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道是無晴(上)

星期六,小雨,地鐵站。

郭聰左手撚著一支玫瑰,右手托著一瓶紅酒,通過驗票的閘機後,直奔向下的樓梯,腳底下一陣小跑,總算趕上了這一班開往“熱帶植物園”站的地鐵。

下午四點半,在熱帶植物園二樓的西餐廳,郭聰有一場和張瑜的約會。

“呼——”郭聰喘勻了氣,彎下腰對著地鐵門上的反光玻璃整理了一下發型,又鬆了鬆頸下的襯衫扣子,今天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和女孩約會,在這樣一個重要的場合,他不想出任何的岔子。這身西裝是東叔幫著挑的,頭上的發蠟是顧垚貢獻出來的,手裏的紅酒和玫瑰是老呂特地準備的,出門前魏大夫還給他噴了少量的男士香水。眾人打趣:今天的郭聰是全科人的希望。突然,郭聰腦海裏閃過了葛大爺的身影。

“若是葛大爺還在,那該有多好,他雖然歲數大,卻最愛起哄。”郭聰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心裏久久不能平靜。

車廂裏甚是擁擠,前方即將到達“濱海東站”,這是一處換乘車站,不少乘客要下車,人流忙亂之中,一個男孩陡然驚道:“我……手機丟了!”

此話一出口,車廂裏的乘客有叫他仔細找找的,有高呼與我無關的,鬧鬧哄哄嘩然一片。那男孩年紀不過十幾歲,丟了手機很是著急,上上下下地把身上的兜袋翻了好幾遍,臉色漲得通紅,低著頭擠到車門口,大聲呼道:

“我新買的手機,剛才還在呢。肯定有小偷!不能……不能下車,得報警,等警察來!”

男孩兒這話一出口,車廂裏的眾人頓時就不樂意了,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

“小孩兒,你這是幹嘛呀?誰偷你手機找誰去啊!礙著我們什麽事兒啊!”

“對啊!你憑什麽不讓我們下車啊?”

“你當你是誰啊?你丟了手機,讓我們跟你吃瓜落兒,我有事急著呢。”

“起開起開——”早有心急的去拉扯男孩,讓他從門口讓開。

郭聰左右張望了一下,暗中思忖:“車廂擁擠,自前一站有人員上下後,近十分鍾人員沒有進出變化,也沒有在車廂之間流動,再高明的偷盜手段也絕不可能隔空取物。偷他手機的人肯定就站在他的左近。”郭聰這雙眼睛號稱“百步識人”,略一回憶,便在腦海中還原出了事發之前,男孩所站的位置,以及他身邊或站或坐的人都是誰。

事發前,男孩站立於車廂東側,左手插兜,右手拉上方把手。因背包帶斜挎在左肩上,據此可以推斷他是右撇子,手機大概率是揣在右邊。他上身穿的是機車夾克,下身穿的是修身的牛仔褲,褲兜又緊又淺,是無法揣進去手機的,所以他隻能是放在右邊的衣兜裏。以他右衣兜為圓心,臂長為半徑畫一個圓,可以大概圈定出嫌疑範圍。這個圈子很小,所以圈進來的嫌疑人隻有五個。郭聰略一思考,心中想道:“這是盜竊,不是打劫,小偷的動作都是在方寸之間完成的,講究的是:動靜遮掩、快慢進退,手腳幅度太大肯定引人注目。所以盡可以將這個圓的半徑,從臂長縮減到肘長。”

於是乎,又有兩人被排除,隻剩下最後三人。

第一個人是一位辦公室寫字樓裏的女文員,推斷的依據很簡單:她的風衣外兜垂出來一截兒藍色的寬帶掛繩,繩上有公司LOGO,據此可以猜測繩尾拴著的應該是她出入公司的門禁卡,她的高跟鞋尖兒上有一抹黑色的炭粉,這和她風衣袖口的汙漬剛好吻合,她拎著一個碩大的手提包,裏麵的東西見棱見方,都快要將手提包撐爆了。可以看出,她在公司主管文本打印,但是打印機出了問題,而且多半是墨盒沒墨了,所以她的老板派她出來購買墨盒並回去更換。她昨夜加以一晚上的班,以至於粉底已經開始脫妝。她不停地在手機上回複消息,眼睛頻繁的瞟著門上方的到站指示燈。她的老板在催她,她很著急。

