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舍

郭天翁走上前來,道:“徒弟,雖然我一直叫你徒弟,可咱們爺倆和父子無二。要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想讓你走。都怪我們幾個老家夥,之前造孽太多,如今到了該還債的時候,我們很快也會下山,欠下的遲早要還的。若是將你們兩個小的帶在身邊,你們豈不成了我們的累贅?”

他雖口中說自己是累贅,可郭笑雨心中知道,他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便說道:“老家夥,說什麽累贅不累贅,你要小爺走,小爺走就是了。”話到這裏,他眼眶居然不自覺的紅了起來。

郭天翁罵了一聲:“臭小子。”便轉過身不再說話。

郭甜甜也湊了過來,小聲問道:“大師父的意思,甜甜也要離開這裏,是嗎?”

巫梨點了點頭,道:“下山之後你們兩個要相互幫助,切不可相互猜忌。”

郭甜甜道:“甜甜絕不會猜忌師兄的,就算師兄真的對不起甜甜,甜甜也絕不會怪師兄的。”郭笑雨在一旁也隻有苦笑的份兒。

巫梨道:“你們兩個小家夥,回去收拾一下,明早就下山去吧。”

“這麽快。”郭笑雨言語中透著十二分不舍,不過他這一問也不過是為了爭取萬分之一的可能罷了,在這片可以被稱作“家”或者“家鄉”的地方多留幾天哪怕幾個時辰的萬分之一的可能。

巫梨則毫無懸念的以近乎殘忍的聲音回答道:“對,明天一早。遲則生變。”

五位師父各自回到房間裏,郭笑雨呆立在原地,好像還沒分清這一切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郭甜甜拉著他的衣角,嬌聲說道:“是個,咱們也回去收拾一下吧。明早下山我們要很久才會回來,要準備的東西多著呢。”

郭笑雨呆呆地望著眼前一片空靈天空,失了神般的問道:“我們還會回來嗎?”

郭甜甜道:“當然會回來,這裏是我們的家,我們不過是下山走走,又不是被師父們逐出師門,為什麽不回來啊。除非是師兄你喜歡上了外麵的世界,不再喜歡甜甜和幾位師父,不想回來了。”說到後來又帶出委屈的啜泣聲。

郭笑雨無奈的搖了搖頭,一時心裏卻又暖洋洋的,他知道師妹這麽說是為了寬慰自己。心裏不禁自嘲:“郭笑雨啊郭笑雨,師妹還是個女孩子卻都比你堅強的多,你是不也太沒出息了。男子漢誌在四方,你難道能在師父身邊過一輩子不成?”一念及此,他眼中立時透出一股堅毅光芒!

郭甜甜看得出師兄的心意,嘿嘿一笑,道:“師兄,那我先回去收拾了,你知道,我們女孩子的東西比較多……”便要回房去。郭笑雨卻一把抓住郭甜甜的手,話也不說便朝山南跑去。

油黃油黃的畫,清澈微微透著苦澀的芳香,點綴在其中翠綠的葉,遠處已恢複綠色抽出新芽的荔枝樹,天空中往北飛來的已遷徙回來的大雁。

郭笑雨指著眼前這一片景象,道:“師妹,你看這裏好看嗎?”

郭甜甜笑著點了點頭,道:“好看。”眼裏已滲出淚花。

郭笑雨道:“這裏,就是我們的家。”郭甜甜終於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郭笑雨把自己的肩膀遞過去,他的眼眶何嚐沒有濕潤。

也不知何時,兩人都不再流淚,而是並排躺在了草地裏,郭笑雨望著天空,道:“師妹,你還記得嗎,又一次五師父下山帶回來幾枚嶺南荔枝,你吃了就說好吃,吵著嚷著說還要,五師父沒辦法,大半夜的還是下了山去給你買荔枝,不過那時候山下的賣荔枝的人家都打烊了,也不知道五師父那火爆脾氣砸了人家多少東西才給你買來那麽幾掛荔枝。”

