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冉冉升起的新星(下)

(7)

哭不出來,擠都擠不出一滴淚,坐在副駕上許娜覺得滿是無力感。

一直忘了問,其實獄警姓戴,四十多了,真看不出來。更看不出來的是,他半輩子就談過一次戀愛,談了不到半年就結婚,沒兩年又離了,後來一直就一個人過,除了讀點書,沒別的愛好。接觸女的少,同事們開玩笑管他叫處女戴,可能是太直白了,便改口叫他小戴,比他小的年輕同事也這麽叫。小戴不太會跟女的打交道,更別說勸了,何況現在麵對許娜這樣處境的女人。

許娜不說話,點著煙也不抽,一根接一根,煙灰落身上也沒注意,也可能是不在意。車上沒音響也沒廣播,要不然還能出點聲,小戴想不出該說點什麽。

本打算趕到狼牙山瞧一眼,小戴覺得狼牙山好,這種紅色旅遊景點主打正能量和陽剛之氣,許娜去了可以接受熏陶,再給她自己打打氣。

可許娜說她餓了,時候也不早了。

斜陽眼看著消失。桑塔納一路駛到保定東站,在對麵找了一個小飯館停下。小戴看不出許娜在想什麽,吃點河北小吃總是沒錯的。

石鍋魚端上來的時候,許娜還納悶這是河北小吃麽,管它呢。熱氣冒上去,人放鬆下來,抓起筷子就吃。昨晚到現在肚子裏一直是空的,猛吃下去還有些不適應,尤其是後上的肉糕,小戴說那也叫河北燜子,能滋補身子。許娜直接上手,一連吃了三塊,吃完嘬著大拇指讓小戴猜她有多大年紀,小戴猜了三次,許娜一個勁搖頭,嘴角翹了起來,她可沒小戴猜得那麽嫩,不過再次證實了她看不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小戴不太理解,許娜若有所思道,你覺得我像二十五六的,再過十年我頂多像三十五六的,六哥很講究,我得保養好了,萬一過十年他出來了,我可不能讓他嫌我老。

小戴停下手裏的筷子看著許娜,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知道,別忘了我可以想辦法,在中國什麽事不能運作,你說是吧。

這個,我沒法說。小戴撓撓頭。

狼牙山五壯士,跳下去五個都能活倆,還有什麽不可能。許娜說完又埋頭往嘴裏扒拉,小戴擔心起她這個狀態,該不會是創傷反應的第二階段吧。

對了,你沒事兒嗎,開公車出門得有公務吧。

你就算公務。小戴回答挺快。

得了吧你,少跟我來這套。說著許娜低下頭找煙。

小戴想說是六哥讓他陪她一下的,話到嘴邊咽了下去,再提六哥估計她的情緒又該波動了,而且還會引來她新一輪追問,遲早逼得他成了她跟六哥之間的傳聲筒不成,其實小戴想同情許娜,想幫她,卻又怕把自己牽涉進去,畢竟跟她還不熟,她又是如此捉摸不透,六哥不過是一個比普通犯人相對獨特一點的普通犯人,小戴他沒義務幫他和她做太多,總之,私心讓他試著抗拒再跟許娜多講了。

看著許娜的手在包裏劃拉半天,摸出來的駱駝空了,捏在手裏揉成團,撂在驢肉火燒的籃子裏,小戴收起自己的紅雙喜,猶豫了一下,起身說,我去買。

瞥了一眼他的背影,視線正好穿過小館的玻璃推拉門一直延伸到外麵的街道,小戴幾乎跟保定東站融為一體,像千萬個進站等車的人一樣,估計會庸碌一輩子,許娜跟六哥所經曆的一切,他永遠都無法體會到,不過許娜覺得這人還挺有意思,這次混熟了,以後來監獄也算有個熟人,六哥的事待會就不多聊了,來日方長。對了,一會兒加他微信。

