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龍舌蘭(下)

十幾分鍾後,驚慌失措的賭客散去,麻皮抹了抹頭上的汗,看著滿地狼藉的大廳,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本想抽根煙,突然一低頭,赫然發現自己停在樓下的轎車風擋玻璃碎了一地,頂棚的鈑金也凹了一個大坑,不用問,這肯定是郭聰砸的。

“郭聰!老子早晚抓到你!”

話音未落,嶽大鷹帶著五個便衣警員“噔噔噔”的上了樓,眼神一挑,看向了麻皮:

“你喊什麽呢?你是不是喊郭聰!你就是麻哥?”

麻皮扭過頭來,眼皮一翻,目光在嶽大鷹上下掃了一遍:

“你誰啊?”

“你不是要弄死我嗎!還問我是誰?”

“哎喲我去,你挺橫啊!咋?跟我裝社會人呢?”麻皮抬手扇在了嶽大鷹的脖子上。

嶽大鷹後牙咬的咯咯亂響,打嗓子眼兒裏擠出了四個字:

“郭聰在哪?”

“哦,你就是那個大鷹是吧?”麻皮搓了搓腦袋上金黃色的寸頭。

“對!我就是!”嶽大鷹上前數步,站到了麻皮的身前。

“你挺狂啊?”麻皮驟然伸手又拍了拍嶽大鷹的臉頰。

“郭聰在哪?”嶽大鷹強壓著怒火,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

“按著道上規矩,一手錢一手人,我讓你帶錢,你帶了嗎?”

“錢在我懷裏,夠膽的自己拿!”嶽大鷹右手一拎,敞開了外衣的裏懷。

“你嚇唬我呢?跟我裝大尾巴狼……”麻皮啐了一口唾沫,伸手摸進了嶽大鷹的懷裏。

突然,麻皮臉上的表情呆住了,豆大的冷汗順著太陽穴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咕嘟——”麻皮咽了一口唾沫,喉結上上下下的一陣顫抖。

“大哥!摸著沒?他帶多少錢?”一個馬仔問。

“不是……不是錢……是槍!”麻皮發出一聲哀嚎,“唰”的一下就蹲在了地上,兩手輕車熟路的交叉在一起放到了後腦勺上。

“我這是小本生意……隻怡情不傷身,你朋友到我著一頓砸一頓耍,撒腿就跑了。誤會!都是誤會……我跟您鬧著玩兒呢……敢問大哥是哪條道上的?”瞧見麻皮嚇得都磕巴了,眾馬仔哪敢再咋呼,紛紛扔了手裏的家夥,蹲在了地上。

“跑了?往哪跑了?”嶽大鷹急吼吼問。

麻皮伸手一指窗外,趕緊又趴了回去。

“你們這幫……先都給我貼牆蹲好了,聚眾賭博的事一會兒自然有轄區派出所的人來處理。你,先跟我走!”嶽大鷹掏出手銬,將麻皮銬了結實,拽著他就往樓下跑,剛跑到門口,嶽大鷹猛地停下了腳步,扭頭看了一眼被郭聰砸壞的那輛轎車。

“警察同誌,我也是受害者啊,我這新買的車,你看看……”

嶽大鷹沒有理會麻皮,自顧自地走到了車頭前,慢慢蹲下身,隻見引擎蓋上立著一個塑料打火機,打火機上赫然印著四個字——穀雨湯泉。

“這打火機是你的?”嶽大鷹向麻皮發問。

麻皮沒敢抬頭,埋著腦袋搖了搖頭,嶽大鷹將打火機揣進了兜兒,掏出手機撥通了魏局的電話:

“喂,領導,來晚了,郭聰已經跑了。”

電話另一端,魏局喘了一口粗氣,扭頭看向了聶鴻聲,聶鴻聲此時正一臉無辜地從兜裏掏出了一包南瓜子,給張瑜和董皓一人分了一小把,笑著說道:

“我媳婦炒的,老家帶來的,椒鹽兒口味,都嚐嚐!都嚐嚐!來來來,老魏,你也來點兒?”

“老聶,是不是你搞的鬼?”

“瞧你這話說的,我都在你眼皮子底下,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自己嗎?來來來,吃點兒!”

“不用你嘚瑟,有你哭的時候!”魏局“哼”的一聲扭過頭去。

董皓看著兩位領導置氣,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看了看張瑜,張瑜此時兩眼緊緊地盯著屏幕,眼球上布滿了血絲,她已經聚精會神的將案發前後的監控視頻看了無數遍,但是仍然沒有發現任何的破綻,可以說郭聰就是案發現場的唯一嫌疑人。張瑜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郭聰會是一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所以她拚命地搜索著視頻畫麵中的每一個細節,大腦高速的運轉分析,想找到隱藏在進度條中的疑點,然而無論張瑜如何拚盡全力,卻仍然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反常,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的天衣無縫。董皓一邊磕著椒鹽的南瓜子,一邊眯著眼,打量著張瑜,她已經連續盯了三個小時的屏幕,轉換了人物、時長、節點等十幾種不同的排查方法,眼瞧這張瑜越來越煩躁,董皓微微搖了搖頭,伸手從製服的內兜裏掏出了一個絨布的小布袋,攥在手裏剛想打開,卻在眼中閃過了一絲猶疑,躊躇了很久也沒能下定決心。

