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匯生

我看看正直射著地麵的烈日,納悶自己怎樣才能收斂身上的死亡氣息。這是我從沒有麵對過的疑惑,看來我對自己還是缺乏認識。雖然不招姑娘待見,但是以前經過跳廣場舞的大媽,旁邊有樣學樣的五六歲外孫、外孫女們看到我,隻要我有心情衝他們擠眉弄眼一番,幾個比較外向的娃隻消看了幾眼,都會停下笨拙扭動的身體,朝我笑笑,按理說我的形象不至於那麽駭人。

我想過如何反偵察,卻沒料到自己的肢體可以暴露秘密。我極力克製住自己想要昂首挺胸走路的樣子,但應該沒有辦法克製住歡欣雀躍所帶來的容光煥發。好在亢奮和我慣常的性衝動一樣,來去匆匆,或者說,是被性衝動所取代了。

當時,我正走到三樓拐角處的一家太陽鏡櫃台前。興許是太久沒有顧客光顧,本來百無聊賴靠在角落辦公椅上的姑娘,看到我馬上整整她的黑色百褶裙擺站起來。她放下在手裏捏了應該都有餘溫的手機,屏幕停留在一部韓劇的後半部分,其中一對男女正在爭執著什麽。

姑娘竭力用她認為最有魅力的笑容來和我說話,我正瞅到了她的高聳胸部,更致命的是她還穿著一件黑色的V字領針織衫,乳溝像在她胸部勒條數據線一樣深而清晰。可惜,她一笑,馬上消退了我的非分之想。一種帶有清晰企圖的、獻媚的笑撲麵而來,我清楚洞察其中的欲望不是對我,而是對我口袋裏的錢。我加快腳步,她的笑讓我感覺自己如同一塊腐朽散發出臭味的肉。我於是隻能像躲避一群蒼蠅一樣,埋頭離開,甚至不敢和她有目光接觸,怕看到因我而起的失望。

之後,我選擇不去看店員,也不進店,就用眼神像掃描儀一樣,掃視其中的每一幅款式。不超過第三家櫃台,我選定了一副太陽鏡,能夠完美銜接我的帽子,恐怕是我親爸站在我麵前,隻要我不做動作不說話,他都不一定能認得出我。

我在一個沒有任何探頭的角落,快速用手機自拍了一張,屏幕裏的我隻露出一個下巴,眼睛和帽子完美銜接,不要說眼睛,甚至連我的耳朵都無跡可尋。我釋然走出眼鏡市場的時候,不免又因為我的臉太過於無法辨認,變得憂心忡忡起來。

但時間緊迫,由不得我杞人憂天。當務之急,我還需要一把刀。當然,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準備用那麽痛苦的方式幫於楨解脫。但是,如果她開始叫喊,影響到了我的全盤計劃,那麽我就不得不用這種方式來快速製止她了。這當然是我最不情願發生的事情,意味著我需要用更為複雜的方式,麵麵俱到的方式考慮退場。

我有想過用現場的刀具,風險是最小,警察會認為熟人作案。可是,我沒有信心在現場用最短時間找到我要的武器,而且,更重要的一點,這麽做,勢必會增加我暴露隱蔽痕跡的概率。我相信凡事都是個數字,概率決定了大部分的事務,我不能冒這個險。

就這麽想著,我又出現在一家廚房用品店。進店三分鍾後,我選定了一把最為普通的水果刀。可能因為我手裏正提著一袋生梨,店員都懶得多瞄我一眼,轉身就和同事去聊天了。我盯著他後背寫著“強國興業”四個白色宋體字的lOGO,不免想到,如果這時候我朝他後背刺一通,恐怕他連喉嚨口都來不及發出一聲咕嚕。

我好奇他會怎麽來解決購買刀具必須進行實名登記的行規,伸進褲袋準備掏假身份證的手又縮了回去。但是,既然他都不擔心,我自然如釋重負地離開了。撒謊到底讓我有心理負擔。

盡管腳步穩當,心裏卻虛空,不由擔心到時候這種心理素質怎麽才能麻利把事情辦到位了。這兩周,我好歹在家空下來就撐幾把俯臥撐。想著,我把水果和刀歸攏到一隻手裏,右手下意識地捏了下左臂膀,對結果比較滿意。我尚未用力,肌肉已經堅硬地同石頭一般。

我又叫了輛車。這次,手裏提了東西,沒戴帽子,隻戴了墨鏡,一輛寶藍色的出租車車很快停下了。我正尋思著怎麽給自己打造一個完美無瑕的不在場證據,還沒考慮清楚其中的細節,車到了目的地,從於楨所在的民宿窗口繞過了。

