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世子好色

越州城北,官道上,車馬轔轔。

錢惟濬坐在馬車中,手支下頜,正在小憩。兩個歌姬跪坐在他對麵,偶爾偷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心中忐忑。她們是他執意帶走的。不過不是強搶,而是出了一大筆錢。什麽物件都沒拿,直接把人帶走。世子,他是吳越國的世子啊,沒想到如此年輕,還生得英姿不凡。不管有沒有名分,能夠侍奉世子,便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沈承禮帶著一隊上右廳武士騎馬隨行。攻南唐之戰凱旋後,沈承禮交出兵權,得了個寧海軍節度使虛銜,實職差使便是上右廳指揮使,麾下三千精銳。此番他奉命南下,巨盜沒抓到,倒是遇到了世子;既然遇到了,就斷沒有把世子扔下不管的道理,便請錢惟濬一同返回。豈料錢惟濬非得把兩個歌姬也帶上。這種給人贖身的事情總不能叫堂堂世子自己去辦吧?那胡不歸又一早溜走了。沈承禮隻好硬著頭皮派人去跟百花樓交涉,被狠狠敲了一筆竹杠後,總算是把事兒給辦了。他早聽說世子有風流之名,府中美人姬妾無數。眼下當著這麽多屬下的麵左擁右抱上車去,以杭州城好傳八卦的風氣,明天一早,滿朝文武都會知道,老錢家的世子又帶了兩個女子回來。

錢惟濬倒不是真的想收了這兩個歌姬,而是怕她們說出今日發生之事。與其讓她們在外頭遭人問訊留下後患,不如一並帶回。

世子好色,如之奈何?

胡不歸的烏篷船停在越州郊外的一處小河邊。此時距他們離開百花樓已有兩個時辰。越州是一座水城,城裏城外河道縱橫,田間鄉裏遍布水塘。尋常百姓每每以扁舟代步,既能載人載貨,還省時省力。若是乘車,惹人矚目不說,單是城外這坑坑窪窪的泥地就夠人喝一壺;坐船則不同,幾百上千條大大小小的水道,隨便往裏頭一鑽,就是本地人都不一定找得到。

十七叔從船篷裏出來,用那顆在他腦袋上砸出個大包的粗壯冬筍戳了胡不歸一記。胡不歸回過神來,一路出城他都在怔怔發呆,滿腦子都是那驚鴻一瞥。

十七叔沒頭沒腦的來了句:“回去找個媳婦吧。”

胡不歸這才反應過來已經出城了,上右廳的人斷追不到這裏來。扭頭看到躺在一堆瓜果蔬菜裏的大盜,便走過去從菜葉子上撿了條胖乎乎的菜蟲放到大盜鼻孔前,道:“別裝了,醒來說話。”

大盜早就醒了,隻因失血過多全身無力,胡不歸和十七叔兩個又都是有功夫的,這才繼續裝死積聚力氣,打算尋個空擋跳船逃跑。

胡不歸收拾心情,從大盜身旁拾起那個竹筒,旋開,倒出半截紙卷來。

大盜麵色大變。

胡不歸搖了搖竹筒,道:“也不知是什麽寶貝,能驚動上右廳的人追到越州來。”

大盜不語。

胡不歸扭頭道:“十七叔啊,這廝莫不是個啞巴?你來上些手段叫他開口。”

十七叔頭也不回,一抬手,把冬筍丟了進來。

胡不歸接過,調整了下角度,拿筍尖對準大盜的眼睛。

大盜瞳孔微收。

胡不歸取出紙卷,展開,眼中一亮,不禁念道:“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麵綠,滿城飛絮混輕塵。愁殺看花人。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裏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念罷,回味片刻,喃喃道,“好詞,好字,好一曲《望江南》。看這筆力字跡自成一體,不像臨摹之作,莫非是哪位大家真跡?”

大盜眼神微顫。

胡不歸道:“你這人嘛,個頭不高、模樣不俊,那些人不會是貪圖你姿色才來追趕;你一見我們就暈了,想來武功也不咋地。如此無用之人,偏偏藏了一卷上品詞作。該不會是偷來的吧?”

