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無念擦幹眼淚,平複了心情,又說道:“三千年前,我和你一樣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我也曾轟轟烈烈愛過一個女人,而且我敢說她絕不比你的師妹差。可後來,卻是我自己親手毀了我自己的摯愛。我隻能抱著她的屍體痛哭流淚,十年二十年過去了,她在我懷裏變成了白骨,我也早已成了白骨。到了幽冥,我經曆了忘川水的洗禮,但我居然仍忘不掉她。她已成了我的靈魂,隻要我的靈魂還在,我就忘不掉他,有記憶的靈魂是無法投胎的。後來我到了這裏,來看守這無傷水。我給自己改名無念,是希望自己可以忘記她。當我真正可以驅動無傷水的時候,我也就真的無念了。”

郭笑雨道:“如果你真的愛她,何必要忘記她。”

無念微微一笑,道:“傻孩子,隻有忘記了她,我才可以去投胎,也才有可能再遇見她。”

郭笑雨不再說話,他隻是在想,究竟要愛得多深才能用三千年的時間去忘記。而忘記卻不過是為了繼續相愛。

“對不起,前輩。”無顏走上前滿臉慚愧的說道:“看來是我們兩個人毀了您這三千年的修行。”

郭笑雨也才明白過來,趕忙賠罪道:“晚輩適才實在魯莽,還請前輩……”他是想說還請前輩原諒,但他也自知這根本不可能原諒。

就好像一個畫家用了十年的時間去完成一幅畫,結果卻被人付之一炬。這毀的是心血,是什麽都賠不來的。

無念卻微微一笑,道:“這沒什麽,或許再有三千年我就可以忘記她了。到時候我依然可以去投胎。”

郭笑雨拱手道:“祝前輩早日尋得愛侶,晚輩告辭了。”

無念卻道:“難道你不想取水了?”

郭笑雨笑道:“晚輩自知無法忘記師妹。過了今天,或許我就可以永遠陪在師妹身邊了。在陰間,在陽間,又有什麽分別。”

無念卻道:“你們都還年輕,不像我這個老頭子。這世上有太多的美好你們還沒有經曆。老頭子我真的不忍心就看著你們永遠關在這個地方,像坐牢一樣。”

無顏聽出了他這話中含義,便問道:“前輩是不是有什麽法子,能幫我們,讓我們取回這無傷水?”

無念道:“老頭子我這三千年裏想盡了辦法要忘記師妹,終於被我創出了一套《藏念心訣》。這心訣能讓人將一切念隱藏,猶如無念。這心訣騙不過三生石,卻能騙過無傷水。”

郭笑雨隨即問道:“這心訣難不難學?”

無念道:“悟則不難。畢竟為了愛而忘記愛,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郭笑雨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求前輩傳我這心訣,讓我帶回無傷水。”

無顏道:“你起來吧,前輩既然肯告訴你這心訣自然是肯叫你。”

無念道:“不過能不能學會就看你自己了。”

郭笑雨又連磕三個響頭,連道:“多謝前輩、多謝前輩、多謝前輩。”才站起身來。

無念大手一揮,最內圈的五根石柱便移到郭笑雨跟前,又朝石柱上轟然一掌,五根石柱的表麵便都簌簌剝落,露出的則是一行一行的文字。這文字全然是千年前的小篆體,這也多虧了郭笑雨自小便被幾位師父逼著學什麽妙法,那法卷上的文字也全都是小篆。否則,郭笑雨當真就該苦笑不得了。無念又道:“這心訣我想了整整一百年才算完全,如果不能一下子領悟也千萬別勉強自己。修煉法訣走火入魔最多傷身傷命,這卻傷心。”

郭笑雨點了點頭,道:“晚輩知道了。”便盤膝坐在五根石柱中間,將石柱上的文字統統看了一遍記在心裏,便閉上了眼。這一閉,就是足足五個時辰。

五個時辰之後,郭笑雨緩緩站起身來,可眼睛卻並未睜開。

無顏擔心的問道:“他怎麽了?”

無念卻驚喜的說道:“他成了。此刻他已到了‘無念不動‘的之高境界。外界一切都無法對他造成幹擾。此刻他已封閉五感,但外界一切他仍能知曉。他心已空,亦已包容萬物。此刻,他可以取水了。”

郭笑雨雙手如同瞎子一般向前摸索,卻極準確的摸到了木瓶所在,又以一條直線來到無傷泉邊,蹲下身,將瓶子灌滿水。無顏一直站在旁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因為她也知道,此刻才是檢驗郭笑雨是否學成《藏念心訣》的時候。

瓶子提了起來,水竟然沒漏!

“成了!”無顏歡呼著說道:“成了,他真的成了!”

