中想了幾番,停頓了幾個呼吸的時間,才開始說道:“我倒是想起了兒時所聽的一個觀音菩薩的故事,姑娘可有興趣?”

“嗯。”白蓮衣短短一言,便安靜地洗耳恭聽。

吳逸沉聲定氣,開口道來:“有一地方名叫黑風山,那山上有個積年修煉的黑熊精,本來長年煉丹,自顧修煉,偶爾也與山下觀音禪院的僧人交好,救濟些延年益壽的丹藥。有一天,山下觀音禪院來了一夥從南贍部洲,前往西牛賀洲拜佛求經的中土僧人。那為首的是個身穿錦斕袈裟的高僧,觀音禪院的方丈二百年修持,不曾想一見那中土僧人行李中的袈裟寶貝異常,穿了能延年益壽,百邪不侵,就起了貪念,當晚就與眾弟子商量,要放一把火燒死中土高僧,再搶袈裟。結果當夜,幸虧高僧的大徒弟法力無邊,以護罩護住了高僧,並吹了陣風,那大火沒燒向高僧廂房,反而燒向了方丈與眾弟子的住處。山上的黑熊精見了火光衝天,本欲前去救火,卻在看見了那袈裟後貪念大起,任由大火燒死了方丈和放火的弟子,自己則偷了袈裟,飛往了黑風山。”

白蓮衣顯然聽得用心,聽到黑熊精據寶,方丈謀財害命之時,一向柔媚的玉容也現出一絲鄙夷:“一寺方丈,貪財害命,枉費了多年的修持。”

她轉頭望向吳逸:“不過這與那畫有何關係?”

吳逸接著道:“姑娘耐心,還沒完呢。第二日,發現袈裟失竊,大徒弟質問還活著的禪院弟子,得知山上有個黑熊精,便飛去索要袈裟。那大徒弟神通廣大,武藝高強,黑熊精不是對手,便將袈裟藏好,龜縮洞府中不出。大徒弟本想運用神通,一口氣把他揪出來殺了,但轉念一想,此地名觀音禪院,該當請觀音菩薩更省力氣。便去找了觀音菩薩,聽聞此事,觀音菩薩答應隨同降魔,路上偶遇一位給那黑熊精送丹藥祝賀的妖怪,大徒弟手快將其打死,觀音菩薩阻止未及,便存了慈悲與他商量,大徒弟變作一枚丹藥,菩薩變作妖怪,假裝祝賀,前去騙那黑熊精吞下丹藥,果然,那黑熊精吞了大徒弟,大徒弟卻在他肚子裏大鬧,攪得他疼痛難忍,觀音菩薩給了黑熊精機會,讓他歸還袈裟發誓皈依不作惡,才肯放過他。黑熊精終於悔過,後來,大徒弟誇讚觀音變化奧妙,變了妖精也全無破綻,難以分辨,觀音菩薩卻笑道:菩薩妖精,妖精菩薩,總是一念,善時成佛與成仙,惡處披毛並帶角,若論本來,皆屬無有。”

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

吳逸之前被聖尊點透了關於妖怪的定義,於是也在這裏順理成章地用故事將他的觀點給變相說了出來。

本來是是仙是妖就是一念而定,天上的神仙作了惡,那他自然就是妖,地上的精怪出身再差,隻要一心修行,總有成仙之日。

白蓮衣內心玲瓏,自然地抓到了故事中所述真意,一邊喃喃地,美目直望畫中,視線凝聚久久不散。

吳逸看著她此刻全沒了前幾次所見的媚意風情,目中澄澈,猜想她是確有觸動,為自己所知故事能派上用場高興之餘,也不禁在心裏暗自感到慶幸。

幸虧是講黑熊精啊,要是講地湧夫人,恐怕她就不會如此感受了。

見她一直呆立畫像之前,眉頭卷舒,心念百轉,吳逸也不好打攪,知趣地慢退半步,自己重新挑起了衣服。

挑了一身還算順眼的,吳逸正準備將它拿起,這時鼻尖芬芳馥鬱幽幽而至,吳逸轉過頭,見得白蓮衣正立於身後一丈之內,倩影婀娜,巧笑嫣然地望著自己。

白蓮衣道:“公子給雲英妹妹講的故事,都是這般有趣嗎?”

