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醉上金鼇(下)

三天後,秦淮河左岸,方山。

裴虔通和麻叔謀並肩行至一處山穀,隻聽麻叔謀說道:

“玄武穴就在此處山腹之內,一次隻能容一人進出,說起來,倒也是天賜裴大人一場好富貴。”

裴虔通一聽富貴二字,眼前一亮,拱手問道:“敢問道長,裴某這富貴從何而來啊?”

麻叔謀指著山腹笑道:“在這玄武穴中有一隻異獸,名曰:百解。龍頭、馬身、短翼、雙角、卷尾、鬃須、麟腳,形似獅子,毛色灰白。又稱:貔貅。此物貪財,以四麵八方之財為食,吞萬物而不瀉,可招財聚寶,隻進不出,神通特異。秦朝之時,自西昆侖山跑入鹹陽,吞金食鐵,為禍一方,被先祖捉拿,鎖在此處看守玄武穴。並與它許下諾言,以一年為限,隻待玄武穴中的那顆大樹,枝葉枯黃,落葉凋零,便是為秋冬來到,那隻貔貅便可自行離去。相傳那玄武穴中有一麵照骨方鏡,廣四尺,高五尺,表裏有明,照之則影倒見,鑄有陰陽兩麵,陽麵能知疾病深淺,以手捧心,可見腸胃五髒,人疾病照之,則知病之所在;陰麵能知過去未來,遍觀身後二十年氣運起落,乃是秦始皇勘察國運的寶物,被秦始皇拿來鎮壓玄武穴。為了讓那貔貅守在此地,我家祖師特地從天竺尋來了一棵金甲龍柏,這棵金甲龍柏樹,四季長青,永不落葉!於是,這隻貔貅終日趴在樹下,望著梢頭,等啊等,等啊等,從秦朝一直等到了如今……裴大人您隻需這般……這般……這場富貴便可唾手而得……”

裴虔通財迷心竅,聽的喜笑顏看,心中暗暗思忖道:

“我乃是皇帝派來的眼線,料想這道士也不敢坑害於我,若是此番真得了這場富貴,我不妨做個順水人情,日後憑他如何調兵,如何挖河,我都不再掣肘,好好配合於他。”

想到此處,裴虔通便不再猶豫,滾鞍下馬,一手攥緊了腰刀,一手舉起了火把,就欲往山腹裏闖,隻聽身後的麻叔謀沉聲囑托道:

“裴大人切記,凡人不敢窺天機,萬萬不可去看那照骨方鏡的陰麵!切記!切記!”

裴虔通點頭稱是,邁開了步子,不多時,便消失在了山坳深處。

行不出三裏,草木漸密,不辨東西,抬頭不見月,低頭不見路,裴虔通埋著腦袋,反複默念著麻叔謀教給他的口訣走法:

“西三北六東南九,西六北七南三三……”

不多時,前方一暗,草木深處,依稀現出了一方洞口,斜斜的向下方眼神,裴虔通咬了咬牙,一股氣,貓著腰,鑽進了石洞,石洞矮小,隻能供一人單向爬行,蜿蜒曲折,約有一裏路遠後,漸漸開闊,裴虔通站直了身子,向四周看去,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處掏空的石洞邊上,石洞中間有一方黃土夯成的土台,土台正中生長著一株十幾丈高的龍柏,足有十人合抱粗細,碧葉如翠。

裴虔通連忙放下了手裏的腰刀,從懷裏掏出了一隻號角,鼓氣一吹,一聲雄渾激昂的悶響在山洞裏瞬間回**開來,黑暗的角落裏,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黑暗中奔跑,隨即躲藏在了某個角落。

麻叔謀說過,這號角是先秦的古物,乃是秦始皇出行的軍號,所到之處,神鬼辟易,這隻貔貅聽見號聲,以為是始皇駕臨,自然遠遁。裴虔通大喜,暗道這道士果然沒騙我,於是咽了口唾沫,仗著膽子跑上了土台,把刀鞘當成鏟子,在那龍柏樹下,輕手輕腳的一陣挖刨,果然,掘開一層浮土之後,下麵密密麻麻的埋藏的都是金燦燦的金錠子。

“凡貔貅所居之地,掘地三尺,必有重金!但切記別碰樹上的葉子,葉落貔貅走,貔貅貪財,逃走之時,會瞬間將所藏金銀盡數卷走,分文不剩!”麻叔謀的話在裴虔通腦海裏響起。

裴虔通大喜過望,解下了身後準備好的口袋,開始手忙腳亂的往袋子裏塞金子。

一頓猛塞之後,裴虔通顫顫巍巍的背起了肩上的金子,累的一腦袋青筋,晃晃悠悠的剛走了兩步,無意中眼角餘光一瞥,正看見樹邊的架子上擺著一麵落滿灰塵的青銅古鏡。

“想必這一定就是那麵傳說中神乎其神的照骨方鏡了吧!”裴虔通停下了腳步,正要上前查看,腦海裏突然想起了麻叔謀的囑咐:

“裴大人切記,萬萬不可去看那照骨方鏡的陰麵!切記!切記!”

