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死不旋踵

“客來長揖對胡床,龍涎灰暖細烘香。傍懷聞處惱回腸,為君行草寫秋陽。”

廊下的歌女抱著琵琶,哼唱著不知摘自哪裏的吳越小調。

黃銅的小鼎內燃燒著價值千金的龍涎香,身邊的案頭架著一隻紅泥的小爐,爐底燒著香碳,爐內煮著滾泉。手旁擺著四碟茶點,我和麵色蒼白如紙的魯胥就這樣麵對麵的泡著茶,一言不發。

一連過去了三碗茶的功夫,魯胥咳了一陣,打破了沉默。

“閑來無事,我給孫先生說說這龍涎香吧!”魯胥拈起手中的茶杯蓋敲了敲香爐。

“願聞其詳!”我笑著說道。

“這龍涎香其實是抹香鯨的分泌物,因為它消化不了海章魚的喙骨,在刺痛中,腸道內與分泌物結成固體後再吐出,是為龍涎香。所以說,蠢物就是蠢物,知道某些東西吞不下,還硬要去貪,受盡了苦楚,最終,還不是要吐出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我爹說,翡翠閣裏丟失了一樣東西,若是被張大掌燈拾到,一定是會歸還的,對不對?哈哈哈,哈……咳……咳咳……”

魯胥一臉深意的看著我,徐徐說道。

我斜眼瞟了一眼魯胥身後的那個有些謝頂的中年人——老吳。就是那個在火車站將魯絳嚇的魂飛魄散的司機。

“來!雨水潮濕,吳師傅您也別站在那裏了,一起吃點茶點,喝一杯熱茶吧!”

一邊說著,我一邊伸手取過桌上的青梅,遞給了老吳,老吳伸出右手接過,還沒來得及放下,我已經端起茶壺,倒了一杯熱茶,用茶巾墊著手,遞到了老吳的麵前,老吳看了一眼魯胥,魯胥點了點頭,老吳才笑著,誠惶誠恐的伸出左手將茶杯接了過去,我微笑著點了點頭,用手裏的茶巾擦了擦手裏的水漬,坐了下來,笑著說道:“既然魯兄說道了龍涎香,小弟恰好也知道一些,據說這龍涎香極為難得,自古以來,便與黃金等價。《本草綱目》中記載著龍涎香可以活血、益精髓、助陽道、通利血脈。由此可見,這大魚吞吐雖苦,但終歸造化不負,一分苦,一分得,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魯胥聞言,臉色頓時冷了下來,皺著眉頭,幽幽說道:

“張大掌燈,可是欺我公輸家無人麽?”

江湖人都知道,公輸家發跡於魯地,後世子孫多以魯為姓,隱藏行跡,唯有在攻城略地,殺人立旗的時候,才會亮出公輸的族姓。

此時,魯胥一言道破了我的身份,分明已是圖窮匕見,那貓仙祠裏的東西,他已經咬定了在我手裏,第一尾魚兒,上鉤了!

我斂眉一歎,抬眼迎上了魯胥的目光。

魯胥深吸了氣,壓住了喉嚨裏的咳,一眯眼睛,現出了滿瞳的殺機……

“好熱鬧啊!”一陣拍手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陣軲轆傳動的聲響緩緩走進了屋內。

“第二尾魚兒也上鉤了!”我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唬得魯胥一愣。

“伯父好,失禮了,失禮了!”我連忙站起身來,一拱手,迎上了坐在輪椅上剛剛進門的魯伯鳴!

魯伯鳴見我拱手,臉上泛出了一絲冷笑,左手前端,停在左胸口前,四指握拳,拇指向上豎起,右手平伸,托在了左手之下,小臂一舉,將兩手送到了身前……

“張大掌燈,也是一門之主,伯父二字,老朽可擔當不起!”

山字手!

這是老江湖裏平輩會麵的禮數,老東西也沉不出氣,上來就戳穿了我姓孫的絲綢商人的身份,搶著來撕破臉了!

我心裏一凜,嘴上卻笑容不減,兩手一錯,左手握拳伸拇指,右手合握,將左手拇指攥在掌心,右手平伸食指、中指、無名指在左手虎口上虛畫了半周後張開手掌,將左手包住,一拱手,點了三點……

鳳凰點頭!

我向魯伯鳴回了一個晚輩的禮數。

“混江湖,不是禮數全就能當魁首的!白猿客棧縱橫江湖一千多年!非己之物不可取的道理,應當是明白的吧?”

魯伯鳴一聲冷哼,閉上了兩眼,沉聲說道。

“明白!當然明白!”

“既然,明白,就請張大掌燈,將從我翡翠閣中得來的物件兒交還給老夫吧!”

“好啊!此物本就該物歸原主!”

我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照片,扣在了桌麵上,用手捂住了照片的背麵!

