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匯生&顧世

“他是沒媽的孩子,是個野種!”這聲音在我耳邊揮之不去,我轉學了兩三次,依然逃無可逃。

我和痛苦是老朋友,眼下我唯二的另一個老朋友卻在獨自承受,我知道他想提的是八年前那件事,我從來不敢忘記。我於心不忍,但實際提了也早已經於事無補。我們當時還是毛都沒長齊的小夥,現在也並沒有閃電俠的超時空穿越能力。

我拍拍他的肩,打斷他的回憶:“別說過去了,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徐豐朝我苦笑,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麽無助。

我補充道:“有什麽我能做的?”

我小心地避開了“幫”字,從來都是他幫別人,主要是我,這是他的特權,甚至可以說是他生而為人的最大意義。我沒見過他幫別人,事實上,他和欺負我的那幫人渣也隻有這個區別。就連外形打扮,他也是走得同一種風格,黃毛、紋身爬滿手臂、胸背,還有惡俗的粗金鏈子。

徐豐長歎一口氣,久久不說話,隻有胸口越來越激烈地起伏著。

我耐心等著,就像他後來習慣了等我表達自己的想法一樣。

“豐子,我不甘心。”他眼白發黃的眼睛轉向我,“如果說有什麽遺憾,那就是倔老太認死理,總覺得兒子幹得全是壞勾當,死了都不能靠近他們的墳。”

他居然已經在考慮身後的事,我鼻子一酸,清了清喉嚨,把湧上眼眶的熱感用力驅散。

他閉上眼,側過頭,聲音哽咽:“我最愧對家人,我讓他們都失望了,還做不了任何補救。現在落得這人不人、鬼不鬼的,算是老天有眼。”

徐豐的爸媽顯然沒有來過,他們認定他犯了比小時候打架鬥毆更嚴重的事,隻是暫時沒被警察發現,很早和他斷絕了關係。他偷偷去看過他們一回,隻見到了老娘,老頭子已經到了黃土裏,臨走都不鬆口叫他回去,怕被村裏人指指點點。

“哥,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我話音剛落,徐豐有氣無力地朝我瞟了一眼:“是想解決就能解決的嗎?人命啊。”

他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斷斷續續地輕述。

隨著他對我毫無保留地坦誠,一副圖景在我腦海裏像副畫卷一樣徐徐展開,哪怕寫代碼時,也沒有這番清晰的思路。

我選擇性地問了幾個自認為重要的節點,發覺事情比我想象得要複雜更多,即使徐豐現在躺在病**奄奄一息,也避免不了警方的種種懷疑,更不用說在他最看重的年邁母親麵前洗白。

他還在交代幾件他認為重要的事:“遺體捐出去,不管是做醫學研究還是有器官能移植,讓我最後好歹做件好事。”

我有點惱怒地揮手:“還輪不到說這個。”

臨走時,我猶豫了下,躬身單手摟了摟他:“別想太多了,說出來就好了,你不要再和其他任何人提起這些。我後麵還有新項目要跟,可能來看你的機會不多,別怪兄弟。”

什麽該死的項目能比他的生死更重要!

但他還是寬容如以往地點了點頭,我懷疑他對世人所有不多的好脾氣都用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目光不願意離開我的臉。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一直目送我到門口。

我們都很清楚,彼此是這世界上唯一的慰藉,甚至可以為對方做出艱難的改變,變得不像自己。不同的是,他為我做得比我爸媽都多得多,現在隻有我也應該輪到我為他能做點事情了。

走出醫生辦公室的那刻,大廳裏的病患和家屬川流不息,一個掛鍾高懸著正麵對我,我們歎息、懊惱、沮喪、抱怨、感慨的任何一分一秒,它都沒有停下過腳步。我快步從樓梯走了下去,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躲閃開那些顫顫巍巍的老人,總覺得他的眼神留戀地跟隨著我,讓我透不過氣。

直到走近急診大廳,我才放慢了腳步,失神地靠在牆角,我需要整理一下思緒。畢竟,留給我完成新項目的時間,也不多了。

顧世

遠遠地,我就看到張醫生走在前麵,被一群實習生尾隨簇擁著,身高一米六五的他趾高氣昂的樣子,就像是凱旋歸來的將軍。他自信篤定的笑隨著離我們越近一點,就越流逝一點,他的腳步猶豫了,但沒有躲閃,還是走到我們麵前伸出了手:“你們好,顧警官、陳警官,我們又見麵了。”

還沒等我們開口,他就揮手驅散了尾隨的崇拜者,一陣風似地繼續往右前一拐彎,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門沒有關,也沒有請我們入座。他把厚厚一打文件往桌上一扔,轉身靠坐在辦公桌前,從口袋裏掏出一枚棕褐色的老式西洋懷表仔細看了一眼,臉上已冷若冰霜了:“我再過一小時還有一場手術,想休息會兒,吃點東西,不介意的話,你們改天再來?”

