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

本子上的確是父親的字跡,他的字就像跳脫束縛的性格,頂天立地從來不拘泥於本上橫線的限製。

我搖搖頭,推了回去。

“你能聯想回憶起一些相關信息嗎?”

“我連其他頁麵寫了什麽,都辨認不出,別說你挑出的這些了,像密碼組合一樣,誰能破譯?”

張弛有點不敢相信地看著我,我羞愧地低下頭去,猛然發覺自己對父親知之甚少,甚至連他的字跡也無法辨認。

他信了我的無能為力,指著其中一行努力提示:“雖然信息不盡相同,但是這些符號的出現有一個規律,每一年,都在七月的時候出現。從大約九年前開始出現,七月份,你有什麽特殊事件的印象嗎?”

我小心翼翼地繞過了那一片記憶窪地,猶豫著搖了搖頭。

“你確定?雖然不知道這些詞組和數字是什麽意思,但我還有個發現,在這些看似沒有關聯的詞匯中,總是有一個詞,反複出現。”

他看著我,還在捕捉我的蛛絲馬跡,我盡力克製著自己的心亂如麻。被打撈的記憶濕漉漉地覆蓋在心頭,逼仄沉悶,透著一股陳年累月的腐朽之氣。

“按照我們正常的邏輯來理解,如果顧師傅費勁地想要不給人看懂這些字,那必定是一個懸而未決的案子,而且,有相同的字跡多次出現。你再看一下,說不定這個人你認識。”

我木木地坐在原地,沒有湊過去看。在那被推向我的本子上,那兩個龍飛鳳舞的字活動工整起來,長著腿走到我麵前,自動生長到足夠清晰的兩個Y Y。

當頭一棒,定睛一看讓人把沉睡的記憶喝醒。我當然知道,YY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意思,而是代表一個人,一個對我來說非同尋常的人——陪伴了我整個青春期的女孩。我們曾經分享初潮的恐懼,還有初吻的悸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秘密,我們可以靠一個眼神來交換。

在張弛看出我異樣之前,我決定不再采取保守姿態:“這和我爸的案子,有什麽關係?”

“難道你不想知道是什麽事情讓你爸牽腸掛肚近十年的嗎?”

“你能告訴我,為什麽不可以是其他事情嗎?”

張弛果然認真地比劃起來:“你看看這幾頁,有什麽相似之處,再看和其他頁,有什麽不同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的問話和我的問題有什麽必然的聯係,茫然搖頭。

“那這麽說,你覺得我是憑借什麽,可以再沒有看到犯罪嫌疑人麵目的時候,靠別人的口述來畫出他的麵貌?大部分還差不離的?”

我輕輕哼了一聲,這個時候他還好意思標榜自己的畫功。我絕不會誇他一句,否則會飛上天的。

張弛頓了頓,看我沒有接話的打算,就繼續說:“我在作畫時候,雖然水準還不夠穩定,但多少總結出了一定規律,有了一定的實踐經驗。我會考慮,怎麽樣才能在有限條件中,最大可能地夠提高自己的準確率。”

“靠引導見證人來說出更多的信息?”

“我是說在同等口述條件中,依靠自己來畫得更像。”

“不用繞著彎讓我誇你。”

“船靠岸的時候要有錨來固定,撬動重物時我們需要有一個支點。所以我的模擬畫像,也需要有一個特定的要素,來穩固畫麵。”

我開始有點好奇:“怎麽說?”

“你不會覺得我是真的掌握了全局,才開始作畫吧?實際上,在每次開畫之前,我都隻能確保最多一到兩個元素的穩固不變。但,就是這一兩個元素的確定,給了我底氣,也給了我作畫的基礎。”

“難道元素之間可以推導?”

“當然,不僅從眼睛、鼻子,可以推導人額頭的寬度,甚至還可以從鼻子、嘴巴來推斷出人的極端身高範圍。雖然目前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但長期的積累,這種思路會大大提升準確率。”

我依然無解:“這和記錄本有什麽關係?”

“你看,他的筆跡大多潦草,但到了這裏有種刻意工整的潦草。其他頁碼,都是直角比較新的,隻有這幾頁,是反複摩挲,都起了卷了。這是區別。”

“你想說,其他頁和這幾頁的共同之處在於都寫了案件心得?”

“顧師傅是個在細節上特別嚴謹的人,你可以看到在這之前的十多年的記事本裏,記錄工作的就是工作的,沒有多一句政治學習筆記的。那麽,我們是不是就隻能理解,在這幾頁裏,是一個懸而未決的案子,而且這個案子和他的身邊人有關,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在暗中調查。”

我壓抑住怦怦亂跳的心:“前麵的推斷還能自圓其說,但是最後一句,邏輯在哪裏,太草率了吧?”