突然,董皓一抬頭,正看到聶鴻聲的目光正滿含深意地看著自己。

“聶關……”

“是個好苗子,錯不了的。”聶鴻聲點了點頭,用口型對董皓說。

董皓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拆開了絨布小袋,從裏麵掏出了一枚樣式老舊的鏤空金幣,一挪凳子,坐到了張瑜的旁邊。

“你覺得這視頻有問題?”董皓問道。

“我……還沒發現是哪裏不對,但是……”張瑜揉了揉幹澀的眼皮。

“給你看個東西!”董皓話頭一岔,用手指撚起了掌心的金幣,在了張瑜的眼前晃了晃。

“這是……金的?”

“不,是鋅合金!”董皓笑了笑。

“哦!”張瑜滿腹心思都在視頻上,實在懶得搭理董皓。

“重點不在材質上,而在上麵的鏤空花紋,你再瞧瞧。”

張瑜聽了董皓的話,強挺著耐心將眼睛看向了董皓手裏的金幣,那金幣比普通的一元硬幣大上一圈,看款式應該是某種紀念圖章,正麵雕刻的是一座羅馬神廟,高墩座深門廊,上蓋穹頂,下立壁柱,空白處有一行拉丁文銘文:All roads lead to Rome(條條大路通羅馬);硬幣的背麵雕刻的是一座中國古代城樓,城門高大對稱,上有瞭望樓,下有護城河,空白處有一行漢字銘文: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2003年,海關專家虞世鳴老師帶隊往意大利作交流訪問,意大利海關定製了這枚紀念幣,代指兩國商貿源遠流長,從貫通長安羅馬的絲綢之路直至今天都煥發著生機與活力。製作這枚金幣的匠師在意大利堪稱國寶級大師,方寸之間每一筆線條都有它獨到的作用,以至於同一根線條盡管在正反僅有細微的差別,但組合起來,便雕成了兩幅截然不同的圖案。其構圖繁複精深,使得你越是靠近,越看不明白。這叫: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董皓一邊說著話,一邊將右手心翻轉向下,挑動指頭,讓那枚金幣在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四根指頭夾成的三道指縫內翻轉,同時還不斷地用左手在桌上打拍子。

第一遍,董皓左手在桌麵上“乓乓乓”打三聲,右手的金幣在指縫間“唰唰唰”轉三個跟頭。

第二遍,董皓左手速度加快,在桌麵上連打四下“乓乓乓乓”,右手的金幣仍在指縫間“唰唰唰”轉三個跟頭。

第三遍,董皓左手速度又加快了一些,在桌麵上連打了五下“乓乓乓乓”,右手的金幣依舊沒有變,仍舊是“唰唰唰”轉三個跟頭。

張瑜的眼神初時迷茫不解,進而似懂非懂,最後猛地一亮,拍手驚道:

“時間!是時間!時間不對!一秒不是一秒,一圈不是一圈!”

“果然有天分!”董皓脫口一讚,眼神和聶鴻聲對到了一處。

“你們在搞什麽?”魏局又急又氣的問道。

張瑜喘勻了氣,組織了一下語言,對魏局答道:

“領導,董科長的右手看似每次都轉了三下金幣,但是他左手的拍數卻次次不同,我們隻講注意力放在了金幣上,卻忽略了時間。”

“時間?”

“對!這段監控視頻就是那枚金幣,我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畫麵上,我們一幀一幀的去篩查畫麵裏的場景、人物、動作,卻忽略了整段視頻的時間是有破綻的。”

魏局聞言,探過身來,接過鼠標連連點擊,喃喃答道:

“時長沒問題啊,年月日也都對呀……”

“時長沒問題,有問題的節奏!這視頻的某些部分被剪切掉了,剩下的內容被拉伸處理後彌補了被剪去的時長,就像剛才一眼,在同樣的時間裏,董科長左手能拍三下,也能拍四下,還能拍五下,究其原因,無非是節奏快慢罷了。”

“你如何能夠驗證?”魏局追問。

“很簡單,打開手機的秒表,和視頻右上角的時間讀秒進行計時比對,如果視頻的讀秒時間被秒表更慢,每秒之間的間隔更長,就能說明這視頻是被人處理過的,某些不想讓人看見的片段……被剪掉了!”張瑜的雙眼迎上了魏局的目光,神色堅決而篤定。

魏局是個急脾氣,掏出手機點開秒表,對著屏幕就開始計時,不試不要緊,一試才發現,監控視頻的計時果然慢,秒表計時1分鍾了,監控視頻正好讀到55秒,而且這種情況正好是出現在郭聰進入現場前後2個小時這一時間段。

“1分鍾慢5秒,2個小時就慢6分鍾,這說明,有6分鍾的視頻內容被剪掉了!”魏局得出結論後,趕緊掏出手機給嶽大鷹打了一個電話:

“喂,大鷹啊,趕緊查,能接觸到監控錄像的都有誰?要快!”