手機又開始震了,這次是導演,接吧,許娜心情好一點了,或許是飽了之後心靈得到了短暫的滿足。

台灣人一著急語速就快,聽不太清那頭出了什麽狀況,像是跟誰吵過架,一肚子火要撒給她。跟新星有關,許娜沒反應過來,讓他慢點說。鄰桌倆孩子在鬧,還有一桌辦貸款的不停重複著幾個數字,相比之下,導演的聲音顯得微不足道,勉強聽了個大概,這一切讓許娜又不爽起來,她扯著嗓子道,老娘聘你不是讓你跟我抱怨,不管別的,媒體場演不好,剩下的錢別想拿到手!

駱駝煙不好買。小戴連跑了三家店都沒有,實在不行買包萬寶路給她,不是要勁大的嘛。萬寶路竟然也沒有,即將放棄的時候,遇上了不起眼的第四家,有萬寶路還有駱駝。不知不覺走出去了二裏地。

抓著兩盒駱駝興高采烈往回跑,好像為許娜辦了一件大事。小戴的手機通常塞在褲子口袋裏,有電話打來容易漏接,這次卻順手揣在了外套的上衣兜裏,響起來的時候他怔了一下,不接也就不接了,除非是監獄打來的。

太突然了。小戴以為是玩笑,在監獄工作這幾年,大夥喜歡拿他開涮,可這次顯然不是。

這個電話要是再早兩分鍾打進來,駱駝煙就買不到了,再晚兩分鍾,許娜已經抽上了,此刻他站在馬路對麵望著小館,猶豫要不要像沒事兒人一樣進去先把煙擱下,小館的玻璃門擦得不很幹淨,卻看得見裏頭,透過開了一半的縫隙許娜的臉,這女人有姿色也有氣場,眼下不得不麵對又一個事實。

半個小時之前,六哥死在了監獄裏。

(8)

從沒見過哪個舞團的負責人敢在演出當天這麽玩失蹤。導演衝演職人員大吼大叫的時候,距離大幕拉開不到一個小時。沒人知道許娜正在易縣城南一個偏僻的火葬場。新星還沒到化妝間。阿布藏在後台靠近側幕的角落裏,讓黑暗將自己包裹,感覺跟影子融為了一體,阿布不願讓人看到自己。

演出開始前的鍾聲響了三遍,第一遍提醒觀眾入座,第二遍將手機關機或調至靜音狀態,第三遍大幕就拉開了。每響一下,阿布就覺得身體的血液都在興奮地跳動,眯著眼睛透過側幕的縫隙去觀察台下的觀眾,看他們的表情,他們的反應,以往登台前可沒這個機會,現在不一樣,他演不了,一切由不得他,就像小橙消失,許娜不接電話一樣,他什麽也做不了,隻能跟著節奏輕輕拍手。

一小時三十八分鍾的《誇父》,所有人都捏了把汗。

演出不算太成功,但起碼順下來了,謝幕的時候導演笑得很勉強。送上來了兩束鮮花,全讓新星一個人接去了,原本一束是給導演的。新星隨手將兩束花拋給台下的觀眾,動作有些大,其中一束沒有拋物線,直接砸中了第五排靠邊一個女孩,掌聲沒中斷,卻蓋不住女孩旁邊一男的指著新星嚷嚷起來。

這一嗓子像砸場子,新星做了個手勢表歉意,猶豫要不要下去看看,卻被工作人員拽住了,這麽多媒體記者在呢,萬一起了衝突,這算什麽,借題炒作?