無念也到:“他果然是個奇才,這樣的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

“既然如此,我們告辭了。”剛要轉身,她卻又問道:“隻是前輩,不知這裏距離幽冥界還有多遠,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無念道:“幫人幫到底,就讓我們的火鳳凰送你們一程。它們可是這世上飛的最快的鳥。”搓唇做

哨,兩隻火鳳轉眼便已飛來。無念道:“你們上去吧。”無顏看著那滿身是火的大鳥卻問道:“它們,會不會燒到我們啊?”未等無念回答,郭笑雨已經躍上了其中一隻異獸的背。

“看來不傷人。”無顏自言自語了一句,便也縱身躍上了另一隻火鳳凰的背。說來也巧,這正剛才啄傷她的那隻。無顏心中想道:“剛才你啄我,現在我騎你。大家也算扯平了。”無念在下麵說了聲:“去吧。”兩隻火鳳便箭似的飛了出去。

火鳳凰的快可不是說說而已的,其訊若風,其勢如火。無顏在其背上隻覺得耳邊生風,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最終連自己都開始模糊。而看一邊的郭笑雨卻依舊不動如山。無顏心中不禁納罕:“莫不是他永遠都要這個樣子了?”

轉眼之間,這兩人便已從無傷泉飛回到望鄉台邊。

可閻羅,卻不在這裏。

“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無顏環顧四周,卻也看不見一條鬼影。

郭笑雨來到望鄉台中,將無傷水放在地上。他這才緩緩睜開眼睛。

無傷水離開了念就會停留。

郭笑雨緩步離開望鄉台,仰天喊道:“閻羅,你給我滾出來!”

無人應答,亦無鬼應答。

地獄仿佛成了一座死城。

無顏道:“咱們去別的地方找找看,他們不可能全都藏起來。”手捏法訣,竟又分出一百幾十個分身,無顏心中暗道:“看來無傷水不但治愈了我的傷口,還恢複了我的真靈。好東西,真是好東西。”郭笑雨此刻亦與他有同樣的感覺。若非無傷水,他恐怕也不能在五個時辰之內便領悟了《藏念心訣》。

郭笑雨說道:“我去忘川河還有三生石那裏找,你去別的地方。一個時辰之後不管有沒有結果,都回到這個地方匯合。”

無顏卻道:“可咱們都走了,萬一他們的人來偷無傷水,到時候說咱們沒找到,怎麽辦?”

郭笑雨微微一笑,手腕上的玄龍便縱身躍下,瞬間長成幾丈長的巨獸。郭笑雨摸著它的鼻尖說道:

“看著這瓶水,等我們回來。”玄龍昂頭吼了一聲,示意知道。郭笑雨便與無顏各自離開。

忘川水前,郭笑雨極目眺望卻連一個鬼影都看不到。不單是這裏,就連他來的這一路上都是空無一物,沒有鬼差,沒有亡魂,甚至連一絲風都沒有。看著順留而下的忘川水,郭笑雨忽然又想起無念來,連忘川水都洗不去的記憶,他當真是愛那個人愛到骨子裏了。

他不禁蹲在忘川河邊,想試試自己對於師妹的記憶,是不是也是這忘川水洗不掉的。他已伸出右手,用一根手指輕輕點向水麵,速度極其緩慢,慢的有些讓人疲乏。就在他的指尖距離水麵還有分毫距離之時他卻猛的將水抽了回來。凝視著河裏的水,望著自己的倒影,他忽然啪啪連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兩個不夠又來了兩個,指著自己的鼻子罵道:“郭笑雨啊郭笑雨,你難道忘了自己來這是幹什麽的嗎?現在不是讓你玩兒的時候!”

起身便要離開。可剛走出沒幾步,卻又轉了回去,望著漆黑的河水,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如果他們要藏,隻怕沒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了。”便運起真靈,護住自身,以“辟水之法”縱身躍入忘川河中。

河水冰冷刺骨,但卻分外清澈,雖然漆黑且無絲毫光線,但郭笑雨在其中竟能看出一切。他繼續向下遊去,水中不知何因竟湧出一片白光,指教郭笑雨頭暈眼花,險些解除了辟水咒。等到白光散盡,郭笑雨才猛然發現,自己竟已不在水中,而是山中。這山異常熟悉,仿佛魂牽夢繞一般。

是了!是那裏!

那裏分明是郭笑雨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郭笑雨不自覺的朝山上走去,他卻不知為何在山中看到了莫聞、莫問、快意老者、煞堅、還有些記不起名字也隻模糊見過一麵的人。那些人好像互不相識,隻是在這個空間裏遊**,可他們怎麽會在這裏?

忽然,他看到了師父,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師妹。

“是師妹!”他的心不由跳了一下,可正當他想上前去抓住師妹的時候。他又看到了自己。一個熟悉卻有分外模糊的自己。

那個他眼神冰冷,目無表情,朝著那群人便走了過去,他經過一個人的身旁,便與那人對望一眼然後那人便會消失無蹤,好像融化在了水裏的冰。但令郭笑雨覺得奇怪的是,他明明方才還能看清楚那人的臉,可當那人消失了之後,他卻怎麽也記不清那人的模樣,再過片刻,便連那人是否真的存在過都想不起來。

轉眼之間,或許真的隻是轉眼之間,已有無數人從自己眼前消失。包括莫聞、莫問,快意老者,還有他的徒弟木白,閻羅,鹹秋,在這裏一直幫他的無顏,以及他這一生最強的對手,無空無名。