“不是她!”郭聰搖了搖頭,將目光看向了第二個人。

第二個人是一位謝頂的中年人。車廂裏空調的冷風開得很足,他卻頂著滿頭的汗珠,他眼袋很深,眼底幹紅,牙齒泛黃,這是長期熬夜且煙齡極長的表現,他的兩臂不甚粗壯,啤酒肚卻凸的厲害,麵頰潮紅,鼻尖以及鼻翼兩側有毛囊炎丘疹,這說明他經常暴飲暴食,作息也不規律。而且他的手一直在以一種極其穩定的頻率微微發抖。這是一種酒精依賴引起的神經性係統紊亂,學名叫做——特定性震顫。他肯定酗酒成癮,這種人是當不了小偷的,畢竟妙手空空也是一門技術活,他這雙自己都控製不住顫抖的手是幹不了這行的。

第三個人是一位身穿格子襯衫的文弱小夥兒,他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左腋下夾了一本科幻雜誌,腰上係著長袖外套,右手看似是在擺弄著手機,實則一雙眼緊緊的瞟著門口的形勢,車廂裏人多,彼此站得很密,這小夥兒在人多擁擠時,手臂總會下意識的壓在其他人的肩上或抵在胸前,雙肩忽高忽低,雙臂時抬時放。郭聰略微一瞄便心中笑道:“這小賊諒來也是初出茅廬,這舉止打扮,哪哪都掛著相。”說白了,小偷行竊未思進先思退,擠人堆兒的時候都習慣壓著肩膀站,這樣跑的時候才能在最快的時間分開人流。他腋下那雜誌是卷了個筒兒,書頁表麵隱隱有一輕微的長條凸起,看尺寸應該是個鑷子。

郭聰起身,分開吵嚷的人群,走到那小夥兒身前,笑著說道:

“拿出來吧?”

“你說什麽?”

“手機啊!你剛偷的手機!”

“你……你別隨口噴人啊。你是幹什麽的啊?”小夥兒急了眼,紅著臉大喊。

“你敢不敢把你這本雜誌打開,讓大家看看裏麵夾著的是個什麽東西?”

“我……我的東西,憑什麽給你看啊!你有什麽權利啊!”小夥兒梗著脖子推了郭聰一把。

這時,車裏已經有人開口勸那小夥兒自證清白,可那小夥子就是不肯。丟手機的男孩虎著臉,拉著小夥兒不放手,正當時地鐵到站,那小夥兒猛地一掙,推開了小男孩的手,將一個老大爺往郭聰懷裏一撞,趁著郭聰攙扶的當口,一扭身擠出了車門,拔腿就跑。車內眾乘客紛紛高喊“抓小偷”,巡邏的地鐵工作人員聽見叫喊,尾隨其後便追。郭聰一看這形勢,知道那小夥兒絕對跑不出地鐵站,當下微微一笑,坐回到了座位上,思考著稍後約會時表白的措辭。

“熱帶植物園”是本線路地鐵的最後一站,四十分鍾過去了,車廂裏的乘客漸漸減少,直至剩下最後三個人。說來也巧,剩下這三個人,正是郭聰,那個公司女文員和謝頂的酗酒胖子。郭聰坐在左麵這排,那兩個人並肩坐在了右邊那排。女文員從坐下開始,便疊起右膝蓋,將手肘拄在上麵,托著腮瞧看郭聰,一邊瞧一邊淺笑。郭聰初始時不以為意,直到那女子看著他笑了兩站地,他才有些迷茫,扭頭照了照反光玻璃,摸了摸自己的臉,又左右看了看,確定了一下自己的臉上身上沒什麽異樣且周圍除了自己並沒有別的人。

“請問,您……是在笑我嗎?”郭聰試探著問道。

“是啊!”女文員點了點頭。

“額……您在笑什麽?”

“我在笑……百步識人也有看錯的時候。”

郭聰聞言,怵然一驚。女文員晃了晃脖子,坐直了身子,伸手往腦袋頂上一揪,摘下了一頂假發,伸手風衣口袋裏一摸,掏出了一隻手機,一點屏幕,鎖屏壁紙赫然是那個丟手機男孩的自拍!

