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吾義固不殺人

第三殿,洞闊爾殿,是陰山古刹最早的殿堂,建於乾隆十四年,前經堂,後佛殿,高三層。殿前有一廣場,一道二十五米長的荷花池繞殿而掘,池中蓮葉枯藕層疊,其深不見底,泥水如墨,不透亮光。

池上本有石橋,奈何被外力毀去,隻剩對岸的兩顆水泥樁子還泡在水裏。

“嘩啦——”

一聲水響,池塘的泥水深出,浮起了一顆人頭,那是一個眼白上翻的老嫗,膚色蒼白如紙,額上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辨,兩隻手在胸前抱了個山字手,手上皺紋和黃斑層層疊疊,指甲如鷹勾,森冷泛光。

“疍人越氏,見過白猿掌燈。”老嫗的聲音嘔啞嘲哳,聽得我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原來是白水郎,張三眼有禮了!”我也拱了一個山字手,算是回禮。

疍人,又稱疍民。古籍有載:星分翼軫,在地為漢,在水為疍,許多古代誌書都認為疍民是秦漢時期亡國於西漢的閩越人後裔,即“蛇種”,疍民人數稀少,常年漂泊於海上,在封建王朝中,世代入“賤籍”,不準陸居,終生以船為家。據清代侯官、閩縣兩縣的舊誌記載,疍民“其人以舟為居,以漁為業,浮家泛宅,遂潮往來,江幹海澨,隨處棲泊。各分港澳,不相淩躐。間有結廬岸上者,蓋亦不業商賈,不事工作,習於卑賤,不齒平民。閩人皆呼之為曲蹄,肖其形也。以其腳多彎曲故也,俗亦謂之為乞黎雲雲。視之如奴隸,賤其品也。”疍民世代在官府的壓榨之下,入海采珠奪蚌,水麵風浪不定,水下惡魚叢生,采珠人百不存一,故而自幼習練了一身好水性,自唐宋起,在江湖上便闖下了“白水郎”的字號。

“請張大掌燈過橋!”越氏微微一笑,緩緩的沉到了水裏。

我左右顧盼了一陣,尋了兩塊破木板,將棺材緩緩推入水中,將自己整個人用繩子捆在了蓋子上,打好了活結,將繩扣銜在口中,兩手各抓了一塊木板,緩緩的向對岸劃去……

“嘩啦——”欸乃的水聲在寂靜無聲的荷花塘裏顯得分外的吵鬧。

我運極了瞳術,像漆黑如墨的水底看去……

果然,水中的越氏,像極了一條遊魚,繞著我身下的棺材左右遊曳,五指上的指甲,時不時在我的棺材壁上輕輕的劃過,那滲人的摩擦聲,好似一張砂紙,在我的耳後輕輕的打磨……

“咕嘟——嘩——”

一陣異響傳來,我已飄到了池塘的中心,我低頭一看,無數的大魚開始向我的棺材下麵聚攏,清一色的白鱗細尾,闊口無目,細齒如鉤,甩著腦袋結成了一座魚陣,黑壓壓的繞著我的棺材快速的遊動,越氏緩緩的沉入了水下的更深處,自頸下摘下了一隻海螺,放在口邊,兩腮輕輕鼓起,像是在吹奏某一種聲音,但是我卻聽不道……

隨著越氏吹奏的越來越賣力,那些白鱗細齒的大魚好似瘋了一般,拚命的開始撞擊我身下的棺材,平靜的水麵頓時波濤大起,我扔了手中的船槳,死死地抱住了身下的棺材板子,隨著水浪上下浮動……

“唰——”

一尾大魚越水而處,長著大嘴向我的脖子咬來,我一歪腦袋,那大魚撲空,從我的額頭上掠過,細齒劃過,在我的額角頓時開了一道口子,腥紅的鮮血瞬間淌了出來。

也許是鮮血的腥氣刺激到了水下的魚群,越來越多的大魚從水中彈起,向我撲來,身下的棺材板上竟然慢慢的響起了“哢嚓哢嚓”的聲音,我低頭一看,無數的大魚這個長著大嘴開始啃噬棺材,木頭的碎屑在水中開始四散飛揚……

“我去!”我一聲大喊,捂住了肩頭一道血口,玩命的一頓拍打,才將一隻咬住我左腿的大魚拍落水中,那大魚咬得極死,臨落水前還撕掉了我好大一塊皮肉!