我讓司機停到了後門,那裏是交通主幹道,車水馬龍,都是過路車,而且我在經過仔細觀察之後,早就發現了側麵唯一的探頭是個假的,唬人用的。於楨的保姆應該是辭退了,她的先生最近正在出差,至少他的機票是這麽顯示的。他們的孩子住讀,隻有周末才去外公外婆家。這麽說來,她應該是獨自一人在這裏休假散心。

但我卻不確定是否有人和她同住,來照顧非常時期的她的起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意味著我必須暴露自己,通過一隻紅外線高清晰監控探頭,來自己來一探究竟。

兩小時之前,我通過黑進外送係統,查到有人通過她的手機號下個訂單,從方力超市買了兩斤新疆庫爾勒香梨。送貨時間應該是兩點三刻,但這個訂單被我攔截了,換句話說,就是我通過自編程序,從運營方端取消了配送,也屏蔽了他們可以聯係到於楨的方式,但是從於楨這個消費者端口,卻不會收到任何退款和提示短信。現在,就由我這個“專職”配貨員來特意為她送貨了,順帶著為自己“驗貨”。

門鈴摁響之後,很長時間裏,豎起耳朵聽房間裏都沒有人走動的聲音。但隔著門,就能感覺到屋裏於楨的特有氣息,她在裏屋,恐怕隻是睡著了。

我再次摁響門鈴,耐心等待著,克製住自己不左右張望。大約兩分鍾之後,門開了一條縫,她出現在門後,整個人都被消沉所包裹。但讓人驚喜的是,這種由於長期抑鬱造成的病態——發青的眼圈、單薄的身體以及蓬鬆、無精打采的頭發,反而讓她少了一份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感,如同鄰家姑娘一樣親切可愛。

她隻穿了一件裸色的真絲睡裙,盡管外麵披著一件長長的乳白針織衫,細細的腳踝**著,讓她纖細的身體生出一種慵懶的性感。我避開她可能的注視,點頭致意,一時口幹舌燥,耳根在發燙,幸好我帶著帽子,而且幾乎可以不用說話。

我幾乎是把袋子往她手裏一塞,差點沒有落荒而逃。但在她關門的一瞬間,我看清了客廳裏有很大一組黑色的真皮沙發,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這上麵和她翻雨覆雲的滋味,但同時我警覺地注意到,她的客廳靠走廊一側裝著一隻探頭,由於不能確定監控是不是開著,有無聯網,所以,我必須時刻記住要保持在走廊方位時不能脫帽出現,否則就前功盡棄。

直到在家裏對著椅背練習捆綁,我還是有些於心不忍,不夠確定自己是不是願意讓這粗糙的材質勒上她的細皮嫩肉。我有點賭氣地摔下繩子,皺著眉開始練習最短時間內戴上一次性乳膠手套。我甚至開始練習對著鏡子說話,看是不是會把唾沫噴到那麽遠的距離。我可不想因為一時愚蠢的疏忽,被采集到任何DNA。

麵對鏡子裏的自己,我甚至開始恐懼,不是對整件事情恐懼,而是對我自己。這個戴著一次性帽子和棒球帽,臉被遮蓋得嚴嚴實實的男人,臉上沒有一點猶豫,甚至有一絲全麵備考、勝券在握的篤定,根本不像預謀犯下命案的新手,是多麽陌生,真的是我嗎?

難道這才是原來的我,隻不過被徐豐的死、父親的死激活的真我嗎?我摸了摸手臂,不知什麽時候,起了一陣起皮疙瘩。

我安慰自己說:“你也看到了,於楨是個什麽狀態。你隻是稍微嚐了嚐抑鬱的滋味,就已經行屍走肉、生不如死,想想她那麽多年是怎麽過來的?難道你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因為你一時衝動犯下的錯,讓別人來承擔痛苦嘛?再怎麽傷害她,也是長痛不如短痛,幫她從此徹底解脫罷了。”

慢慢的,我越來越深信不疑,自己是要去做一件善事,用碩大的勇氣和犧牲去成全別人也彌補自己過錯的善事,隻不過一石多鳥,但不會從本質上改變這件事的屬性。

等一切行頭、裝備,包括所有可能遭遇的情形都在大腦裏重新又排練了一次,我全身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感覺到了饑餓和疲勞,倒在搖椅上,胡亂地抓起半塊戚風蛋糕、就著白開水就這麽食之無味地啃了起來,絲毫沒有品出麵包平時的濃香四溢,鬆軟的口感也神奇地味同嚼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