“這是什麽?”魯伯鳴睜開眼睛,張口問道。

“伯父別急啊!慢慢來!”我收起了笑容,慢慢的移開了我放在照片上的手……

“民國五年長白山四姑爺墳留念……”十四個筆挺的小字慢慢的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咳……咳咳……”魯胥猛地漲紅了臉,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

我緩緩的湊到了魯胥的麵前,將照片翻轉過來,推到了魯胥的身前……

這是一張黑白的照片,隱然有些泛黃。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白雪茫茫的深山,粗大茂密的針葉林衝天而起,林木稀疏處立著一座詭異的廟宇,無碑無柱,孤零零的立在一片野地當中,黃牆黑瓦,紅窗半掩,房簷下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走獸皮毛,有的已經腐朽灰敗,有的仍然滴血如新。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和一個臉頰微紅的姑娘,正裹著厚厚的棉衣正在牆上拓印著某種壁畫……

“大少爺!您看看左手邊這個小夥子,像不像你?”

魯胥強忍著喉嚨裏卡住的一口淤血,瞪著血紅的眼睛,像極了一隻發了狂的野獸!

“別這麽看著我,當年的事,你也是知情人!”我猛地一聲大吼,抓住了魯胥的手腕。

“張寒!你在幹什麽?你放開我哥!”魯絳兩個箭步從門外跑了進來,一推我的肩膀,掰開了我的手指頭!一臉慍怒的為魯胥揉搓著被我抓的青紫的手腕。

我退後了一步,反手從腰後抽出了那個從貓仙祠裏取出來的盒子,抬手一丟,扔給了梁戰。

“梁戰!幫我把這盒子,還給伯父!”

梁戰緩緩點了點頭,捧著盒子走到了魯伯鳴麵前,一彎腰,將盒子碰到了魯伯鳴的麵前!

魯伯鳴猶豫了一下,一抬手拿起了梁戰手中的盒子!

就在魯伯鳴的手碰到盒子的那一刹那,梁戰動了!

挑腕!

張指!

抓拿!

梁戰的手仿佛閃電一般,一抓一扣,牢牢的鎖住了魯伯鳴的手腕,側身一拉,便將魯伯鳴整個身子提起,從輪椅上拉了起來,淩空一掄,魯伯鳴的身子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弧線,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砰!”魯伯鳴發出了一陣敗革的悶響,一動不動的躺在了地上!

“啊!你瘋了!爹——”魯絳嚇了一跳,一臉慘白的衝了上去,推開了梁戰,抱起了癱在地上的魯伯鳴!

“爹!爹?啊——”

魯絳一把推開了了魯伯鳴的身體,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

魯胥見狀,一扶椅背,就要衝過來……

“砰!砰!砰!”三聲槍聲響起!

三發子彈,從門外電射而來,貼著魯胥的頭皮飛了過去!

魯胥嚇了一跳,一個踉蹌栽倒在了椅子上……

“你最好別亂動!我的槍,很準!”

光影一黯,一身長衫的根叔舉著一把金黃色的左輪,從門邊一閃身,走進了屋內!

“根叔……咳……咳咳……你要幹什麽?快……快放下槍!”魯胥指著根叔喊道。

“大少爺!甭緊張,根叔不會傷害你的!根叔的槍口,指的是你身後那位!”

魯胥聞言,緩緩回過頭去,隻見司機老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退到了牆角的陰影裏,窗影斑駁,映在了他的臉上,一時間,魯胥竟然有些看不清老吳的麵目……

“爹!爹——張寒!我爹怎麽了?梁戰,你摔死了我爹——”魯絳歇斯底裏的扯住了梁戰的衣袖,一臉驚慌的大喊!

“唉——我早該告訴你的!”我歎了口氣,蹲下身來,將魯伯鳴的身體翻轉過來,看著魯絳,徐徐說道:

“你爹,早就死了!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活過!不信你摸摸他的手,涼的發硬……”

“不會的!不會的!我爹早上還和我說話呢?怎麽可能……一定是你們害了他……”

魯絳急紅了眼,爬起身就來掐我的脖子,我拉扯了一陣,一使勁,將甩到了地上,一俯身扯過了魯伯鳴的身體,一使勁扯開了魯伯鳴的衣衫!

“啊——”魯絳發出了一聲尖叫,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觸目驚心!巧奪天工!

我的腦袋裏瞬間浮現起了這兩個無比矛盾卻有分外貼切的詞語。

魯伯鳴的整個後背被掏空了內髒!隻留下被藥劑處理過的,泛著灰白色的骨骼和筋膜!在魯伯鳴的脊柱上被鑲嵌了一個八角的匣子,無數透明的絲線從魯伯鳴的四肢百骸,頭眼牙舌出引出,縱橫交錯的勾連在這個八角盒上,八角盒的底端有一個手腕粗細的孔洞,孔洞周圍斷裂著許多絲線,宛若棉絮一般迎著微風顫抖……

魯伯鳴被製成了一具傀儡……

我扶著渾身發抖的魯絳緩緩的站起身來,兩眼死死的盯住了扶著輪椅的阿東和縮在牆角的老吳,朗聲說道:

“白猿客棧張三眼,見過墨家高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