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樂天公子

八郎走出隔間,正好一人迎麵而來,擦肩而過還撞了他一記,匆匆而去。八郎抽抽鼻子,聞到了一絲似有若無的血腥氣,扭頭喚道:“這位仁兄且留步。”

那人腳步一滯,並未回頭,繼續往前走。

八郎道:“受了傷得及時治,亂走亂跑要出事。”

那人走得更快了。

八郎來到樓梯拐角,正撞見一手托了一個碟子的吳鐵嘴,左邊碟子是水果,右邊碟子是蜜餞。吳鐵嘴探出頭去叼了一塊水果在嘴裏,脖子一仰,剛要把水果倒進嘴裏,就看見八郎笑吟吟的看過來,嚇得一哆嗦,幾口把水果片吞下,道:“啊呦我的胡大少啊,你這神出鬼沒的嚇死人了!來來來,嶺南來的鮮果,別的地方吃不著,嚐一口。”

八郎姓胡名不歸,乃是吳越大族胡氏子弟,人稱“樂天公子”。有人給南唐吳越兩國的佳公子做了個排行榜,排名第一的是江南國主李煜,排名第三的就是這位樂天公子胡不歸。胡不歸出身的胡家更是了不得,先祖胡進思是武肅王錢鏐麾下驍將,爺爺胡璟、大伯胡珩、三伯胡琛都是吳越高官,三伯胡琛更是官至吳越禮部尚書,還曾隨吳越王錢俶出使大宋。胡不歸從小天資出眾,被族中當成接班人來培養,從小學文習武,長大後更是姿容出眾氣度不俗。出身好,人長得帥,本該早早出仕,或是娶幾房妻妾為家族傳宗接代。偏偏胡不歸既不願為當官而費盡科考,也不像眾叔伯兄弟那般早早成婚,而是遊曆江南,還起了個“霸下”的花名,閑來寫話本子。他寫的話本子通俗易懂,有寫流落海外逢奇遇的《瀛洲幻記》,有寫惡少在戰亂中報仇成英雄的《打虎少年》,最火的當屬他胡編亂造出來寫書生與梅花仙子悲歡情仇的《五瓣淚》。名字是真惡俗,賣得是真火爆。越州城裏婦人閨女人手一本不說,就連杭州城裏的貴婦小姐們也趨之若鶩,還有戲班子把書裏的故事排成折子戲的,酒樓茶館天天爆滿。胡不歸很懂盛極而衰的道理,《五瓣淚》還沒寫完就停更了,換了個花名,開始寫唐末亂世。方才吳鐵嘴講得那段,就是他最新出爐拿來試試反響的章回。

胡不歸拿了片水果咬了一小口,道:“味道不錯,哪兒來的?”

吳鐵嘴小聲道:“十號間的公子賞的。”

胡不歸訝道:“十號間,就是賞你二十兩金子那位?”

吳鐵嘴眉開眼笑道:“可不是,人出手還真是大方。二十兩金子,百花樓抽三成,我跟公子四六開,公子能拿八兩半。公子看是拿金錠子,還是先折成金票,回頭我把金票放到老地方,公子自派人去取?”二十兩金子,百花樓拿走三成,胡不歸拿走剩下的六成,到手最少也有六兩,足夠他瀟灑幾個月。不過他並不打算把這筆錢拿去花了;二兩一個的金錠子啊,足可當傳家寶留給兒孫。

胡不歸道:“既然賞了金錠子,那就不必折成金票了,我倒要看看那位李公子的成色。”吳鐵嘴麵露喜色。若是折成金票,十四兩金子他能拿五兩六;若是不折,二兩一個的金錠子隻能一個一個的分,胡不歸素來大方,他的五兩六就會變成三個六兩。

胡不歸並不在意讓他占點兒小便宜,重要的是此人常年混跡酒樓教坊,消息靈通,養著他自有用處。“那位李公子,見著他的麵了嗎?”胡不歸問。

吳鐵嘴搖頭,說賞他果盤的是個黃衫少女,長得可漂亮了,估摸著是十號間那位李公子的大丫鬟。那大丫鬟賞了他果盤,又派兩個人托著黃燦燦閃亮亮的大金錠子去找管事,想來是把賞錢給百花樓了。