“是你?”郭聰瞪圓了眼睛。

女文員甩了甩頭,整理了一下齊耳的短發,掏出一張紙巾,在鞋尖兒上一抹,擦掉了炭粉,隨後指著自己的風衣袖口說道:

“墨粉,你捕捉的信息是墨粉對吧!你據此推測我包裏裝的是墨盒,但是你忽略了一點,那就是重量,一個女人提著五盒墨盒炭粉,不該如此輕鬆的。”一邊說著話,女文員一把拉開了手提袋,從裏麵掏出了五隻空的長條硬紙盒。

“你還觀察我這根掛繩了對不對?可它僅僅是一條繩子而已。說白了,你能捕捉的一切信息,都是我投放給你的。從一開始,你就錯了。什麽百步識人,不過爾爾。”

女文員伸手一拉,從兜裏拽出了那半截掛繩,隻不過繩子的盡頭什麽都沒有拴。

“你……”郭聰囁嚅了半晌,沒能憋出一個字。

此時,恰逢地鐵到站,那個謝頂的酗酒胖子站了起來,女文員伸手將男孩的手機遞到了他手裏,笑著說道:

“把手機還回去。”

“好的!”胖子一點頭,帶著一抹詭笑走出了車廂。

“你們……是一夥兒的,你們這是為了什麽?”

“不為什麽?隻是好奇,想看看陳三河傳下的本事會不會出錯?”女文員笑得很溫和。

“你認識我師父?”

“算不上認識吧,2003年他到意大利交流學習,我那個時候在羅馬留學,大使館安排我給他當了三天翻譯。十幾年過去了,我仍然對他講的那節《人員風險信息研判與邏輯分析概論》的課記憶猶新,那是怎樣精彩的一個人啊……”女文員歪頭看向了窗外,滿目感歎。

“你今天找我,怕不僅僅是為了作弄我這麽簡單吧。”

“當然,我這次回濱海,是來投資做買賣的。”

“買賣?什麽買賣?”

“當然是大買賣,難不成我千裏迢迢、漂洋過海的到這兒就為了偷個小孩的手機嗎?”

“大買賣,有多大?”郭聰定定地望著女文員。

“多大不好說,但我敢肯定,我的手筆肯定比潘先生大。”女文員輕輕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

一聽“潘先生”這幾個字,郭聰瞬間了然,瞳孔一眯,張口說道:

“你們是一路人?”

“幹的是同一行,但算不上一路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你可知道何謂猛獸?何謂牛羊?”

“好家夥,圖謀違法犯罪還上升到理論高度了?願聞其詳。”郭聰被氣得隱隱發笑。

“牛羊者,戰戰兢兢,束手束腳,遇追則逃,遇圍則躲;猛獸者,砥礪爪牙,鬥智鬥勇,遇追則撲,遇圍則突。潘先生是牛羊。我,是猛獸,而你……則是一顆釘子。”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郭聰的聲音低沉而篤定。

“我當然知道。這個釘子啊,可以紮自己也可以紮別人,全看你怎麽用。潘先生沒擺布明白,紮了自己的腳。而我……不同。”

女文員掏出手機,解鎖屏幕,點開了微信的聊天視頻,並將它遞到了郭聰眼前,屏幕裏有一道郭聰熟悉至極的身影正在熱帶植物園的門口徘徊。

是張瑜!

“你……”郭聰攥緊了拳頭,“騰”一下跳了起來。

“Easy!Easy!大家都是文化人,何必這麽野蠻,你幫我辦件事,我保準不碰你的心上人。還有一點,此事你知我知萬不可教第三人知,否則這位叫張瑜的小姑娘可就……大家都是明白人,很多血腥暴力的事沒必要說細節,怪倒胃口的。幹我這行的人都是什麽作風,你應該最了解。”女文員收回手機,示意郭聰伸手過來。

“你什麽意思?”郭聰很是戒備。

“借手一用。”女文員掏出一支鋼筆,在郭聰手上寫了一行地址,伸手握住郭聰的五指,將其回卷成拳,並笑著說道:

“攥好了,這可是一條人命。”

正當時,地鐵駛出地下,躍過橋梁,即將緩緩靠站,天女文員一指門口,幽幽說道:“你該下車了。”

郭聰扭頭要走,女文員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麽,張口叫住了郭聰,從懷裏掏出一張名片,遞到了郭聰手裏,柔聲說道:

“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宋雨晴。”

“宋雨晴?”