郭甜甜嬌笑道:“那就是好吃嘛,甜甜的。我叫甜甜,所有甜的東西我都喜歡。”

郭笑雨歎息著笑道:“後來五師父沒辦法,幹脆在這裏中了一片荔枝。本來咱們這土地不適合種荔枝,但你這小妮子偏認死理,說別的地方能種咱這裏就能。也真虧了五師父有辦法,不知道從哪移了半座山過來,不但種上了荔枝,還有芭蕉。”

郭甜甜道:“就是啊,要不是我,你哪裏來的芭蕉吃。”

郭笑雨也不爭辯,心中卻又自感傷:“不知道再吃到家裏的芭蕉是什麽時候。”

郭甜甜又道:“師兄,你還記得嗎。你八歲的時候,二師父逼著要你和他學‘活藤法卷’可你怎麽也學不會……”郭笑雨接著說道:“當然記得,後來二師父要罰我,就用藤條抽我,是你幫我擋了一下,這一下抽在你的胳膊上都流血了,我那時真怕會留下疤痕。”

郭笑雨嘻嘻笑道:“哪裏會有什麽疤痕,二師父才舍不得下重手。本來打你的力道都算好了,最多腫上幾天,可人家皮肉薄,就破了。後來二師父好像總覺得對不起我似的,也就不敢再重罰你了。”

郭笑雨道:“那還不是我這個天才一下子領悟了‘活藤法卷’的奧秘,二師父才肯罷手的……”兩個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好像是要把屬於這裏的回憶都留在這裏。不知不覺間,天已經黑了。

“師哥,快看!”郭甜甜一下子站了起來,驚喜地指著天空:“流星!快許願!”雙手抱在胸前,低聲嘟囔著小女兒家的心事。

郭笑雨笑了一下,好像是在笑師妹幼稚,可他自己也站了起來,雙手抱在胸前,緊閉雙目,低聲嘟囔起來。

“你們兩個小東西,”四師父嚴焱紮著圍裙,站在屋門口召喚這兩個小家夥:“回來吃飯了。”

郭笑雨應了一身,道:“師妹,去吃飯啦。”

郭甜甜卻道:“人家的願望還沒說完呢。”

郭笑雨道:“你還有什麽願望,告訴師兄,師兄幫你實現,比流星靠譜多了。”

郭甜甜驚喜的睜開雙眼,道:“是真的嗎!”郭笑雨鄭重的點了點頭,郭甜甜道:“我要吃荔枝。”郭笑雨頓時覺得滿天星星,嘟囔道:“這個時候哪有荔枝給你吃啊。”郭甜甜嬌哼了一聲,道:“師兄也不靠譜。”便朝屋裏的方向走去。

郭笑雨追了上去,兩人一同走進屋子,看到滿桌子菜就知道是四師父掌勺,但驚喜的是居然真的有一盤掛綠荔枝,還有幾個焦黃的芭蕉。

“流星聽到我的願望了?”郭甜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馬雲兒道:“什麽流星,是你二師父。憑他的本事,讓荔枝早幾天開花結果還算什麽難事嗎?”郭天翁則在一旁得意的笑著。

郭甜甜忽一閃念,居然又掘起小嘴,怨道:“原來二師父什麽時候都能讓荔枝熟,那為什麽甜甜以前想吃荔枝你總說要等到果子熟了,果子什麽時候熟還不都是你說了算。”

郭天翁搖了搖頭,道:“師父的確有本事隨時讓荔枝成熟,但那時不讓你每天都有荔枝吃,是要你心裏懷著憧憬和希望,至少那時候你每年都有一個盼頭。況且這道法自然,順天應時,老天要你什麽時候吃荔枝你就什麽時候吃,那時候才是荔枝最美味的時候。”

郭甜甜哼了一聲,可還是滿臉歡喜地剝開一顆荔枝,不過不是送到自己嘴裏,而是喂到郭天翁的嘴裏。郭天翁的嘴被荔枝填滿,心裏卻填滿了喜悅,囫圇的把荔枝連核咽了下去,卻還硬著聲音說道:“小家夥,是不是非要把師父弄哭了才高興啊。”

郭甜甜卻道:“別多想,我是怕你在這裏下了毒,要害我們兩個小的。對了,這東西有核,難道師父你不知道?”