掛斷了電話,魏局轉過身來,看著張瑜說道:

“小同誌,你的腦筋轉的很快啊!”

張瑜瞬間紅了臉,擺手說道:“領導,不是我……多虧了董科長提醒……”

董皓一抿嘴,將那枚金幣輕輕放進了張瑜的手心,幽幽說道:

“它是你得了!”

“啊?這……這麽貴重的……”張瑜慌了神,趕緊把金幣往回推。

“給你了就是給你了,再說了,它本來就不屬於我,當然也不屬於郭聰,它……”

“郭聰?這……這是什麽意思?”

“嗯……虞世鳴老師,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張瑜搖了搖頭。

“不知道也沒事,這不怪你,虞世鳴老師2008年就退休了,你今年才剛入職,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虞世鳴老師是新中國第一代海關人,也是我們整個海關作業係統的總工程師和奠基者。可以說,他是我們這行的……絕頂,盡管他一直不肯承認。虞老師說過,幹海關的,不但要識人,而且要識貨,要同時用這兩隻眼睛看好國門。隻不過,能到虞老師這個段位的寥寥無幾。聽虞老師講過課的人數不勝數,但真正受他耳提麵命的徒弟隻有兩個,一個陳三河,一個孫百川。陳三河機敏練達,精通識人之法,孫百川沉穩博聞,學得識貨之道。隻可惜,雖然這倆人在各自的領域裏取得了諸多建樹,但是誰都沒有達到虞老師將識人和識貨融會貫通的高度。2008年,虞老師光榮退休,離任前將這枚金幣交給了兩個徒弟輪流保管,囑咐他們說:若是將來海關出了又能識貨又能識人的高手,便將這金幣送上。這其後又過了許多年,陳三河找到了郭聰,教了他百步識人,隨即便將正由他保管的金幣給了郭聰。”

“既然是給了郭聰,為何又到了你的手裏?”

“這有什麽奇怪?陳三河尋到了郭聰,孫百川也尋到了我董皓,大家都是學了虞老師一半的本事,憑什麽由他郭聰霸占著金幣。兩年前,我借著海關係統比武練兵的機會,私底下找到了郭聰,與他定下賭約:誰得第一名,誰才能拿金幣。郭聰向來心高氣傲,自然一口應允。”

“這麽說,那你贏了郭聰……”張瑜問道。

“贏了倒也說不上,險勝吧……郭聰手氣不好,決勝局偏偏抽到了個貨運艙單的案子做分析,其實……要是他抽到拿手的旅檢題目,我怕是也贏不了他……不過這不重要,都是過去的事兒了,現在最要緊的是你!”

“我?”

“對!我覺得你有天賦,隻要你肯跟我學,未必不能一人通兩門,即能識人又能識貨。你放心,我和郭聰那個倔驢不一樣,我很會教課的,這一點你可以問聶關,我是咱們關裏的兼職教師、培訓專員……”

董皓越說越興奮,掏出手機就要給張瑜看自己的教學視頻,張瑜趕緊後撤了兩步,將金幣放在了桌子上,搖頭說道:

“我還是不能要你的東西,我現在……我還是想先把郭聰的事解決,再說了,我現在還在跟他……學習,我還是等他回來,聽他的意見吧。”

“你聽他的幹什麽……”董皓有些心急,正要接著勸,張瑜突然一轉身:

“我去個洗手間。”說完便出了會議室。

聶鴻聲看著董皓,身子向後一仰,兩手向外一攤,咧嘴笑道:

“哎呀呀,好尷尬呀,玩兒砸咯。”

董皓氣不打一處來,揣起金幣衝聶鴻聲喊:

“領導你也不給我幫襯兩句。”

“別別別,你和郭聰一直都是公平競爭,我不能破壞了這個一手搭建的平台呀,再說了,我不能又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吧,對不對?”聶鴻聲理直氣壯地反駁。

“沒讓您當運動員,就墊一句話兒都不行嘛?”

“我今天嗓子疼,咳……你聽,這音兒都不對,咳——”聶鴻聲裝模作樣的伸手揪了揪嗓子,董皓氣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扭頭不去看他。

就在此時,魏局的手機響了起來,嶽大鷹已經鎖定了目標嫌疑人,讓大家趕緊過去。

“走走走,老聶,咱們去醫院。”

“上醫院幹嘛啊?”

“嶽大鷹他們上門找人,他家住二樓,那小子心虛,跳窗戶就想跑,沒承想被晾衣架子絆了一下,翻著跟頭栽下來的,連胳膊腿帶腦袋摔得不輕,嶽大鷹直接給送市第二人民醫院去了。”

正說話間,張瑜也回來了,聶鴻聲趕緊催促眾人下樓,發動汽車,直奔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