回到後台導演也衝他嚷嚷起來,新星眼皮不抬一下,覺得他不過是因為獻花的事兒計較,導演罵他自私,罵他不專業,這可激怒了他,說誰不專業都不可能落在他新星頭上。

新星在舞台上擅自發揮了好幾次,幾乎打亂了原本的節奏設計,導致燈光和音樂先後出錯。兩人吵得很凶,所有人都聽見了。假如今天許娜在場的話,一定覺得演砸了,她會衝新星嚷嚷,甚至衝導演嚷嚷。不過,導演自己可能不會想到,幾天後《誇父》真正意義上的首演卻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到北京的時候許娜倒看不出太大變化,除了臉色差一點,還跟之前一樣。六哥的前妻人在國外,沒回來,跟許娜電話裏說過,骨灰就交給你幫忙處理了吧。夫妻一場,最後一麵也不見了,想象六哥曾經呼風喚雨的日子,不得不為眼下的結局唏噓。

隻說處理,沒說保管,那就是當垃圾扔了都行。許娜舍不得,人的骨灰也得有個好的歸宿,還要想一個夠酷的法子,撒海裏都顯得過時了。

小戴送許娜到車站,臨分別舉著手機告訴她,下次再來易縣,就不用繞到保定了。許娜揣著骨灰瞥了一眼手機地圖,去易縣明明可以直達的,她卻偏偏坐高鐵到了更南邊的保定,然後再往北折返,真不記得當時是怎麽想的。走了不少冤枉路,就像她的人生,但那又怎麽樣,她告訴小戴,我不會再來了。

許娜沒跟任何人講自己這三天的經曆,連阿布問她也不說。阿布決定接受演男二B或者男三A了,許娜沒問他是怎麽想的,阿布卻自己說了,他想過廢掉新星,硬幹也行,偽造一起車禍也行,他以為做的到,後來沒那麽幹,一是因為他沒能耐,二是怕影響了許娜,新星要是真能把戲托起來,成了,許娜的心血也就不白費。即便犧牲自己,也不能犧牲這部戲。

為什麽你們都這樣,真不像你。說這話時許娜還想到了六哥,六哥怎麽會自殺呢,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現在這阿布也不是了。

舞團開總結會的時候許娜又恢複了往日的鬥誌,起碼她自己這麽覺得,她不能消沉,常說最後一哆嗦了,必須得頂住啊,總結會成了動員會。掃興的是,新星又跟導演吵了起來,這讓她有些自責,之前怎麽沒覺察到這些苗頭,也沒聽旁人提起過可能存在的矛盾,藝術創作嘛,有衝突很正常,觀念不同,不至於到了不可調和或你死我活的地步。

許娜很為難,如果早知道新星那麽提要求,她絕不會私下再找他談了。換導演?新星這是在逼她。導演當然很自我了,所有環節都得嚴絲合縫地按照預先設計好的策略執行,即便會有即興發揮和臨場表達,即便可能產生錦上添花靈光乍現的效果,可在導演這裏,沒法給新星那麽大的個人空間去恣肆施展,這也是這部影子舞的調性和風格所決定的。

新星聽不進去,說也是白說,要麽換導演,要麽換導演,沒別的選擇,當然,換新星也可以,之前特邀協議簽得死,高額違約金等著呢。

不知怎麽的,許娜一下想到了六哥,要是六哥在,她許娜不會被人這麽威脅的。其實六哥在啊,距她不過四五米遠,工作室最靠裏的西門子小冰箱裏,她愛吃的鴨脖、零食全被清了出去,隻留六哥在裏頭涼快著,當然,這隻是暫時的歸宿。

不止換導演,還有阿布呢,新星得寸進尺了吧,他不願跟阿布同台,即便是配角,阿布在會讓他覺得別扭,既然爭不過他,就不應該留下…

許娜不止為難,簡直有些崩潰,該怎麽解決這個大麻煩呢?發了會呆之後她竟然先想到那些骨灰的歸宿了。

(9)

成功的定義是什麽也說不準。阿布無數次想過自己作為絕對男一號在舞台上接受來自四麵八方的掌聲,終於實現了的一刻隻覺得是錯的,掌聲不是來自四麵八方,而是正對著他耳朵眼,嘩啦嘩啦分不清是什麽東西了,像兩條躁動的小蛇,使勁往裏頭鑽,鑽的他耳朵疼,鑽到腦子裏,鑽到心裏,然後就沒感覺了。

