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與相國為兵甲之陽符

年三十,金陵城,風雪夜。

客棧的大廳裏架了一隻銅鍋,眾人圍桌而坐,銅鍋底下的碳火明暗不定,鍋內的湯汁滾沸,一股椒麻的香氣緩緩的散逸開來。

立在門口那人,約有六十上下,麵容清矍,頷下微須,頭戴一頂西式的呢帽,帽簷壓得很低,若有若無的遮住了額頭上一道貫串眉骨的刀疤,那人手上拄著一隻歐式的文明棍,腳下一雙皮鞋擦得鋥亮,肩膀上落滿了雪花。

“在下蕭自橫,十二年前,我找三眼妖狐張九陵求助,張九陵說他有要事在身,無暇相幫,若是信得過白猿客棧的招牌,便在十二年後的除夕夜裏,來金陵城琵琶巷三十一號,尋他的兒子張寒……”

來人摘下了頭頂的呢帽,拍了拍肩背上的雪花,手掌一翻,將一個三寸長,一寸寬,伏狀,平頭,翹尾的銅鑄老虎放在桌上,那老虎左右頸肋間,鐫篆書兩行,合曰:“與相國為兵甲之陽符。”

“虎符!”我見了那隻銅鑄的小老虎,下意識的底呼了一聲,隨即眉頭一緊,定定的望向了那個名叫蕭自橫的老頭兒。

而蕭自橫此刻也敏銳的察覺到了我的表情,一邊自顧自的脫下了身上的大衣,掛在了門口的衣架上,一邊笑著說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我歎了口氣,解下了身上的圍裙,取過魯絳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手,沉聲說道:

“陸龜年,上酒,蕭先生,請!”

酒過三巡,蕭自橫的臉上翻出了一抹紅暈,隻見他兩根指頭摩挲著虎符身上的篆字,輕聲說道:

“你我兩家祖上的盟誓,還算數吧?”

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根叔,又瞟了一眼衝我微微頷首的唐駒,隨即一拱手,揚聲說道:

“算數!”

蕭自橫聞言,撫掌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這大漢虎符就是我依照祖宗盟誓,今日給付給你白猿客棧的代價。”

我一咬牙,沉聲喝道:

“蕭先生,你的事,白猿客棧,接了!”

蕭自橫吐了一口酒氣,思索了一陣,幽幽歎道:

“這件事怕是還得從隋朝煬帝年間說起……”

公元581年二月,北周靜帝禪讓帝位於楊堅,北周覆亡。楊堅定國號為“隋”,定都大興城。八年後,大隋南下,滅陳朝,一統中國,結束了自西晉末年以來長達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麵。

公元605年,隋煬帝楊廣即位,遷都洛陽。為了控製江南之地,使長江兩岸的綾羅珠玉、稅賦魚米運往洛陽,隋煬帝楊廣下令開鑿從洛陽經山東臨清至河北涿郡長的“永濟渠”;又於大業元年下令開鑿洛陽到江蘇清江達兩千裏長的“通濟渠”,直接溝通黃河與淮河,並改造邗溝和江南運河,連同早年開鑿的廣通渠,形成多枝形的運河係統。

然而,開鑿運河並不是一項簡單的工程,煬帝規劃的河道縱貫南北,所經山川湖泊無數,無有開山之力,裂土之能,豈能鑿成,故而,修建之初,經曆了無數的詭秘凶險之事,先是黃河斷流了三天,水分黑白黃三色,河底露出一隻鼉龍鎮鬼的銅像,黃河兩岸的百姓河工下到河床去拖那銅像,不料黃河水驟然三色合流,自下遊倒灌,淹死生靈無數,連摧城鎮二十一座,黃河左近,一片汪洋;而後,涿郡河段,有狐鬼夜哭,陰兵借道,半城百姓在一夜之內人間蒸發,不知所蹤,勘察的武侯發現,好多人家裏桌上的粥菜尚溫,但是一家人都消失不見;接著,宮內傳來了鬧鬼的消息,上元節夜裏,煬帝酒後起身,於房梁之上見一紫袍小兒抱琴而坐,指著煬帝唱道:“楊花落,李花開,桃李子,有天下”,煬帝怒而斥之,一回頭,便見漫天大水排山倒海的從西北方向倒灌而來,帝驚懼而起,夢醒汗透衣袍;於是,謠言四起,說煬帝鑿運河傷了華夏的氣脈,黃河斷流乃是龍脈翻身,涿郡鬧鬼,乃是因為河工挖開了鬼府大門,惹得閻羅點兵,抹殺生靈,皇宮鬧鬼,乃是因為煬帝開河,引得星鬥移位,紫微易主……

