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九幽秘境(上)

民國五年,黃河源,逆水流向上百裏,大霧彌漫,不辨東西,暴雨如注,傾盆而下,申不懼赤著雙腳,站在甲板上,用力的扭著船舵,在一片漂滿了貓屍和河伯殘肢的河麵上穿行……

“第幾波了?”當年還尚未發胖的申不器倒提著一把單刀從船艙裏鑽了出來,配合著申不懼的舵向,調整著風帆……

“第四波了!咱家的狸貓都死絕了,人手也折了大半!”申不懼咬著牙說道。

“再堅持一下,按著先祖的水圖,咱們很快就要到了……”申不器狠狠的扯了扯手裏的纜繩,悶聲說道。

“大哥,我看那幫麵具人也傷亡了不少,要不……咱和他們拚了吧!”申不懼目漏凶光,壓低了嗓子在申不器耳邊小聲說道。

“別意氣用事,金吾和金寶兒可還在他們手裏呢,我先去探探虛實!”申不器機警的向四周望了望,低頭鑽進了船艙。

船艙裏支了一麵屏風,屏風後頭,一個頭係紅帶的老嫗正跪坐在一旁,椅子上端坐著一個長身寬肩的中年男子,在中年男子的腳邊放了一口箱子,箱子裏睡著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都是五六歲的年紀,箱子旁邊躺著兩個女人,被鐵鏈捆的結結實實,在地上來回的翻滾掙紮。

那個頭係紅帶的老嫗在那中年男子的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中年男子點了點頭,那老嫗施了一禮,轉出了屏風,站在申不器的麵前,笑著說道:

“告罪了,申家掌櫃!沒知會您就將嫂夫人和公子偷著請上了船。可是,我們也是沒辦法,畢竟這水上行舟買賣是你們申家的本行,我們上了船,生死都捏在你們手裏,不抓上兩張底牌,我們心裏難安啊……你放心,孩子都是從他們母親的娘家接過來的,沒有驚動申家的老爺子……孩子隻是睡著了,三天後就會醒來……”

申不器喘了一口悶氣,急聲說道:

“大家都是為了財帛,我申家浴血廝殺,已經到了這裏,還不夠誠意麽?”

“哈哈哈……誠意是夠了,隻是,還有一件事,需要申大當家拿個主意……”老嫗的眼神宛若兩道寒芒,從眉下的皺紋裏緩緩探出。

“何事?”

“我家主人,被河伯抓傷了……需要一味藥來解毒……”老嫗慢吞吞的說道。

“什麽藥?”申不器問道。

“一個孩童的腦髓足矣!”老嫗緩緩的上前一步,抓住了申不器的手腕。

“放屁!老子跟你拚了!”申不器一聲怒罵,掄起單刀兜頭向那老嫗劈去,卻不料那老嫗的身手快若雷霆,側身一閃,申不器單刀劈空,老嫗探手一抓,便摳住了申不器的喉嚨,合身一撞,將申不器頂在了牆上,笑著說道:

“不是放屁,是古羌人的秘方,我是巫醫,不會錯的!”

“老子……要殺了你……”申不器漲紅了臉,拚命的掙紮。

“殺了我也沒有用,我不過是個仆從。老身再重複一遍,解毒隻需要一個小孩兒的腦髓……但是裏麵有兩個孩兒,一個是你的兒子,一個是你弟弟的女兒,選擇權在你……”

“我哪個也不選……”申不器悶聲吼道。

“那就兩個都殺了,再把你們申家剩下的這十幾號人一起殺掉,你也看到了,我們還剩下三十多人,個個兒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你是個聰明人,還是一個父親……該知道怎麽選擇!選你兒子,扣門三下,選你侄女,扣門兩下……”

老嫗輕輕的攏了攏申不器淩亂的發型,轉身走進了船艙,扔出了兩個捆的嚴嚴實實的女人,隨後關上了門。

屏風後,老嫗跪在了那個中年男子身側,低聲說道:

“老爺,那申不器已經動搖了!”