“對,我姓宋,名雨晴。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女文員一指窗外,恰逢小雨漸歇,濃雲散去,夕陽染黃半邊天空。郭聰狠狠地一捏名片,在她的注目下小跑著下了地鐵,直奔手上的那個地址趕去。

港濱十七路9號,那是一家倉庫。郭聰出了高鐵站,恰巧看見一輛出租停在路邊。郭聰拉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

“師傅!向北走。”

到了約定時間,張瑜在熱帶植物園門口等了許久也不見郭聰,心裏又急又氣,接連給郭聰打電話,郭聰坐在出租車上看著來電顯示,滿腦子都是宋雨晴的話:“此事你知我知萬不可教第三人知,否則這位叫張瑜的小姑娘可就……大家都是明白人,很多血腥暴力的事沒必要說細節,怪倒胃口的。”

郭聰知道,宋雨晴的人就在張瑜左近,張瑜是個裝不住事的急脾氣,喜怒皆形於色,一聽郭聰這出了事,勢必著急。一旦被宋雨晴發覺郭聰說漏了嘴,張瑜可就危險了。所以這電話,郭聰不能接。

“嗡——嗡——嗡——”郭聰的手機一直在振動,攪擾得他手心裏全是冷汗。

“師傅,靠邊停!”郭聰一擺手,讓司機停車。

“多少錢?”

“不要錢。”

“你說什麽?”郭聰愣住了。

“不要錢,宋總向你問好。”司機扭過頭,向郭聰咧嘴一笑。

“你……怎麽知道我會坐你的車。”

“我一直在站口等你,就算你不坐我的車,下一輛的司機也是我們的人,你一路上沒打電話也沒發信息,宋總說你是個聰明人,會曉得什麽時候該說話,什麽時候該閉嘴。前麵就是目的地,給你的驚喜就在裏麵。”司機一推郭聰,塞給了他一張通行卡並將他趕下車,一打方向盤,將車輛掉頭,迅速離去。

郭聰抬頭看了看倉庫大門的標識——諾斯第安物流集散倉儲中心。

“滴——”郭聰用司機遞給他的那張通行卡在員工專用人行通道的閘機上一掃,指示燈亮起自動放行,屏幕顯示卡片的主人工作所屬倉庫為02區A倉,工號73511。收好通行卡,郭聰走進倉庫場院,向左一瞥,將指示牌上的消防地圖印在腦中,快步朝著02區的方向跑去。

02區分左右兩間庫房,A倉門外掛著“裝卸完畢待清掃”的指示牌,郭聰向四周望了望,抬腿跨過指示牌,將人行的角門拉開一道縫隙,側身鑽了進去。

倉內沒有頂燈,隻有左前方亮著兩點不斷彈跳的雙閃車燈,郭聰眨了眨眼睛,適應了一下倉內的光線,為防遭人暗中偷襲,郭聰背部向後一貼,挨在了牆上,繞著四壁,緩緩向閃光處靠近。倉內麵積很大,從左到右停了十幾輛集裝箱貨車。這間倉庫是外貿貨物通關後的一處轉運倉儲場地,進出的貨車都是集裝箱牽引車,分全掛和半掛兩種,掛車的前麵一半搭在牽引車後段上麵的牽引鞍座上,牽引車後麵的橋承受掛車的一部分重量叫半掛;掛車的前端連在牽引車的後端,牽引車隻提供向前的拉力,拖著掛車走,但不承受掛車的向下的重量叫全掛。此處倉庫主要中轉的集裝箱貨物,故而倉內停放的都是半掛車,全都一字排開,背對倉儲區,集裝箱門打開,箱口高度和卸貨平台保持水平。郭聰點開手機的輔助光,向幾個集裝箱內照了照,發現有的箱子關著門,上麵貼著卸貨的計劃時間,有的是明天有的是後天,還有的箱子已經被搬卸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