大盜眼中露出怨憤之色,任誰也受不了別人說自己長得醜,何況他模樣非但不醜還頗是不錯,隻是不及眼前這廝俊得這般慘絕人寰罷了。

胡不歸把筍尖從他左眼挪到右眼,道:“若是偷來的,你被官差盯上便說得通了。你別怕,本公子不是歹人。你混進百花樓又在我隔間裏暈倒,真叫那些官差撞上,少不得說我是你同夥。你說我們好端端在那裏聽書看戲,被你這麽一鬧,讓人當成共犯,冤不冤枉?還是說,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坑咱們給你解圍。”

大盜心裏咯噔一下,這小白臉倒不是個蠢人。

胡不歸道:“明人不說暗話,你既存了這份心思,想必也該明白道理。這世上的事情就沒有平白無故的。你哐當往我們麵前一倒,給我們惹了偌大麻煩。現今我費心勞力把你從百花樓裏弄出來,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是何人?這闕詞從來而來,有何用處?你要真是個啞巴也無妨,船上有紙筆,我替你取來,你寫,我看。”

大盜目光落在胡不歸長袍的下擺上。雪白的下擺上用金線繡著幾行字:“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後麵的擋住了。

胡不歸由此斷定他識字。識字之人,心思便多;心思一多,便舍不得去死。“我看了你的傷口,大大小小四五處,失血頗多,若再這麽奔波逃命下去,就算不被抓住,也會活活累死,到時候連個收屍的人沒有。”見大盜還是不開口,胡不歸隻好舉起紙卷,道:“你既不在意,索性毀了去,也省得招來禍端。”

“不可!”大盜終於開口。

就在這時,在船頭放哨的十七叔發出警報,緊跟著就是打鬥之聲。

胡不歸將紙卷塞進竹筒,吩咐招財進寶看好大盜,隨即閃出烏篷,但見岸上十七叔正在三人圍攻下激戰。三個對手,皆是江湖路子,兩男一女。兩男在前,一刀一棍;女的是個老婆子,手裏一根拐杖,在後頭掠陣。十七叔卡在他們接近烏篷船的必經之路上,背後一口鍋,手上一把鏟,以一敵三,未見敗相。

“爾等何人,光天化日膽敢襲擾良民!”胡不歸“嘩啦”抖開折扇,一身正氣凜然而生。

老婆子道:“我等知道公子身上有件寶物,想借來一看。”

胡不歸道:“我看不是想借,而是想搶。”

老婆子道:“公子若是不借,那就隻好搶了。”

胡不歸道:“既是寶物,豈能輕易予人?所謂人老而知天命。本公子看你一把年紀了,怎地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老婆子眯起眼,臉上褶子層層疊起,朝他飛去一記媚眼兒:“小郎君模樣倒是俊俏。”

胡不歸不是沒被大姑娘小媳婦當麵拋過媚眼,可被此等年歲的老嫗當麵調戲還是頭一回,不由的嘴角抽抽兩下。

老婆子見他發懵,拐杖一頓,道:“小郎君,是你乖乖呈上,還是老婆子我自己來取?我若來取,可休怪我不憐香惜玉。”

胡不歸一陣惡寒,此等醜陋老婦,最是見不得少年俏郎君,求而不得,便要使壞毀去。想他年方十八,尚未娶妻,連女子都未親昵過,若是落入此等老嫗之手,下場可想而知。

正在與另兩人交手的十七叔幹咳一聲,極為不滿的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叫胡不歸虎軀一震。

老婆子見胡不歸無動於衷,冷笑兩聲,拐杖帶起一股子邪風,徑直朝他撲來。

胡不歸武功不弱。他天資出眾,從小就作為家族天驕被重點培養,若非這幾年遊曆江南有所懈怠,原本很有機會衝進胡家武功前五去。盡管如此,他的武功對付普通練家子仍是綽綽有餘。胡不歸的兵器是一支二尺五長的洞簫,以竹為底,經三載打熬炮製方才成品,音質渾厚,堅硬逾鐵。

老婆子見多識廣,拐杖一碰上洞簫,就知道遇上好兵器了,普通練家子可用不起,不由道:“小郎君來頭不小。”

胡不歸極煩她一口一個“小郎君”的叫喚,三兩招後,趁錯身間隙道:“婆婆的拐杖也不簡單。”

老婆子道:“見血多了,自然不凡。”

胡不歸道:“聽婆婆口音不是江南人氏。大老遠的跑來搶東西,也不怕散了老骨頭!”他的洞簫以劍術為本,融合槍棒之勢,看似輕巧,實則雄渾犀利,一經展開,招式如滾滾錢江大潮,生生不息。

老婆子左支右擋,看似被動,實則從容有度,看胡不歸的眼神也變得更為欣賞:“小郎君不但模樣俊,武功也好,老婆子是真舍不得廢了你。”

這時另一側的十七叔已擊倒一人,得空喝道:“打死便是,恁多廢話!”

