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如願

(1)

蔡梓想過阿布有一天和她一樣。

在這個沒有星星但月光濃重的夜裏,蔡梓獨自坐著,無論如何躺不下來,明明狹小的空間忽然變得曠大,死刑犯唯一的好處是可以享受單間。借著小窗灑進來的光線打量自己光禿禿的手腕,湊近一點再仔細盯著看,痕跡似乎是淡了,可紋身還沒洗完呢,永遠洗不完了,蔡梓想到這突然想哭,一段過去剪不斷了,這紋身曾經一讓她看到就渾身不舒服。想當初蔡梓殺了人,隻有她知道自己的影子不見了,她惶恐無助了好一段時間,從沒告訴過任何人。直到遇上了阿布的影子,當時她還懷疑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竟然還有人像她一樣丟了影子,這背後一定藏著更大的秘密,蔡梓想幫影子,幫它盡可能找到真相,幫它回到阿布身邊去,她體會過那種滋味,幫它或許也是在幫自己。現實裏找不到的,就隻有從回憶裏找。蔡梓後來麵對自己影子的時候,就這麽告訴自己。現在好了,經曆了這麽多事,都結束了。

阿布的影子此刻就在她眼前,幾乎要跟自己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它是來告別的。

蔡梓感激它,之前就覺得身旁有這麽個陪伴心裏很踏實,她習慣了它的存在,在它之前她沒什麽朋友,而對它來說蔡梓也是它唯一能溝通的人,這麽說蔡梓更不舍了。

影子的使命完成了,阿布的內心也該重歸平靜,真相麵前人往往都會釋然的。它可以回到從前老老實實做影子,自首是需要勇氣的,它得陪阿布一起麵對,所有痛苦它得陪阿布一起麵對。

你是陪他一起贖罪。

影子沒回應蔡梓的話。

蔡梓沒法說她心裏有多複雜,影子都想好要去承受了,她沒理由不接受。畢竟是近似虛無的事,沒法把其他太多寄托給它,就是覺得可惜,失去自由對誰來說都可惜,但對她和阿布來說不遺憾。

蔡梓想讓影子轉告阿布,不要愛上那些注定會離你而去的人。算了,來世遇上了再講吧。

(2)

自首之前阿布本來計劃打車來著,稍微一想,最後一點時間了,還是走著去吧。選擇傍晚也是覺得不會像白天那麽顯眼,活這麽多年沒太學會低調,最後一次自己決定的事,還是低調點好。

距離不遠,就是蝸牛的步幅二十多分鍾也到了,於是他刻意繞了路,何止是繞路,幾乎在起點和終點之間畫了一個大大的字母“U”。

沿途經過的大街小巷,紅綠燈,指示牌,顯眼的商鋪,餐館,銀行,寫字樓,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門店,攤位,以及廣場舞大媽…讓他眼睛有點花,好像太久不識人間煙火,猛地一接地氣,滿世界眼花繚亂的。

再熱鬧也是別人的,他的行走路徑或許在宇宙誕生之日起早就規劃好了。

快走到了,過個馬路就是。等紅燈時阿布隱約聽到了一陣悠遠的樂音,扭臉就瞥見了一家不知是餐館還是茶館,古色古香頗具格調,門上四個字用隸書寫就—“皮影會館”。

循著粗獷的西北唱腔就摸了進去,門廊不大,沒兩步就開門見山,大廳裏一個個八仙桌上有的吃有的喝有的樂,聒噪得一塌糊塗,深處是一涼亭式景觀,柵欄後頭橫著一塊微微偏黃的白布,倆皮影小人兒在上頭動來動去,一唱一和,惟妙惟肖,卻沒引起大夥的注意,不知道那曲裏拐彎的唱腔是拜音響所賜,還是後台什麽地方真藏著一支戲班子。待了沒一會兒就出來了,阿布還懷疑起那對皮影的真實性,說不定也是靠LED屏幕之類呈現的。

瞅瞅腳下的影子,還是自己的最實在,低下頭想對它說點什麽,話到嘴邊就咽下去了。

天徹底黑下來,阿布走了進去,兩手空空,身無一物,除了腳下的影子,隻有這影子緊緊跟著他。

阿布最後還悄悄轉了一下身,周圍誰也沒有,就自己孤零零站著,一切都是孤零零的。沒有酒肉助興,沒有兄弟踐行,連跟人說句再見的機會都沒有。

告別

沒有睡袋阿布很難睡著,那種小時候被媽媽蒙在被子裏快要窒息的感覺曾讓他無比安全。

天還沒到黑的時候,光線已經開始變暗。

不過就A4紙那麽大一扇窗戶,中間被一根鐵柱截成了兩半,玻璃還是特製的,厚度很厚,感覺不止三層,好在朝南向,一旦天氣好的時候,折射進來的光線像是塗抹了一層淡淡的黃油。阿布會踮起腳用指尖去觸碰淡淡的黃油,仿佛也被塗抹過了,足以拿舌頭去舔舐,能像孩童一般歡喜。再側起腦袋,光是指尖的影子也富有了生命。

望著被截成兩半的天,卻看上去跟水泥牆無異,阿布哼唱起《友誼地久天長》。

眼前浮現出一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放學以後跟著一個小女孩,往西走。小男孩踩著小女孩的影子,抿著的嘴角翹了翹,悄悄的,怕被發現,還不太敢抬頭,就這麽一直走下去,哪怕不回家也樂意。女孩發現他的時候,男孩幾乎把頭埋到了胸口,女孩問他為什麽跟在她身後,男孩猶豫了一下說,看你書包開了,就想告訴你。女孩問他怎麽不早說,男孩一下也沒猶豫,回答說,早說就沒法跟你走一路了。

這是告別的機會。

阿布想到爸媽,想到小橙,想到許娜,還有蔡梓和新星,還有一些人,他們是誰,他們在哪兒。望著影子阿布跳起了舞,邊跳邊告訴它,有機會替我跟這個世界多說幾聲抱歉,我也會為往事默哀。再見了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