我聽聞沒有繼續往裏走,停留在辦公室門口做了請的手勢:“您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邊聊邊陪您吃。正好我們也加班,還沒用餐。事情比較緊急。”

張醫生看我堅持,不再說什麽,我們三人坐了電梯到一樓,一路無言地穿過急診室走廊和門診大堂。他的腳步不急不慢,但即使這樣我還是必須不時側身在人潮中穿梭,撲麵而來的麵孔讓我透不過氣,腦仁隱隱作痛。我看到不少病人在大廳中央邊緣的病**躺著,大多是麵容枯槁的老人,微閉著眼睛,氣息微弱。在病痛麵前,人的尊嚴和隱私無處可循。

我的眼睛下意識地投向人頭不那麽密集的區域,一個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不僅僅是因為他不是個純粹中國人的長相,而是他特立獨行的姿態,讓他看上去就像獨自站在紛雜忙亂的背景前的孤獨主角。周遭的喧鬧絲毫沒有對他產生影響,他臉上的憂愁、悲痛和沉思交替混雜著,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甚至能聽到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的聲音。我無從得知他的誰正在這家醫院經曆著怎樣的病痛,但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每一塊地方都在無聲無息地崩塌,因為這種經曆我也曾有過。

我們在對門的便利超市一人買了一份三明治加橙汁,就往醫院的花園走去,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在一個有燈光的較開闊的圓形廣場中,我問他:“趙晨死了,你知道嗎?”

我留意了他的表情,再沒有人能夠做出比他更教科書式的驚訝麵容:“什麽時候的事情,怎麽死的?”

陳庭認定他是在裝腔作勢,看不下去了:“以為你早就知道呢,就在我們剛剛走過的地方,現在好了,其他事情都死無對證了。”

張醫生用餐紙用力抹了抹嘴,無框眼鏡後露出凶光:“陳警官,你說這話什麽意思,我連她的死因都不知道,更和她的死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沒有胃口吃東西,把手裏的食品袋放到旁邊的一處長椅上,不理睬他的虛張聲勢:“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

“我總共見過她兩回,一次是在我們醫院,她來推銷產品,我急著去做手術,沒聊幾句。第二次就是她報警的前一天,那次她邀請我參加業內人士的聚會。”

陳庭問:“你當時來做筆錄的時候堅持說你們是兩廂情願的,現在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張醫生懊悔又無奈地搖頭:“第二天沒有預約手術,我也沒開車,那晚我喝大了,紅酒加上洋酒,後勁太足。走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怎麽到了哪裏,全程感覺有人攙扶著我。”

“誰扶著你?”

“我真斷片了,但我記得進了房間,我就衝到衛生間吐了,洗了把臉出來,就發現房間裏隻剩我和她,她正在看電視。後來……你們也知道的。但說是性侵、強奸,這個定性我真不答應。她看上去的確挺……享受的……”

“你們第二天是達成了什麽協議?客觀描述下,沒讓你寫作文。”

“警察同誌,我描述的就是事實啊,根據我的記憶,再客觀就變成色情小說了,我也沒法提。但是早上起來的時候,她就坐在床尾的單人沙發上看著我。”

這個細節他沒提起過,就是這樣,每一次的問詢,哪怕同樣的問題,換一種問法,總會時不時有意外收獲。我馬上追問:“怎麽看著你?”

“前一晚眼神黑燈瞎火也看不清,早上起來就不一樣了,比較冷峻,一種審視的眼神。我立馬徹底醒了,主動和她說,咱們好商量。”

陳庭看了下手機裏的筆記:“昨天晚上七點到九點,是你當班時間,脫崗去幹嘛了?”

有家屬推著輪椅從旁邊走近,張醫生側身,順帶著靠近了幾步,麵帶禮貌又不失距離感的微笑地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正在拜托他什麽事情。

我對他的笑泛起一陣心理性的惡心,後退了一步:“問你話呢!”

他充耳不聞,保持著微笑,等確定安全距離裏沒有人了,才臉色一秒轉換,陰沉著臉:“我還能去幹嘛,家屬幫我籌到了現金,我回家去取錢了。”

“走得誰賬戶,哪裏取款的?”

張醫生苦笑一下:“你們還真把我當嫌疑人來審,我給你們看借條,雖說是現鈔,但都絕對有跡可循。你們要找的人真不該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