馬雲兒在一旁笑道:“你二師父是個十足的木頭人,這東西在他肚子裏說不定還能生根發芽呢。到時候頂著滿腦袋荔枝,你身邊天天跟著一棵會走的荔枝樹,什麽時候想吃就摘下來吃,絕對新鮮。”

郭甜甜道:“才不要,二師父那麽瘦,就算真能長出荔枝也一定幹巴巴的,人家才不吃呢。”話一出,幾人就都哈哈大笑起來。就連平時少言寡語的盧淼音也難得地露出一個笑臉。

巫梨也收起大師父的做派,家長一般說道:“來來,快都入座吧。老四的手藝我可是多年都未吃到嘍,今天能大飽口福了。你們兩個小的,今天準你們喝酒,但不能喝多了。”

這一入座便吃到了深夜,好像誰都喝醉了,好像誰都睡著了。可這時候真的能睡著的又有誰呢?這時候醉了也許是種幸福,可明早酒醒,再想起那些傷人心的事,流淚絕對是免不了的,誰又能承受那滴眼淚的重量呢?

郭笑雨扶著搖搖晃晃的郭甜甜回了房間,又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他的酒醒了,然後開始整理行李,他要收拾的東西不多,也不過幾件換洗的衣服。可抬眼又看見一隻小木馬,那是二師父在他周歲的時候送給他的,他高興了足足三個月,後來被他不小心摔去了馬尾巴,他也哭了好久。二師父沒辦法就又給他做了一個,可他還是把舊的留了下來。

“這個要不要帶著呢?”郭笑雨捧著這小木馬,側目又看到一對活靈活現的老虎枕頭,那是五師父親手給他做的,說老虎能辟邪,又說一對就是一公一母,公老虎能鎮住一切妖魔鬼怪,母老虎則能鎮住公老虎。那時他還天真的問五師父:“要是母老虎這麽厲害,那還要公老虎幹嘛?”四師父就在一邊說道:“這母老虎隻對裏麵厲害,對外麵就不行了。這道理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長大了,嗬嗬。”郭笑雨自問:“我現在是不是長大了呢?”

再環顧周圍,好像滿屋子都是關於五位師父的記憶,滿屋子都是五位師父送給自己的禮物,甚至還有二師父送給自己的兩截藤條,那是打他的背生生打斷的。那時候他還在心裏咒罵這位“老不死”的師父,這時是他把這兩截藤條抱在懷裏,居然懷念起那時的感覺。

該帶哪個,不帶哪個,他實在拿不定主意。“要不就每個師父選一件帶在身邊?可是又選哪個好呢?”每件禮物在他心裏的分量都差不多,每件都是他的心頭肉,又有哪件能放得下?

“依我看,你一件也別帶了。就留在這裏。就像二師父剛才說的,給自己留下點憧憬,留下點希望,至少我們在外麵還有一個念想,想著自己遲早要回來。”郭甜甜就站在門口,哪裏像是喝醉了的樣子。

郭笑雨微微一笑,道:“是啊,又不是不回來了。”又招呼郭甜甜道:“師妹,你過來。”郭甜甜滿臉狐疑地走了過去,郭笑雨又滿臉壞笑地說道:“你把眼睛比起來。”郭甜甜道:“你可不許在我臉上亂畫,我會告訴師父的。”郭笑雨道:“放心了,不會的。”郭甜甜這才把眼睛比起來。郭笑雨又道:“嘴巴張開。”郭甜甜依然照做,下一瞬,一股清甜的感覺在她嘴裏擴散開來。

“荔枝!”郭甜甜驚喜地叫了出來:“你怎麽還會有荔枝的!”