老婆子見同伴倒地,便收起戲弄之心,後退幾步,一杖戳來。這一杖走位飄忽,霸道無比,竟叫人生出避無可避之感。

十七叔擊退剩下一人,如大鳥般掠至,手中金剛鏟結結實實的砸在老婆子的拐杖上,發出一記悶響。

兩人各退一步。

老婆子冷笑:“多年不來江南,不想竟出了爾等了不得的後生。”她的兩個同伴從地上爬起來,或輕或重都受了傷。

胡不歸手提洞簫,抖開折扇,道:“要搶東西,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老婆子何等老道之人,見胡不歸始終擋在自己跟岸邊烏篷船之間,便料定他們要的東西在船上,卻故意道:“這麽說來,東西是在你身上嘍?”

胡不歸巴不得她把自己當正主兒,道:“吳越地界,鄉鄰互保,爾等外鄉人進來容易,想要出去就難了。”

話音落,但見一葉扁舟自河道上遊浮來。船夫頭頂鬥笠,手扶竹竿,漫不經心的一撐,小舟便倏忽與他們的烏篷船拉近一大截。

胡不歸與老婆子同時警覺。胡不歸以為那人是老婆子的同夥,由老婆子三人牽製他們,再由船上的人下手。老婆子更是心驚,要知道想得到那件寶物的人可不止他們一撥,她可不想給別人當托。

待到近處,那船夫將竹竿往水裏一撐,整個人借竹竿彈力躍上不遠處的烏篷船,直接將烏篷砸出一個大洞來。

“爾敢!”

“賠錢!”

老婆子和胡不歸同時朝烏篷船奔去。十七叔更是後發先至,從兩人之間掠過,在烏篷船朝岸邊的一側撞出一個大洞,撲進船艙。

“撲通!”

“撲通!”

招財進寶雙雙落水。

但見一道人影從烏篷裏竄出,背上扛著的正是那大盜。

十七叔揮出一鏟,想要阻攔。

那人還以一拳,借十七叔一鏟子的力道背著大盜向後躍去,穩穩落在扁舟之上,將人一放,抓過竹竿,輕巧一撐。扁舟又倏忽劃出一大段,眨眼遠去。一來一去,轉瞬之間,竟在三個好手眼皮子底下將人劫走。

十七叔還要再追,被胡不歸喊住。

進寶水性好,拖著招財狼狽上船。

老婆子氣得用拐杖在河灘上狠狠戳出一個深坑來。

胡不歸凝望河麵上那道長長的水痕,心想此人武功之高,對時機把握之準,隻怕是早有準備,他若是大盜一夥,他們背後的組織,實力定不容小覷。他轉向老婆子道:“好一招調虎離山,黃雀在後。”

“他不是我的人。”老婆子道。

胡不歸一驚,他們竟不是一夥的,見老婆子不像再要動手的樣子,遂問:“本公子好把人救出來,連姓名都沒來得及問就被人劫走,真真是晦氣!”

老婆子道:“你救了他,竟不知他是何人?”

胡不歸搖搖折扇道:“我好端端的在聽戲,這家夥突然闖進來一頭栽倒,緊跟著官差就來抓人。本公子懶得跟官差糾纏,便好心帶他出來,不想竟是個麻煩貨。早知如此,還不如把他丟進河裏喂魚,一了百了。”

老婆子聽他說得有趣,又生得俊俏,便道:“他在北邊偷了一件寶物,惹怒了一位大人物。”

胡不歸訝道:“大人物?有多大?”

老婆子冷冷道:“老身勸你少管閑事,以免惹來殺身之禍。”說完朝兩個手下一招手,轉身就走。

待老婆子三人走遠,胡不歸才回到烏篷船上,見招財進寶並無大礙,隻是船篷兩側破了兩個大洞,便悄悄從船板下取出那支竹筒來,打開一看,紙卷仍在,重新收好,一扭頭,卻見十七叔雙手負背站在船頭,神情中透著幾分得意,幾分期許,不由訝道:“十七叔,你在等人?”

“嗯。”

“等誰?”

“你。”

“我?”

十七叔點頭,見胡不歸茫然不知,隻道:“老婆子走遠了吧?”

胡不歸道:“走遠了。”

十七叔道:“今天要不是我在……”

胡不歸看他一本正經欲言又止的模樣,這才明白過來,感情十七叔是在等他的讚美啊,於是道:“今天還多虧了那顆冬筍。”

“冬筍?”這下輪到十七叔納悶了,這小子怎麽這麽不開竅,誇自己兩句很難嗎?

胡不歸道:“要不是那顆冬筍,十七叔就不會被砸到;要不是被砸到,十七叔就不會倒在船裏;要不是倒在船裏,十七叔就沒機會一展身手……”他故意不去看十七叔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繼續道,“所以歸根結底,還是多虧了那顆冬筍。”

十七叔抄起冬筍就要打他。

胡不歸連忙閃躲。

就聽一個女子聲音道:“小烏龜,你果然在這裏!”

胡不歸頓時頭大。

十七叔眨眼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