裴虔通甩了甩腦袋,努力不去往銅鏡那邊看去,但是偏偏心裏癢得百爪撓心。

“這照骨方鏡的陰麵能知過去未來,遍觀身後二十年氣運起落,我就看一眼,也好知道我這官兒還能不能升上去了,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多知道點兒前路,我也好保命護身……就看一眼,看完便走,料也無妨!”

裴虔通這年頭一起,便再也按壓不住,一跺腳,將背後的金子放在一邊,擎著火把,躡手躡腳的走到了那麵銅鏡背麵,映著手中的火光,往那鏡上觀瞧……

卻不料,裴虔通這一看,便再也挪不開眼來……

隻見在那鏡中,裴虔通伴駕君前,屢屢提拔,授宣惠尉,遷監門直閣。累從征役,至通議大夫,皇恩榮寵,無處其右,裴虔通一時間權傾朝野,卻不料,忽有一日,自己莫名其妙的牽扯到了奪嫡的旋渦之中,皇帝震怒,絲毫不念往日情意,將裴虔通連同全家老小發配嶺南,自己饑寒交迫,死在了途中……

裴虔通看著鏡中自己的遭遇,越看越急,咬著牙,打著哆嗦,卻挪不開半步,一著急,腦子一暈,手中的火把“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滾落到了樹旁,直到大火爬滿了龍柏樹,裴虔通才回過神來,一抬頭,隻見濃煙之中,大火衝天,整棵龍柏的樹葉都被熱浪灼燒,變得枯黃凋零,唰剌剌的帶著火星兒從半空中飄了下來,裴虔通暗叫了一聲:

“哎呀!不好!”

隻見裴虔通撥開濃煙,彎腰去抓地上裝金子的口袋, 這一抓之間,才返現,那口袋裏早已經是空空如也,裴虔通強忍著濃煙的熏嗆,跑到樹下,發了瘋似的去挖那樹下的黃泥……

剛才還埋的滿滿當當的金錠子,此刻竟然半個也沒有了!此刻,大火衝天,龍柏樹從半空中墜倒,將那銅鏡、金劍、如意和琵琶悉數吞沒在了大火之中。

裴虔通捶胸頓足,懊悔難當,狠狠的給了自己兩個嘴巴子,悔不該不聽麻叔謀的囑托,忍不住好奇去看那照骨方鏡,丟了一場富貴!眼下隻能手腳並用的沿著來路爬出洞去,怎知剛爬到洞口,裴虔通隻覺身後一陣熱浪襲來,一瞬間便昏了過去。

不多時,裴虔通躺在洞口幽幽轉醒,回想起洞中所遇,坐在地上嚎哭了一陣,灰頭土臉的爬出了石洞,按著麻叔謀的口訣走出了山腹,一回頭,正趕上旭日東升,山穀騰起了一層雲霧,適才的山腹草木。幽徑野穀竟然全無蹤影,一切便好似做了一場大夢一般,裴虔通坐在地上,想起了在鏡中看到場景,心中暗自思忖道:“與其等著被楊廣這廝流放殺頭,倒不如先下手為強,找機會結果這狗皇帝……”

正思量間,麻叔謀牽著兩匹馬,從林子走出,看著裴虔通,笑而不語,裴虔通將麻叔謀的囑托忘在了腦後,去看那照骨方鏡,惹來這場狼狽,此刻見了麻叔謀,臉上自是羞愧難當,一拂袍袖,滾鞍上馬,不發一言的飛奔而去。

翌日清晨,行軍大營,麻叔謀和裴虔通隔著一張桌子相對而坐,桌上擺著一隻印信和一枚兵符。印信是裴虔通的,兵符是麻叔謀的,兵符和印信相和,才能調動兵馬徭役,此等製衡之術,本就是帝王慣用的手段,隋煬帝楊廣自然是此中的行家。

“裴大人,玄武穴的風水鎮壓已經破了,金陵的王氣再也鎮壓不住了,河道走向再也不用顧忌,您看……咱們是重新勘定河圖,改道蔣州,還是仍然走揚州?亦或是如實上奏皇上,請來欽天監的風水術士,再來破一遍風水?”麻叔謀打破了沉默,意帶詢問的問道。