郭笑雨得意地道:“剛剛藏的,就是怕你一次都吃光了。”

郭甜甜道:“還有嗎,人家還要。”便在四周圍翻找了起來。

郭笑雨道:“沒了,沒了,就這一粒。本來是打算在明天離開的時候給你吃,怕你那時候難過,現在看上去好像不用了,那就給你吃了吧。”

郭甜甜臉上好像拂過一絲失望,卻又滿意的笑了一笑,道:“放心好了,甜甜可不像你,大男人還哭鼻子。”

郭笑雨道:“嗯,師兄是大男人,也不哭鼻子。你還是先回去吧,師兄要收拾行李了。”郭甜甜道:“那用不用我幫你收拾啊?”郭笑雨擺了擺手,道:“不用啦,人多手雜。一共也沒多少好收拾的。”郭甜甜哦了一聲就退出屋子。

郭笑雨卻撲到**,用棉被掩起了腦袋……

天從來沒亮得這麽快過,郭笑雨頂著紅紅的眼圈推開門的時候,五位師父一早就等在門外了,這五個怪物的眼圈也不知道怎麽紅紅的,郭天翁還非嘴硬說是昨天酒喝多了。隻聽說過酒糟鼻,這酒糟眼圈還是第一次聽說。

巫梨道:“這次下山你們勢必會遇見很多人和事,這是大師父給你的。”便把在手裏不知攥了多久的包袱和一口長劍交到郭笑雨手裏。郭笑雨也吃了一驚,不但那小小的包袱重得離譜,這大師父是不是真的喝多了,居然給自己一把劍。他們專修仙術一門,劍法根本從無涉獵。正當他要開口的時候,五師父已開口道:“小子,給你就拿著。那可是你大師父的心頭寶。”郭笑雨點了點頭,道:“多謝大師父。”便把這寶劍背在身後。

又來到郭天翁麵前,道:“酒糟眼圈的老家夥,你有沒有什麽要給我的。”郭天翁白了巫梨一眼,道:“那老家夥連壓箱底的東西都拿出了,我要是不給你點真家夥反倒顯得咱爺們小氣了。”從懷裏摸出一個白瓷小瓶和一塊方方正正,刻著一個小篆體“木”的金牌,道:“小子,這瓶子裏裝的可是保命的東西。這靈牌,有了他,天底下的花草樹木,就全都聽你調遣了。”

郭笑雨接過禮物,頓覺這兩件不起眼的禮物,分量不輕。

三師父盧淼音走上前,道:“師父沒給你準備什麽,這個東西,你拿著吧。”便從懷裏摸出一麵鏡子。郭笑雨見是一麵銅鏡,便道:“這鏡子你還是給師妹吧,女孩子家,拿著鏡子更合適。”郭天翁在旁幹咳了一聲,道:“讓你拿著你就拿著。”郭笑雨“哦”了一聲,接過鏡子,見這鏡子正麵不見什麽奇特,背麵卻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郭笑雨也不多想,把鏡子收在懷裏。便笑嘻嘻的來到嚴焱麵前,好像早就盤算了很久,要狠狠敲這個四師父一筆。

他雖是郭天翁所收養,實際卻與嚴焱最合得來,有人沒人也總愛叫他“四師娘”,嚴焱也都當沒聽見,這時他便把準備了很久的禮物交到了郭笑雨手裏——一枚銅錢。

“這,這算什麽?”郭笑雨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嚴焱卻一臉莊嚴地說道:“沒什麽,不過是給你小子留個念想,以後也好拿來睹物思人。”郭笑雨忙道:“那四師娘還是給我一塊金子吧,我一樣能睹物思人。”他本也不清楚金子價值,但也從幾位師父那裏聽說過金子珍貴。嚴焱哼了一聲,道:“你小子,不會花錢卻是個財迷。”又從懷裏拿出一對牛眼大的珍珠,道:“沒有金子,就這個,愛要不要。”

郭笑雨滿臉堆笑地接過這一對價值連城的珍珠,道:“還是四師父最大方,我就知道。活著真好,能收到這麽多禮物。”

嚴焱卻道:“小子,把那個銅錢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