“自私,貪婪,懦弱是俗人的本性,對於申不器將要做的選擇,我並不好奇。我現在很懊惱,申酉堂的海圖隻到了這裏,黃河龍宮就在咱們腳下的水底,可是,如何使龍宮現身,我卻一籌莫展,看來……想尋真龍,繞不開白猿客棧這道坎兒!他們手裏才掌握著打開龍宮的鑰匙,可惜了,還要再等十二年……”

“咚……咚……”申不器跪在門外,將臉深深的埋在地上,顫抖著雙手,扣了兩下門。

那中年男子聽著門上緩緩響起的兩聲輕響,慢慢的抱起了箱子裏熟睡的女孩兒,擺弄了一陣之後,從女孩的脖子上解下了一個金色的長命鎖,遞給了那個老嫗,輕聲說道:

“這是個好東西,留好了,還給他們做個念想吧!給他們解下一隻小船,帶著那兩個女人,和這個男孩兒,讓他們走吧!”

半個時辰後,老嫗陰惻惻的笑了一聲,伸著滿是鮮血的兩隻手推開了門,將尚在繈褓中的申金吾遞給了有如行屍走肉一般的申不器……

故事講到這裏,由霸先已經淚流滿麵。

我歎了口氣,徐徐說道:

“既然申不器選擇送出了申不懼的女兒金寶,無論如何,這報仇的人也應該是申不懼吧,怎麽也不會是你啊?再說了,申不器造的孽,你殺申不懼做什麽?”

“哈哈哈——啊——“”由霸先仰頭一陣大笑,隨即發出了一聲聲嘶力竭的大叫。

“因為,金寶兒是我的孩子啊!”

陸龜年聞言,猛地一拍大腿,高聲叫道:

“我去,申不懼這哥們兒被綠了啊!”

由霸先的眼中射出了兩道凶光,咬著牙狠聲說道:

“這件事,申仲謀也是知情的,他為了保住申不器宗家的顏麵,不讓申不懼尋仇滋事,就將申不懼就地軟禁。金寶兒他娘偷跑出來到我們經常私會的樹下留了字條:咱們的孩子,被人所害,申不器卑鄙小人,報仇!報仇!結果被尾隨跟蹤的申仲謀發現,告知了申不懼,申不懼在逼問金寶兒他娘我的身份不成的時候,竟然夥同申仲謀下手勒死了她……對外宣稱,母女二人乃是失足落水身亡!張大掌燈,你說!你說!這仇我該不該報?申家是不是應該三代死絕……啊……”

我囁嚅了一下嘴唇,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申仲謀挺了挺腰杆兒,澀聲說道:

“老夫這條命隨你拿去,金吾當年隻是個孩子,他是無辜的……”

“這申家,還有無辜之人麽?”就在由霸先抬起手臂,將申仲謀一掌擊斃,看到黑紅色的鮮血順著申仲謀的眼窩緩緩滴下,癱在地上的申金吾一下子紅了眼,蹦起身來,在地上拾了一把快刀,高聲喊道:“跟我上,殺了他!”

申家的護衛一起發了聲喊,蜂擁著衝上來高台,和由霸先戰到一起,亂刀之中,血如湧泉……

我猛地漲紅了臉,兩步躥到了河邊的空地上,仰著腦袋喊道:

“贏號!你個老王八蛋!你的陰謀都實現了,忍了這麽久了?還不現身麽?”

“你說什麽?什麽贏號?什麽陰謀?”由霸先一愣,從刀光裏掙紮著躥出半個身子,高聲喊道。

我喘了口氣,高聲罵道:

“豬腦子!金寶娘兒是申仲謀和申不懼殺死的,這事是誰告訴你的?這枚長命鎖又是誰給你的?申仲謀和申不懼消息封鎖的那麽嚴,又是哪一個告訴你金寶兒是死於非命的?為什麽那麽巧,偏偏卞娘會配製虎狼藥?又為什麽,卞娘配的藥香恰好能蓋住犀角的異香和河伯的腥臭?為什麽你能再殺申不器的前夜輕而易舉的從便娘那裏盜走配好的藥香,這一切你沒有覺得太順利了麽?”