“咕咚!”棺材下麵冒了一個水泡,我低頭一看,棺材板子不知何時已經被魚群咬出了一個大洞,我手忙腳亂的解開了身上的繩子,脫下了上衣,想去堵住那個漏水的孔洞。

突然,一隻青筋遍布的手掌從水中伸出,一把就抓出了我的腰帶,一股大力襲來,我整個人身子一斜,“噗通”一聲栽進了水裏,我剛一睜眼,便瞧見了越氏那張浮屍一樣的臉,正貼在我的鼻尖上,咧嘴一笑,她的四肢宛若一隻八爪魚一樣,死死地捆住了我的手腳,飛速的向水底沉去,四周的大魚聞見我身上的腥味,興奮的一陣亂抖,搖著尾巴飛速的向我身邊聚攏而來,我肺裏的氣已經耗盡,腥鹹的泥水從我的鼻腔和嘴巴裏瘋狂的向體內湧去,一陣缺氧導致的眩暈感瘋狂的衝擊著我的大腦,我知道……不出五分鍾,我必然被啃成一堆白骨……

這時,水麵上飛過了一隻碩大的蝙蝠,我擠了擠眼睛,想將那隻蝙蝠看清。

不!那不是一隻蝙蝠!是一駕滑翔翼,從山巔上俯衝而至,轉眼就飛到了水麵上,一個窈窕的身影解開了滑翔傘,淩空而落,她的手臂上提了一隻斷弩,入水後,魯絳抬手激發,一連二十餘枚精鐵的短箭連發不斷,將越氏逼到了水潭伸出,魯絳趁機潛到了我的身邊,一抬手,便將一根細長的銀針紮進了我的後腦……

“魯絳?”我張大了嘴,吐出了一串氣泡。

越氏吃了一驚,從暗中躥了出來,張手一抓,向魯絳攻去,魯絳後退了一下,一張手,一個通體如墨的小圓球出現在了她的手心……

“哢嚓——”魯絳握住了小球的兩端,用力一擰,那小球猛地一震,我清晰的看到了球身上的一方篆印——吾義固不殺人!

這小球是墨家的殺器!

相傳,春秋戰國之時,公輸盤為楚國造雲梯之械,械成,將以攻宋。墨子聞之,起於魯,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見公輸盤。

公輸盤曰:“你來做什麽?”

墨子說:“北方有人侮辱我,願借你之手殺之。”

公輸盤不悅。

墨子說:“願獻十金為酬謝。”

公輸盤曰:“吾義固不殺人。”

意思就是說:我公輸家奉信仁義,不願隨意殺人。

墨子起,再拜曰:“墨子先生起身,拜了兩拜,說:“我在北方聽說你為楚國製造雲梯,將要用它來攻打宋國。宋國有什麽罪呢?你崇尚仁義不肯為我去殺死少的人,卻要殺死很多人,不能說是明白事理。”

公輸盤受教,心悅誠服,將墨子引薦給楚王,兩人以腰帶為城池“九攻九拒”,終於讓楚王放棄了興兵的心思。

從這件事以後,公輸家凡是取人性命的機關,必須示印造冊,以止濫殺,這枚象征殺器的大印刻的就是——吾義固不殺人,這六個字。

魯絳手中的小球震動的越來越厲害,隻見魯絳一抬手,將小球拋向了池地,攬過的我的腰,兩腳踩水,掉頭向水麵衝去。

越氏發出了一聲怪叫,飛快的向我們追來……

越氏遊的極快,眼看就要追上我們……

突然,越氏猛地止住了身形,眼角爆出了暗紅色的血管,兩手抓住了自己的腦袋,瘋狂的揪扯著自己的頭發,胸腔一陣鼓脹,嘔出了大蓬的鮮血,頭頂上的魚群開始不安,煩躁的來回衝撞,互相撕咬……

“呼——嘔——”我衝出了水麵,手忙腳亂的爬上了岸,一邊貪婪的呼吸這空氣,一邊在不停的幹嘔。

魯絳摘了頭上的潛水鏡,站在一旁擰著頭發上的水,冷冷的看著我,一聲不吭。

那日在望夷宮門外,魯絳氣的麵紅耳赤,我高聲喊道:

“魯絳,信我一次,就這一次好不好?”

隨後,我感覺附在她耳邊小聲的說了一句:“假戲真做,局中有詐!”