心跳快起來的時候,阿布看了一眼旁邊的導演,這個台灣人平時不太表露情緒,此刻也為首演的成功激動不已,他一定不知道跟他吵過架的那位冉冉升起的新星死在了哪裏。

演出前一晚阿布還睡不著覺,借著窗外的光盯著光禿禿的白牆看,一切成了黑白,即便牆上的蚊子血,看上去就是一個黑點,哪怕濺上去一灘血,也像塗抹上去的黑漆。

閉上眼睛,感覺有什麽東西晃來晃去,爬起來擰開台燈,伸手比劃一下,牆上的手影還在,影子也就在,心裏踏實多了。

關上燈重新鑽進睡袋裏,紮緊袋口怎麽也睡不著了,總覺得有人站在窗前或床頭,甚至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現在還沒有,過不了多久可能踩的木地板吱吱響了,阿布提醒自己那都是幻覺,不必在意,果然不知不覺就睡著。

沒做噩夢,就是一些很普通的畫麵,年輕好多歲的阿布在練功房裏,每做一個動作都能甩出汗珠,頭發貼在腦袋上,臉上還有擠過的痘痕,上衣的領口很緊,他習慣了,襪子黏在腳上,隨時會浸透舞鞋。

怎麽沒開燈,奇怪,阿布找不到開關了,以往就在進門左側一抬手的位置上,不抬手用胳膊肘碰一下也行,總共兩套開關,開這一套隻會亮一半的燈,就他一個人練,完全夠了。阿布喜歡隻亮一半燈的練功房,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舞鞋和地板接觸時所發出的聲響,才讓他感受到屬於一個人的舞台。

有時他也會為自己一個人打亮所有燈,就當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想象他跳到了絕對男主的位子,在光芒籠罩中盡情舞蹈,每一秒鍾的施展,他都不能忘了現在刻苦的樣子,不能忘了這個練功房裏無數個獨自加練的樣子。

還沒摸到開關。雖然這黑暗讓他安全,找不到還是不行。黑暗裏找亮,從沒讓他覺得這麽艱難,除了找亮,還找過影子,找過小橙,找過許娜口中強調過無數遍的感受力和狀態,藝術就不找了,他跳舞似乎沒想過為藝術,他要找到阿布自己。

太累了,真怕某天想起來覺得不值。其實說放棄也就放棄了,自己被別人放棄過,他知道這有多麽的容易。望著練功鏡裏的自己,輪廓模糊的虛像,比黑暗略淺一點。不怪那些放棄過他的人,也不怪自己。

渾身卸了勁,彎下腰一手摁壓酸疼的膝蓋,一手去扶牆,無意中碰了什麽東西一下,眼前一切轉白。

白花花一片耀眼。音樂一起,身體跟著動起來,阿布懷疑這不是自己的身體,不是自己的影子,又或者靈魂附體,像他又不像他,比精靈還神奇。光芒籠罩下,他和影子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在那裏短暫又或者無限延長了自己的生命,原來所有七上八下跟揮汗如雨,都是為了抵達這裏。

摘下頭套,阿布盯著台下,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陌生的臉,又好像挺熟悉,應該還有更熟悉的。不是小橙,可惜她不在,即便在,這一刻對她的意義也沒有對另一個人意義重大。視線停留在許娜臉上的時候,阿布接過了鮮花,夠新鮮,激出他一個噴嚏,接著又打一個,完了還一個,眼淚都打出來了,回過神再看,許娜的眼睛也在閃爍,七八排還是太遠,她應該哭了。

許娜像普通觀眾一樣坐在台下,等來的這一刻不算陌生,因為在腦海裏早預演過無數次了。

向觀眾揮手致謝的阿布眉頭緊了一下,要不是發現劇場的四個出口處多了幾名穿公安製服的人,他本可以更自然地謝幕。

不管怎麽樣,謝幕的時候阿布還是覺得,這真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