吳逸聽她提起李雲英,又想起了先前翻車的情況,不好意思了起來:“不不不,全是些道聽途說的故事罷了,消遣還行,上不得台麵的。你不像李姑娘那樣生氣就好。”

白蓮衣笑得眼似彎月,梨渦泛起:“哈哈哈哈……公子若都講的像這般有意趣,雲英妹妹哪有生氣的道理。”

吳逸也無奈地跟著笑了幾聲。

選定了衣服,正要離開時,白蓮衣又在店門外叫住了自己。

白蓮衣此時已恢複了平日的柔媚風情,披著白裘緩緩步出店門,她那隻堪比瓊脂的腕臂上,多拿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塊紅絲係著的綠白玉,半截手指大小,形狀像一條鯉魚,光澤蘊於其內,相當好看。

白蓮衣將綠白玉伸出來,道:“公子也算我店新客,小女子表東家之誼,今日且將這物贈予公子,萬望公子收下。”

“這……”吳逸還沒碰到那塊玉,就因為體內玄氣共鳴,察覺到了玉中的異常之處。這玉絕非凡玉,但如何非凡,他還沒個底。遇事不決問師傅,他連叫了幾下,卻發現無一回應,隻好向白蓮衣道,“白姑娘,無功不受祿,這玉想必價格不菲……”

白蓮衣卻顯然猜到他會如此說辭,也全然無意收回:“這玉與公子選中那套書生服正好做個配對,本店樂得是成人之美,這玉不算名貴,但佩在身上也有安靜寧神,趨吉避凶的寓意,公子就莫要推辭了,再推辭,可是拂了蓮衣一番好意。”

美人盛情難卻,吳逸倒也不是多扭捏的真書生,猶豫了一兩個呼吸,便小心翼翼地收下了綠白玉。

白蓮衣見他收了禮,也是心滿意足:“公子,買了新衣服,別又惹得哪兒的野間貓兒狗兒,撕破了衣服,到時又要破費了。”

“那是自然,多謝姑娘提醒。”吳逸笑答。

這時,天上層雲驟起,卷得日頭昏暗,幾聲電閃雷鳴,竟一下子下起雨來,瓢潑灑下,直有傾盆之勢,驚得路上行人紛紛跑走避雨。

吳逸沒想到這雨來的挺快,一下子又退回到了彩雲間店門屋簷下避雨,此刻也沒注意到,白蓮衣的臉色在這一瞬,變了。

她修習正法,常有卜算每日雨晴的習慣,今日卜算陽城本該無雨,可眼下大雨頃刻便下,預兆極短,是誰設壇作法下的雨?

祈雲布雨,需要登壇作法,行令上奏於天,經九天應元府三官舉筆,太乙移文,交付雷雨之司,方能下雨。她會正法自是不提,可陽城縣周圍再沒別的修士有此能力。

說起來,她想起這幾日常有異兆發生。

先是最早城中張貼的告示,說城南山道附近有豹妖作亂,她本想這幾日就偷偷前去出手降服,豹妖死於兩名修士的消息卻剛好傳來;然後是夜裏睡夢中突然察覺到的水中幽鬼之氣,隻存在了一瞬,就瞬間消失,難覓其蹤。同樣的事,又發生在李雲英受了氣向她傾訴的第二天,從李雲英閨房出來後沒多久,她就忽然感到了一股微弱的妖氣,那是枯月嶺夜蝠王的氣息。

正當她準備做出防範時,夜蝠王的妖氣,又消失了。

枯月嶺黑山將軍和夜蝠王的凶名,她來時已有耳聞,之前剛開始隱居於陽城中開店時,就偶爾遇上枯月嶺派出的幽鬼小妖巡遊於城邊禍害人命,她都不動聲色解決了。後來枯月嶺上空的妖雲變淡許多,她還以為是那兩個妖魔有所忌憚,跑遠了些。誰知夜蝠王的妖氣突然出現,又驟然消失,又令她開始提防起來。

這隻是刺探,枯月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大舉襲來。夜蝠王還好,這黑山將軍,她從沒見過,全不知底細,真動起手來,希望別波及太大的好……

而現下這場沒由來的大雨,更令她隱憂浮上心頭,更深了幾分。

吳逸正看著瓢潑大雨,感到濕氣漸濃,正愁著雨不知什麽時候才停時,餘光一瞥,又看見白蓮衣站在了自己身側,神不知鬼不覺。

“公子……”白蓮衣眉頭緊蹙,頓了一會兒,才輕啟朱唇,“小女子有一言相送。”

“哦?”吳逸本想打趣,但見白蓮衣神情肅然,眉宇間憂色外露,全然沒有平日裏調笑的氣氛,他也心中一凜。

“我看這雨下得不小,雨停後濕氣彌漫,城中難免經常出沒蛇蟲鼠蟻,公子晚上千萬千萬莫要出門,以免招了毒蟲,還有那白玉,公子一定隨身佩著,莫讓這玉離開身邊。”

白蓮衣言辭懇切,她知道眼前這位小書生是玉兔藏烏之體,極招妖鬼,夜蝠王親身出動,目的未知。眼下送了他這白玉,能多少助他護體也好。

吳逸認真地向她點頭答道:“多謝姑娘美意,在下一定牢記。”

說起來,從第一次見麵起,她以為自己是個遊人就提醒過自己別走枯月嶺,眼下又送了自己這塊並非凡品的白玉,好意非假。他對白蓮衣此刻除了發自內心的感謝,還多了份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