“這個,是……”由霸先身中二十幾刀,無力的靠在一個木樁上,喃喃自語道。

我一轉身,走到了一隻棺材前麵,掀開蓋子,拉出了裏麵瑟瑟發抖的申金吾扔到一邊,又大踏步走到了另一隻棺材麵前,踩著棺材蓋子,指著由霸先喊道:

“是卞娘告訴你的吧,這個被申金吾從邊境買回來安插在申不器身邊想要打探財寶消息的女人,找你配製催情的**,無意之間向你透露申不器還有一本行船的日記……於是你夜入貓仙祠,從申不器那隻死去的狸貓底下,翻出了那本日記,還有這隻長命鎖,扯掉了記錄著當年秘辛的後半本,並且緊鑼密鼓的開展了你的複仇計劃,但是,你有沒有覺得這一切太巧了?怎麽偏巧這個女人的出現,讓你發現了秘密?怎麽偏巧因為這個女人的失誤,暴露了另懷鬼胎的申金吾,使之成為了你的替罪羊?怎麽一切都那麽巧?你怎麽不想想,連環局,連環局啊!你們申家中了人家的連環局,從申金吾買下卞娘開始,幕後的人就已經把手伸進了申家了!十二年前的金寶兒,就是人家埋下的種子,你們上當了……”

“不可能,卞娘還有一個小孩兒,攥在我的手裏,就怕她不聽話……”申金吾一臉不可置信的嘟囔道。

“這麽拙劣的套都看不懂,示敵以弱,與之把柄,這是用間最簡單的套兒了,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你個二傻子!那孩子是個啞巴,智力還有問題,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

我一把揪過掄著刀就要砍死由霸先的申金吾,一腳蹬開了棺蓋,把他的脖子按在棺材裏冷聲喊道:

“看看!看看!有人麽?卞娘在裏麵麽?”

“空……空的!我……被騙了……”申金吾腳底下一軟,眼神渙散的癱坐在了地上。

我知道,背屍的申家,已經完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喝道:

“贏號!還不現身麽?”

話音未落,自大河下遊緩緩行來了一艘快船,船頭穩穩的立一臉微笑的贏號,在他的肩膀上架著一隻考究的小提琴,馬尾弓輕輕一抖,一陣悠揚的琴聲順著河岸飄來。

“《門德爾鬆E小調協奏曲 》,張賢侄以為如何……”

贏號收起了小提琴,蹲在船頭,居高臨下的看著我。

“屠夫的手,是拉不出絕頂的樂曲的!”我冷眼睨著贏號,沉聲說道。

“不不不!”

贏號一臉認真的搖了搖頭,一臉篤定的說道:

“這天下的道理到了頂尖兒上,本就沒什麽分別,音符有取有舍,人命有殺有留,都是為了精彩,不矛盾,不矛盾……”

“精彩?什麽是精彩?”我回頭看了看眼看就要流血而死的由霸先,又看了看麵如死灰的申金吾,張口問道。

贏號細細的整理了一下西服的領帶,打了一個響指,四個大漢從船艙底抬出了一麵棋盤,立在了甲板上。

贏號拍了拍手,兩個持槍的漢子押著一個我魂牽夢縈的身影坐在了棋盤下麵。

是魯絳,幾日不見,她竟瘦了這麽多!

“黃河龍宮,二十年一開,邀君手談於大河之上,臨風於九幽之淵,君——敢應否?”贏號行了一個古禮,快船上探下了一隻舢板,架在了岸上。

魯絳定定的看著我,滿眼焦灼的搖了搖頭。

我微微一笑,張口答道:

“張某榮幸之至!”

話音未落,根叔一側身站在了我的身後,高聲唱道:

“白猿客棧張三眼,率門下鬼手、佛煙、水袖、蓑衣,不老生赴贏氏宴!”

我的眼睛突然有些幹澀,陸龜年在我身後笑了笑,沉聲說道:

“死生相托兩不負,禍福吉凶一肩擔!掌櫃的可別想著把我們撇下了!”

“前麵帶路!”我一聲低喝,豪氣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