但那煬帝也是心智堅忍之輩,暗中將那小兒所唱的歌謠記在腦中,第二天便招來龍藏寺的伽陀大師前來解疑,伽陀大師對曰:開鑿運河乃是搬山卸嶺,排布江河,震驚九天之事,為上天所忌,為鬼神所驚,非有大能之術士,欺天瞞地,遮星蓋鬥不能為之。如今,龍脈失衡,龍氣外溢,那小兒實乃紫微星所化,特來皇宮示警,告知吾皇,您手下的李姓掌權之人,極有可能威脅到楊氏江山。

煬帝聞言,瞬時間將滿朝文武在腦中過了一遍,在聯想起水灌金鑾殿這一幕,豈不正應了一個“水”字,申國公李穆一門,子孫個個都是高官重臣,四個兒子中李惇是鳳州刺史,李怡是渭州刺史,李雅是大將軍、荊州總管,李渾是右驍衛大將軍、郕國公,手握兵馬大權。

李姓!

名中有水!

掌兵!

權重!

一定就是他!

煬帝心中有了計較,取過案上的毛筆,在袖口寫下了“李渾”二字,隨即拉著伽陀大師問道:

“外臣作亂,朕可殺之,但欺天瞞地,遮星蓋鬥之術士,又該從何處尋訪?”

伽陀大師笑而不語,取過煬帝桌上的地圖,伸出食指,在建康城西南部畫了個小圈,蘸著杯中的茶水,在案上寫下了“非辜禪院”四個字,隨即躬身退出了宮殿。

次日清晨,十八騎快馬從皇宮飛奔而出,直奔建康城……

建康城,也就是南京的古稱,乃是孫吳、東晉、劉宋、蕭齊、蕭梁、陳朝六代京師之地,建安十三年,諸葛亮出使江東,對孫權說:“秣陵地形,鍾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孫吳建國,遂以為都。城周二十餘裏。東傍鍾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臨後湖,隋平毀建康,“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當年的天下名都,惟見衰草寒煙,為彰顯軍功,隋朝皇室將六朝建康的京畿八縣盡行省並,歸為江寧一縣,統於蔣州。

遙想當年,六朝帝王都信仰佛教,建康城內外遍布佛寺,有五百餘所,如今隻剩亂鴉斜日,荒草離離……

身帶皇命出京的十八騎中,為首的一人姓裴,名虔通,官居左翊衛中郎將,乃是煬帝親信,此番馳奔建康城,正是為了尋找伽陀大師所指的非辜禪院。

夜半,朗月無雲,建康城外,荒山野嶺之下,有一角屋簷從密林衰草之後探出頭來,裴虔通滾鞍下馬,從隨從手裏接過照明的火把,行至那飛簷底下的破廟門前,舉起火光,照了照門邊一塊傾倒在地的牌匾,厚厚的灰塵底下蓋著四個模模糊糊的篆字——非辜禪院。

“沒錯了,就是這裏!咳咳——咳——”

裴虔通拂了拂門匾,一蓬灰土騰起,裴虔通連同眾親衛在內,都被上麵騰起的灰塵嗆的一陣猛咳。裴虔通皺了皺眉頭,整理了一下衣冠,帶著身後的隨從,向禪院深處走去。

這禪院終年荒蕪,無燈無火,遮天的槐樹擋住了星光,曲徑迂回,漸聞水聲,大霧漸起,不辨東西,眾親衛隨從,紛紛將腰刀握在手中,護著裴虔通緩緩前行。

“裴大人?這……這荒郊野寺,怕是十幾年沒有香火了吧,咱們……咱們要不回去吧?怪瘮人的……”

裴虔通此刻深陷濃霧之中,四圍一片漆黑,心中也是上下打鼓,但身為長官,無論如何也得穩住人心,當下一咬牙,沉聲罵道:

“沒骨頭的狗東西,區區大霧而已,有什麽了不起,一座殘破的佛寺而已,有什麽好怕的,我等受皇命來此一探,乃是帶著聖旨尋訪高人而來,怎敢有半分懈怠?這才剛進寺門,你就打退堂鼓,你的狗頭還想不想要了?”

別看裴虔通嘴上罵的熱鬧,心裏卻嚇得厲害,一雙腿陣陣的發軟,走在寒潭的石橋上晃晃悠悠……

突然,寒潭底下傳來了一陣水聲,一道烏黑的身影在水麵掀起了一片水花,一股腥氣從水下蒸騰而上。

“啊——水裏是……啥……什……什麽東西啊?”一個隨從叫了一嗓子。

“啪——”

裴虔通回身一個嘴巴,抽了那個隨從一個趔趄,尖著嗓子吼道:

“魚而已,魚!你叫個鬼啊!”