胡不歸暗暗稱奇,平日裏金主打賞,都會把獻藝獻技之人叫過去當麵給錢,唯恐不叫人感恩戴德;伶人拿到賞錢後,再抽出三成給店裏。這位李公子倒好,壓根兒不見吳鐵嘴,反而先把賞錢給百花樓,是自重身份看不上吳鐵嘴這等江湖中人,還是不願輕易露麵?出手就是十個金錠子,此人究竟是何來頭?胡不歸心下愈發好奇。

吳鐵嘴道:“胡大少哇,你這果子也嚐了,下回合的本子寫完沒有?講完這場沒下場,我可得被被唾沫星子淹死。”

胡不歸何等機靈,一聽就道:“你把我說出去了?”

吳鐵嘴連忙否認。

“真沒有?”胡不歸盯著他。

吳鐵嘴知道瞞不過去了,就說那黃衫少女說她家公子誇話本子寫得好,想問問什麽時候再出新的,他這才說漏了嘴。

胡不歸一把奪過他的果盤子,道:“不給你點教訓你是記不住我的話了!”

吳鐵嘴連連討饒,說再也不敢了。

胡不歸道:“當真沒見到那位李公子?”

吳鐵嘴搖搖頭道:“我倒是也想見,可雅間裏除了那黃衫少女,還有個抱著鐵劍的大漢,往那兒一站誰都過不去,更別說見他家公子了。”

一想到方才碰到那人,胡不歸又叮囑道:“這裏要出大事,你速離去。”

吳鐵嘴一驚,倒也沒問為什麽。他是老江湖了,錢可以先不拿,身家性命可不能栽進去,一拱手就要開溜。走出幾步,又轉回來小聲道:“那位李公子叫我給您帶話,說什麽時候話本子出新一回,他去包場。”

胡不歸擺擺手示意他趕緊走。

果然,吳鐵嘴前腳剛走,大隊官差後腳就把百花樓給堵上了。帶隊將吏高聲喝道:“我等奉命追查逃犯,百花樓一應人等不得離開,抗命者,拒捕者,襲擊官差者,統統抓起來!”

樓上樓下頓時炸鍋,大門口更是雞飛狗跳。百花樓是什麽地方,東府越州最大最火的教坊,個中不知道有多少達官貴人的幹股份子錢,平日裏官差隻有維持秩序的份兒,哪敢衝進來吆五喝六。有被留在門口放風的眼尖仆人發現,這次帶隊的是幾十個身穿玄衣、手持刀弓、麵容精悍的生麵孔。跟在他們後頭的官差好像也不是越州衙門裏的,也是生麵孔。生麵孔,便不好相與。

玄衣武士把幾個想跑出去通風報信的仆人攔下,有敢叫嚷的直接拿下,剩下的人就都老實了。玄衣武士分成兩隊,一隊留在大門外,另一隊則帶著眾官差衝進大堂,分出一半官差控製住大堂裏的人,剩下的官差則分成兩組,跟在玄衣武士後飛奔上樓,與胡不歸擦肩而過。

胡不歸一眼就看出這些人訓練有素,令行禁止,行動迅捷,一個個都是好手。他朝街麵上一看,發現與百花樓相鄰的路口都被封死了。除了留守的玄衣武士,還有大批全副披掛的兵卒正在趕來,在玄衣武士身後列隊待命。玄衣武士攻堅、官差搜捕拿人、兵卒壓陣掩護,一次行動竟能動用三方力量,想必是有重犯混進了百花樓裏。是那個一擲千金的李公子,還是方才與自己相撞之人?又或者那人受了傷混進來就是要與李公子相會,想以李公子為庇護?他很想直接闖進甲字十號間去看看那位李公子長得是何模樣,有沒有自己好看,聲音好不好聽……