一切,都消失的無影無蹤,痕跡是什麽,根本找不到。

終於,郭笑雨看到另一個自己來到了五位師父麵前,先是大師父巫梨,郭笑雨忽然想起自己下山前的一幕,那些不舍,那些眼淚,那些禮物,那些絕情包裹著的溫情。他與大師父對望,郭笑雨的心沒緣由的疼了一下。而那個郭笑雨,他眼中的冰冷似也在融化。

可是,大師父還是消失了。

然後是三師父,四師父,五師父。每位師父消失的時候他的心都疼了一下,可疼著疼著,也就習慣了。而那個郭笑雨,他眼中的冰冷已不複存在,而取而代之的則是木然。

二師父,養了他十八年,臨別的時候還強說什麽那哭紅了的眼睛,是什麽“酒糟眼圈”,郭笑雨的心又疼了起來,仿佛整顆心被什麽緊緊握住,握成一團。卻也好像被幾千把刀子一片一片地割,割成碎片,再剁成血泥。

而那個郭笑雨,眼中的木然已消失,而竟湧出了一滴淚。

二師父隨著淚光,消失了。

之後,最後,郭甜甜。

他望著郭甜甜,郭甜甜也望著他,他在一旁看著這兩人對望。

他的心在滴血,或許他的心早在之前就已經死了,卻又在這個時候複活,然後雖是準備再死一次。

他已痛不欲生,

他已淚如泉湧。

郭甜甜麵無表情的站在他眼前,眼看她的身體已逐漸化作虛幻。

他!竟張開雙臂將那虛幻擁入懷中。

下一瞬,懷中的虛幻變得現實,周圍消失的一切都開始複原,一切一切猶如潮水般湧入他的大腦,猛然間他隻覺得窒息。“啊!”地狂叫一聲,他的頭已露出了忘川河麵,水沾濕了他的頭發,他的臉頰,他仰著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意識到自己正陷入忘川水中,忘川水已浸濕了他的身體,他猛地從水中站立起來,朝岸邊跑去,抑或說逃去。

趴在岸上,郭笑雨的呼吸仍未平複,好像剛才做了一場噩夢,到此刻夢猶未醒。

“忘川水,忘川水,”他喃喃重複著,自問道:“我忘了什麽,忘了什麽……”又問:“我還記得什麽,記得什麽?”然後便開始努力回憶,然後,他想起了師妹,想起了師父,想起了無顏,還有無空無名,還有一切一切。

“原來我什麽都沒有忘記,原來我還記得。”郭笑雨躺在岸邊,嗬嗬地傻笑,嘴裏嘟囔著說道:“原來忘川水是這樣洗去記憶的,與所有人訣別,忘記所有人,包括摯愛。如果忘川水是讓人忘記別人,那麽三生石則是忘記自我了。”

過了片刻郭笑雨才站了起來,抖去身上的水,又朝著三生石的方向走去。原來這時候三生石已經修複,郭笑雨雖然早已想到這些,但卻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卑鄙。”經過三生死,他看到六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排列空中。這應該就是六道輪回,也是地獄的盡頭。可直到這裏,郭笑雨仍是沒找到一絲人影。

他不知道自己在忘川水裏經曆了多少時光,但他覺得自己此刻應該回去和無顏回合。無顏的幾百個分身應該已經將幽冥界找了個遍。

回到望鄉台,無顏早已經等在那裏。玄龍仍乖乖的圍著望鄉台,不讓任何人接近,無傷水也仍在其中。

“你怎麽才回來,足足晚了半個時辰。”見到郭笑雨無顏便埋怨道。

郭笑雨道:“我下了一趟忘川水,我以為他們會藏在水底。”

“你?”無顏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著郭笑雨,“下了忘川水,又爬了上來?”

“對。”郭笑雨說道:“而且我還記得你,記得所有人。”

無顏圍著郭笑雨轉了幾圈,一手端著另一隻胳膊的手肘,另一隻手捏著下吧,做思考狀,“這麽說來,你和無念一樣,都有著洗不去記憶。”

郭笑雨道:“對。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有沒有什麽發現?”

無顏搖了搖頭,道:“沒有,什麽都沒有。我哪裏都找遍了,還有幾個分身搭在了火山那裏,可還是什麽都沒找到。”

郭笑雨道:“那他們有沒有可能去其他境界藏了起來,比如朦朧境界。”

無顏道:“不可能,隻有不完整的魂魄才能去朦朧境界。而且可以在幾個境界之中自由出入的隻有閻羅本人,其他的連勾魂索命都做不到,更別說帶著那些鬼差和亡魂。”稍頓,她又說道:“閻羅是想讓你找不到他,等到今天一過,你就無法還陽,這樣咱們之前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郭笑雨道:“這些我也想到了,我是在想他們究竟能藏到什麽地方。這地府咱們已經找了個遍,難不成他們全都會隱身。”又對無言說道:“你不是會測命嗎,算一下他們都去哪了。”無顏卻道:“我隻能算命,不能找人。”歎了口氣,喃喃說道:“真是奇了,地藏王菩薩曾發願:眾生度盡,方正菩提。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難道他們都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