“玄武穴的事,可還有他人知道?”裴虔通緊張的問道。

“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麻叔謀一臉篤定的答道。

裴虔通斂眉沉思,暗中思忖道:“昨夜玄武穴的事,隻有我和麻叔謀知道,如今眼前三條路,第一個不能走的就是上報欽天監,若是皇帝知道我放走了金陵龍氣,壞了他的江山氣運,我脖子上縱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皇帝砍得;昨夜我在那照骨方鏡中看到了自己的將來,乃是被皇帝流放,死於嶺南,此事就是麻叔謀都不知道。他奶奶的,你楊廣不仁,就莫怪我裴虔通不義,若是運河改道蔣州,胡掘亂挖之中,萬一誤打誤撞,再幫你破了金陵的龍氣,豈不是反倒幫了你的忙!索性老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繞過蔣州,去挖揚州,留著這片龍盤虎踞的風水,好壞你的江山!”

想到這,裴虔通眼前一亮,抬頭說道:

“道長,此事依著裴某所見,不如咱們仍走揚州!”

麻叔謀眼前閃過一絲疑惑,疑聲問道:“這是為何?如今秦淮河旁的玄武穴反正也破了,挖掘動工,再也不需顧忌,索性節省人力物力,取道蔣州豈不更妙?”

裴虔通眼珠一轉,笑著說道:“道長世外高人,不懂人間煙火,哈哈哈,這開河別看是個苦差事,實則做好了也是項肥差……”

“肥差?”

“道長法力通天,數術通玄,難道不曾想過開山立派,廣大門楣,廣收弟子,享受萬世香火麽?”裴虔通麵帶深意的笑道。

“裴大人說笑了,此等光宗耀祖的大事,我輩中人,哪個不想?隻是這開宗立派,廣收門徒,若無大財帛相助,怎能成事,想我這一門,從祖師爺開始,就隱居深山,身無長物,哪來的財帛呢?”麻叔謀苦笑著答道。

裴虔通笑著展開河圖,在揚州城附近,用手指畫了個圈,笑著說道:

“財帛就在此處,全看你我二人如何來取?”

“什麽意思?”

“哈哈哈……這江州之地,全是荒原幽塚,怎及得揚州之繁華,揚州左近,富商如雲,祖廟宗祠,先人墳塚都在城外,你說這開掘河道,萬一……萬一……衝撞了這些富商的祖墳,該當如何呀?”裴虔通擺弄著指甲,若有若無的問道。

“朝廷開河,自然是百無禁忌,豈能因小小墳塚而耽誤大計!”麻叔謀想都不想,張口答道。

“好!”裴虔通一拍桌子,揚聲讚道:“道長公忠體國,實乃朝廷之幸,那我再問你,若是這河道往東也行,往西也行,經過你的祖墳也行,不經過你的祖墳也行,你待如何呀?”

麻叔謀一時語塞,裴虔通笑了笑,在桌子上擺了兩個茶碗,一個續了水,一個是空杯。

“很簡單!給銀子的,留!不給銀子的,挖——”說完,裴虔通,輕輕一拂,空杯從桌子上滾落,摔碎在了地上。

麻叔謀恍然大悟,由衷的讚道:“裴大人高明!”

裴虔通伸出兩根手指,將桌子上自己的印信和麻叔謀的虎符一起推到了麻叔謀的身前,將那個蓄滿水的茶杯拉到了自己身前,沉聲說道:

“開河一事,全依仗道長了,剩下的,交給裴某!”

麻叔謀會心一笑,將虎符和印信收入懷中,轉身出了營帳。

裴虔通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變成一片冰冷的笑。

“麻叔謀啊麻叔謀,若說道法術數,和你相比,我連個門外漢都算不上,可若論起人心謀算,和在朝堂上打滾兒多年的我相比,你肯定是拍馬難及!一點錢財,就蒙蔽了你麻叔謀的眼睛,打消了對我的猜忌,活該你祖宗八輩的受窮。楊廣啊楊廣,別怪我,既然早晚你都要害我,就別怪我不念君臣情分了——”

此時,帳外的麻叔謀正站在高台上調遣士兵徭役,在他的嘴角,也浮現出了一抹和裴虔通一樣的神情!

麻叔謀用了一個假的玄武穴的幌子,騙過了裴虔通,巧妙的利用裴虔通,達到了自己讓大運河繞道的企圖,而大運河繞開的這片地方——金陵城。就是麻叔謀勘定的玄武穴的大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