那隨從定了定神,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看著裴虔通不住顫抖的腿肚子,那隨從頓時明白了,原來自家的大人也看到了那個巨大的黑影。

“大……大人,咱們怎麽辦?”隨從捂著臉,小聲說道。

“君子不立……不立危牆之下,先撤回去,天亮後,我們再來!”裴虔通咽了一口唾沫,回身正要下橋,隻聽“嘩啦”一聲爆響,寒潭水驟然炸開,橋下簌簌一陣亂響響,搶出一條吊桶粗細的雪花大蟒來。裴虔通見了,一聲慘叫:“我今日死也!”

眾隨從各擎刀劍挺身來救,早被巨蟒甩尾掃開,裴虔通往後一倒,栽在欄杆邊上,張眼一瞧,

來看那蛇時,但見那蛇盤在石橋當中,抬起頭來,吐著芯子,朝著裴虔通嘴角含笑,兩隻眼迸出金光,張開巨口,吐出舌頭,噴出一口濃霧吐在了裴虔通的臉上……

裴虔通兩股戰戰,正驚懼之際,早有親兵將其攙起,拖著他向橋下飛奔。

“大人速行,大蛇自有吾等擋之!”

大蟒搖頭擺尾,從後追來,眾親兵且戰且退,喊殺聲亂成一團,裴虔通埋著腦袋隻顧奔逃,漸漸的隻剩他一人在黑暗中狂奔,不多時去,前方傳來馬鳴,廟門就在眼前,一個裹著披風的親衛正坐在門檻上,背對著裴虔通喂馬。

裴虔通長出了一口氣,走上前去,拍了拍那親衛的肩膀,喘著粗氣喊道:

“快扶我上馬,這地方待不得!”

“怎麽待不得?”那親衛沒有回頭,悶聲悶氣的答道。

裴虔通眉頭一皺,還未答話,隻見那親衛緩緩回過頭來,冠盔之下,哪裏是活人的頭臉,分明是一張尖吻長臉細眉眼的鳥頭!

“裴大人,你可是來尋我的麽?”那鳥頭咧嘴一笑。

“啊——”裴虔通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天光見亮,裴虔通幽幽轉醒,隻見自己此刻正靠在一顆大槐樹邊上,身邊不見一個親兵,周邊一片荒草,昨夜那間“非辜禪寺”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無跡可尋,身前十幾步遠有一張桌案,案頭上有一筆、一硯、一白絹,白絹上繪有圖案,裴虔通走上前去,伸手去摸白絹上的墨……

墨跡未幹!

畫上畫的正是那間在叢林掩映之中的非辜禪院,門口拴著馬匹,一群武官舉著火把在禪寺裏奔逃,禪寺的寒潭之中躍出了一條大蟒,吞噬了好幾條人命,寺廟後麵的林中有猛虎下山,拖住一名武侯在地上撕扯,土下更有毒蟲無數,擇人而噬……

整幅畫畫工精妙,栩栩如生,以至於連一眾武侯的樣貌都描繪的細致入微。

這畫中的每一個人,裴虔通都是認識的,這些人就是他從京師帶出來的,畫中所繪,就是他昨晚的經曆,隻是裴虔通找遍了畫,也沒有找到自己,正在他苦思不得其解之時,一個身穿葛布道袍的年輕人站在了他的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裴大人?”

裴虔通回過頭去,隻見那道袍青年,麵如冠玉,鼻直口方,星目朗眉,豐神俊逸,看著自己輕輕一笑,伸出手去,將案上那張白絹卷起,收在了懷中。

裴虔通自知自己遇到了高人,連忙拱手問道:

“敢問道長,這……”

那道袍青年搖了搖頭,笑著說道:

“這非辜禪院,本就不該出現在這世上,出來了,就是出來了,留下了,就是留下了,您是畫外人,他們是畫中人,還是早些各自忘了的好。”

裴虔通正欲再問,隻見那道袍青年早已翻身上馬,向著建康城方向走去。

“道長何往?”裴虔通高聲呼道。

那道袍青年勒住了馬,回身答道:

“治河去啊。”

“治河?”裴虔通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你不是來請我的麽?”道袍青年問道。

“是!那個……那個……敢問道長名號?”

“我叫麻叔謀!”道袍青年一夾馬腹,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