忽然間,胡不歸聞到一縷似有若無的氣味。他鼻子極靈,循著那氣味,發現那受傷之人竟進了他和二郎所在的甲字二號間。胡不歸心下一驚,二郎的身份可不能叫人撞破了,抬腳快步走去。

胡不歸進來的時候,二郎正手捧茶盞,往嘴裏放了一片雪梨,目光淩厲的看著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兩個貼身護衛用一刀一劍擋住了他。兩個歌姬戰戰兢兢的縮在一旁,早已花容失色。

胡不歸進來,拉上移門。見二郎無事,心下大定。

不速之客站在原地,反握匕首,勉強算得英俊的麵龐有些發白。

二郎沒有開口,泰然自若。

胡不歸是知道二郎那幾個護衛的實力的,二人聯手,對付一個受傷之人不在話下。

不速之客動了。

胡不歸準備出手。

不等眾人有所反應,不速之客便“撲通”栽倒在地。

什麽情況?死了?胡不歸心道。你個被通緝的要犯,要死也別死在我們這啊!

一個護衛蹲下來,探了探他的鼻息,道:“沒死。”

胡不歸稍稍寬心,沒死就好。不過沒死比死了更麻煩。首先這家夥八成就是外頭三路人馬要抓的人。能驚動百十人,必定犯下大案;偏偏倒在他們這,事情說不清楚。其次是二郎的身份,也決計不可張揚。

二郎倒是很淡定,為啥?因為有胡不歸在。他叫胡不歸出來,對他放心是其一,談得來是其二,更重要的是關鍵時刻胡不歸能想出辦法來解決問題。

胡不歸靈機一動,叫來他的兩個仆人,讓他們把暈倒那廝抬到屏風後麵去。百花樓雅間的格局,前頭是廳,麵朝大堂的窗戶可以打開,能夠聽書看戲;後頭是寢室,中間以屏風相隔;寢室的一角則有一條通往主樓外的密道。要說胡不歸怎麽知道隔間有密道,是因為上回他親眼看到一個被家裏母老虎來捉奸的胖員外從密道出來,躲進百花樓專門為達官貴人們避風頭準備的小黑屋裏,再從從偏門開溜,上了停在河邊接應的小船。後來他一打探,才知道每個甲字號雅間內間都有一條密道與小黑屋相通。密道是單向的,隻能從房間往小黑屋去,沒法從小黑屋進房間,這就能讓達官貴人們臨時跑路,而不必擔心花天酒地時被人潛入。當然,隻有身份高貴、或是長期在此消費的老顧客才有資格享受密道服務。

二郎見房中多出一條密道來,也讚歎百花樓顧慮周全。不過他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隻讓胡不歸的兩個仆人帶人從密道離開。

送走那廝後不久,甲字二號間的移門就被人重重拉開。

二郎顧自吃茶。

胡不歸頭不回,抬手擲出一個梨子去。

“啪!”其中一人穩穩接住。

胡不歸起身,來者三人,兩個官差,一個玄衣武士。玄衣武士手裏捏著他扔過去的梨子。

中年官差見兩人氣度不俗,還帶著護衛,道:“二位公子,我等奉命追查一名江洋大盜,還請報上姓名,核實身份。”

胡不歸趾高氣昂道:“我等身份,也是你等能問的?”笑話,像他們這等身份,豈是你問什麽就答什麽的?

年輕官差厲聲道:“大膽,你們是什麽人?說不清楚的,統統帶走!”

胡不歸撣了撣他那身用料考究的白底紅邊長袍,道:“這年頭總有些人有眼無珠,拿著雞毛當令箭。你們家陸大人來了沒?他要來了,請他過來一敘;他要沒來——”

年輕官差出身窮苦,小時候沒少被富家公子欺負,最見不得胡不歸這等仗勢欺人的浪**子弟,當即喝道:“沒來怎地?”

胡不歸劍眉一挑,長袖甩出,極為瀟灑的丟出一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