張弛從他的牛仔褲口袋裏摸出了一本塑封封麵的迷你筆記本,照本宣張:“YY,姚藝,女,十年前在山至大學就讀期間,曾被人強奸報案,但在檢驗結果出來,樣本受汙染無法確認時,選擇了跳樓輕生。在一片起哄聲中墜樓。如果沒記錯,她就讀的阜檸高中,和你是同一個學校。”

張弛一口氣說了那麽多,我完全忘了自己該說什麽該做什麽,直到發現他還在定定地看著我。

“如果我之前的推斷還不確定,但你剛才的微表情已經出賣了你。”

我的手心和鼻尖都在冒汗,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脫口而出:“這是我爸在調查的懸案?”

“按照剛才的邏輯,和我做的功課,我給出的答案是這樣。”

我喉嚨像突然被塞了朵棉花,艱難地咽了口空氣:“你能確定嗎?”

“從筆記本上出現這些記號前十年範圍裏的案卷,包括事件記錄,全都查對過了。原來我以為這些數字,隻是代表案件要素中的信息,但後來發現不是這樣。”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太空中漂浮的象形字,我努力試圖抓住,並且把它們排列成序:“你說哪幾個字?”

“278。”

“代表什麽呢?”

“起初,我以為是簡單的案件編號,。按照當年的案件編號來看,這個數字的存在就不合理。我們當年的案件加事件合並案件數都沒有達到278。”

“這個可能性最初就該排除了,不會是電腦中某個文件夾的名稱嗎?”

“我請我們的專家專門對文件名搜索過的,包括所有外網機子和隱藏文件夾,都沒有找到任何對應的文件。”

尹仲藝來親自操刀搜索過的,就沒有被遺漏的可能性了。我往椅背上一靠,頹廢地呆愣著。我能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我還是無法接受父親和我之間有秘密,它像一堵牆隔斷了我自以為是的親密無間。憤懣裹挾著懊悔和好奇,讓我起身又去過了那八九本筆記本,仔細查看。但本子上依然隻是紛亂的數字和語意不明的詞組。

張弛好像在等著我說些什麽,我看了一會兒,意識到,抬頭問:“你是不是已經找到答案了。趕緊告訴我。”

張弛較為肯定地點了點頭:“你有沒有發現,這三個字之間不是連接順暢的。”我回過神,湊過去仔細看。的確,2和78之間,微微多了一道間隙。我驚訝地抬頭,不得不承認張弛驚人的觀察力,連我這個親生女兒都比不上:“這不會是偶然。”

“你可以自己來驗證一下。”張弛把本子歸攏,開門等我。

“要去哪兒?”

張弛默不作聲地帶著我進了電梯,他摁了5號樓層。我能想到的唯一地方就是檔案室。果然,他早就通過什麽途徑取到了檔案室的鑰匙。

我看著他熟練地打開第一道鐵門,而後用他的門禁卡刷開了第二道門。一整排鐵皮櫃出現在麵前。他從一個保險櫃裏取出了一串鑰匙,交到我手裏。

我站在櫃前,對於沉甸甸的鑰匙串無所適從,上麵標記著林林總總的數字不是按序列排開的,本身像一組密碼。

張弛看我愣著,索性又取回了鑰匙,精確從中摸出一把,很快開鎖。

我有點不敢相信:“爸櫃子裏的各種工作資料很多,你怎麽能確定就是這資料櫃子?”

張弛把櫃門一下子敞開,一疊用牛皮紙色檔案夾存放的資料“其他隔層裏都積灰了,隻有這一層,清清爽爽。而且,你看,隻有這麽一份資料,附加著筆記本上那些頁碼的複印件。”

我無言以對,夜色在把我籠罩。我慢慢打開了案卷,飛快地翻過了姚藝簽名的筆錄頁。張弛這時慢慢走到我身邊,我都能感受到他冒著熱氣的呼吸,是熟悉的味道。

他輕聲說:“也是在這裏麵,我第一次看到了姚藝的名字。”

我扭頭看向他,他眼神裏的沉思深深讓我陷入:“可是,我爸為什麽要追查這個案子?”

張弛低頭看向我的臉:“這在當時可不是個案子,後來撤案了。”

“哦。”記憶中的一切都在蘇醒。

“直覺告訴我,一個老警察,即使受害人不是有特殊情感聯係的對象,也是會因為一個案子破不了而耿耿於懷一輩子的。但也不排除,姚藝和顧師傅之間有什麽其他聯係。你知道嗎?”

我停下翻動案卷的手:“你什麽意思?”

張弛隻是定定地看著我,他眼神中的光穿透了我疲憊又虛弱的靈魂:“如果沒記錯的話,姚藝這個人,你並不陌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