魯絳小聲的回了一句隻有我能聽到的話:

“你若敢騙我,咱們老死不相往來。”

說完,便結結實實的給了我一個大嘴巴,出色的扮演了一個心灰意冷,憤然離去的形象,成功的騙過了六醜,難怪說女孩子都是天生的戲精,魯絳當時演的太真,要不是今天她及時出現,我都險些誤以為她真的不肯相信我,真的已經回了南京呢。

“嘩——”池塘的水麵皺起了一片漣漪,無數的死魚湧出了水麵,密密麻麻的鋪滿了整個池塘……

“咕咚——”我那隻棺材冒了個泡,頭上腳下的也翻了過來,我尋了一根長杆,把它向岸邊挑來。

魯絳張口說了什麽,但是我一個字也聽不見,魯絳笑了笑,抬手拔下了我後腦的銀針,從自己的耳後,也拔下了一根一模一樣的銀針。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那個小球是公輸家的殺器,喚做——水行七百六。”我晃了晃腦袋,聽見了魯絳說話的聲音。

“水行七百六?什麽意思?”

“小球沒什麽神秘的,不過是個發聲的裝置!”

“發聲的裝置?”我驚奇的問道。

“聲音是可以殺人的,你不知道麽?”魯絳甩了甩頭發,笑著問道。

我一臉呆滯的搖了搖頭。

“你可知何為律呂?”魯絳接著問道。

“這個我知道,律呂乃是古代樂律的統稱,可分為陽律和陰律,共計十二之數,隔八相生,旋相為宮,每隔開八個半音,產生一個新律。據說律呂的發明,是在關中之地,有一種呂管,形狀似竹非竹,長短粗細天成其形,共有十二種,將其埋在天山之陰,上端齊平,由於這十二種呂管長短不一,故而雖上端齊平,但下端深入地下的長短不同,其管中充滿了蘆灰,管口覆以“竹衣”,沒到冬至一陽生的時候,最長管子中的灰,首先受到地下陽氣上升的影響,噴出管外,同時發出“嗡”的聲音,這就叫黃鍾之音。然後每一個月有一根管子的灰噴出來,也發出不同的聲音。律呂的發明,是在中國的西北,陝西、河南邊界,有一種呂管,形狀據說像竹子又不是竹子,長短粗細有一定的標準,共有十二種,埋在地下,傳說是埋在天山的陰穀。由於這十二種管子長短不一,深入地下的長短也不同,而上端則是齊平的,管中充滿了蘆灰,管口用“竹衣”(竹子內的薄膜)輕輕貼上,到了冬至一陽生的時候,最長管子中的灰,首先受到地下陽氣上升的影響,便噴出管外,同時發出“嗡”的聲音,這就叫黃鍾之音。然後每一個月有一根管子的灰噴出來,也發出不同的聲音。這樣由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中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宮、無射、應鍾,十二個音對應十二個月,陰陽循環,是為一年。”

魯絳點了點頭,接著說道:

“知道的不少,但是還不夠專精,我公輸家有匠人鑽研音律知道,發現,聲音乃是因振動而產生,天下萬籟,並非隻有十二律,隻因為我們人能聽到的振動隻有十二律,在十二律之外的聲音,我們依靠肉體無法探知,但是這些超出十二律的聲音,卻是可以殺人的,佛門密宗傳的神乎其神的真言:唵、嘛、呢、叭、咪、吽,道門的氣功絕學:噓、呬、嗬、吹、呼、嘻,說白了就是通過習練秘法,用人體發出振動速度超出十二律的聲音,達到攻擊傷敵的作用,心、肝、脾、肺、腎之五髒,對應徵、角、宮、商、羽之五音,任何一個音超出了十二律的範圍,便可以傷及對應的髒器,而聲音水中傳送的力度尤甚與陸上,公輸家的水行七百六,就是通過內部機簧的劇烈振動,發出遠超十二律的聲音,激發五髒血流,從而傷人性命,白水郎習水性,秘傳的家學就是聽魚之術,在水中的耳力遠遠比咱們要敏銳,所以我觸發機關之前,搶先封住了你的聽覺……”

魯絳甩了甩頭發,得意的瞥了我一眼。

的確,公輸一門家學淵源,門下不少子弟都在做頂級的科考,在這一點上,我沒有發言權。

“第四殿就在前麵,你要小心!我在這給你守著退路。”魯絳輕輕的幫我裹好了傷口,小聲說道。

“放心!”

我捏了捏魯絳的肩膀,拖起我的那口大棺材,邁過門檻,走過一片空地,抬腿一腳,踹開了第四殿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