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層巒蕭山圖(上)

三樓會議室,港口公安分局刑偵部門前來對接的是郭聰的老熟人嶽大鷹,會議室的屏幕上投影著命案現場的照片。

案發地點在濱海市郵輪母港出境大廳的衛生間內,案發時間為十五分鍾前。死者是一名普通旅客,名叫馬建偉,男,三十七歲,無業,其他信息還在繼續追查。死因為重物敲擊後腦,根據監控畫麵顯示,在死者遇害前後,有二百五十一名旅客出入過大廳的男衛生間,目前排查工作正在開展。

報警人是物業的清潔工,清潔工在清掃中發現了隔間的門縫下麵有血滲出,推門一看,正瞧見屍體,趕緊打電話報了警。

“嘔……”張瑜第一次看到屍體的照片,既害怕又惡心,下意識地發出了一聲幹嘔。鄧姐輕輕地拍了拍張瑜的肩膀,把自己的水杯遞給了她。

嶽大鷹瞟了一眼張瑜,探著脖子笑著問道:“喲,你們科裏來新人啦?小姑娘你別怕,這算什麽啊。那年在一進境船上卸下來的空集裝箱裏發現了個黑人的屍體,那家夥,大六月天的,屍體都腫起來了……”

“嘔……”張瑜的臉“唰”地一下白得和紙一樣,剛喝進去的水,又嘔了出來,捂著嘴就往屋外跑。

“老嶽,你夠了啊!”郭聰瞪了嶽大鷹一眼。

“這不跟新人打個招呼嘛。”嶽大鷹聳了聳肩膀。

“大家抓緊時間,晚了來不及的,今天有兩班郵輪到港,最早的一艘,還有兩個小時就要靠泊了。”鄧姐看了看手表,急切地提醒道。

嶽大鷹操作了一下投影,換了兩張不同角度的照片,繼續說道:“你們看,這是最詭異的一點,死者的褲子……不見了。”

眾人定睛看去,隻見在警方拍攝的廁所隔間的全景圖中,死者的下身隻剩一條短褲,兩條腿**在外,褲子不翼而飛。

郭聰眼中精光一閃,仿佛想到了什麽。

嶽大鷹敏銳地捕捉到了郭聰的表情變化,趕緊追問道:“郭聰,你有什麽想法嗎?”

郭聰搖了搖頭,沉聲說道:“有想法,還不能確定,咱們還得去現場看看。”

話音未落,郭聰已經下了樓,一路小跑直奔一樓大廳的衛生間。由於出現了命案,為了不引起恐慌,這裏已經有警察拉起了警戒線,封鎖了現場。郭聰和嶽大鷹進了衛生間,雖然屍體已經被處理了,但是現場的血跡還沒來得及全部清洗幹淨。

“老嶽,你是專業的刑警,說說你的意見。”

嶽大鷹沉思了一下,徐徐說道:“衛生間人來人往,客流量很大,要想在這裏作案,容易也不容易。所謂容易,便是可以混在人流中尾隨跟蹤;不容易指的是下手殺人,必須得無聲無息,一旦目標呼救,麻煩就大了。”

嶽大鷹一邊說著話,一邊蹲在馬桶邊上,戴著手套在紙簍裏一通翻找,翻出了一小塊白色的一次性毛巾。

“這是……”郭聰和嶽大鷹的眼神對視在了一起。

“應該是乙醚,這東西揮發性太強,上麵的殘存物估計得做鑒定才行。不過應該錯不了。”嶽大鷹站起身來,將那塊毛巾裝進了證物袋。

乙醚麻醉,最早出現在醫學領域,是吸入性全身麻醉法之一。乙醚為無色揮發性**,其麻醉效能極強。

“也就是說,死者馬建偉是先被捂住口鼻麻醉,然後殺害。”郭聰說出了自己的猜想,嶽大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關鍵是凶器在哪兒,一般的重物可是過不了安檢的!”嶽大鷹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郭聰掃視了一圈,眼睛一眯走到馬桶前,兩手一用力,拔出了馬桶的水箱蓋子,嶽大鷹走上前,繞著蓋子抓了一圈,手指輕輕地摸了摸水箱蓋的邊角,和郭聰四目相對。

“有破損!分量也夠,事後應該是拿水衝過了,不過拿去鑒定應該還是能查到痕跡。”嶽大鷹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郭聰手裏的水箱蓋子,交給了旁邊的警察。

郭聰走出了隔間,在衛生間的洗手台前往返踱步,口中喃喃自語道:“殺人一般不會在口岸動手,這裏環境相對封閉,安保非常嚴密,一不好下手,二不好逃脫。而且執法單位密集,海關、邊檢、港口公安、武警……再笨的罪犯也不會挑這裏下手,唯一的解釋就是……”

“凶手的目標馬上就要離境,凶手迫不得已,必須在目標離境前將其擊殺!”嶽大鷹一拍大腿,靈光閃現。

“那條褲子有問題,應該是夾帶了東西,凶手是為了把東西追回來,才殺的人。”郭聰一臉篤定。

“褲子裏,夾帶?怎麽夾?”嶽大鷹問道。

“要夾帶的,肯定是禁止出境的,能藏到褲子裏的,根據我的經驗文物的可能性比較大,估計是書畫絹帛等輕薄類文物。裁成數份,夾在褲子的裏層,本身這類東西對金屬探測天然免疫,緝私犬也嗅不到刺激性的氣味,再加上藏得巧妙,估計很難被發現。”郭聰一邊比畫著,一邊向嶽大鷹說著。

“書畫絹帛?你確定嗎?”

“不確定!就是個猜想。”

“為了個什麽書畫絹帛,動手殺人值得嗎?”嶽大鷹問道。

郭聰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別的不說,咱就單說這畫,一般來說,古書畫的壽命最多隻有一千年左右。咱們拿現在的年份往上查一千多年,越早就越貴,宋代往前,隻要是名家手筆,那都是天價。要麽是各大博物館鎮館的國寶,要麽被私人珍藏不輕易出手,難遇難求啊。舉個例子,2011年6月4日,保利春拍古代書畫夜場,一幅流傳了八百多年的古畫《稚川移居圖》拍賣,起拍門檻1.6億,經過18輪叫價,最終以3.5億元的成交價落槌,再加上15%的傭金一共4.025億元。”

聞聽此言,嶽大鷹驚得瞠目結舌,瞪著一雙牛眼,失聲呼道:“啥?四個億!”

“對!就是四個億,你說這個價位,能不能勾得這幫亡命徒殺人越貨?”

“能!太能了!不過有個疑問。”

“說!”

“萬一真像你推測的那樣,這馬建偉藏了古畫,想潛逃出境,然而卻被尾隨的凶手擊殺。此時他身上的古畫已經被凶手帶走了,你說,這凶手是會往境外逃竄,還是潛回境內?這可直接決定了咱們偵查的方向。”

郭聰敲了敲腦門,沉聲答道:“凶手下一步是潛逃出境還是縮回境內,我不好判斷,但是我敢肯定的是,在郵輪靠泊前,他就在這個出境大廳裏,哪兒都不會去!”

“為什麽?”

“他得追齊了東西才行。”

“什麽意思?”

“老嶽你有所不知,這攜帶書畫絹帛走私,第一步就是將東西拆分。因為書畫絹帛的尺寸篇幅普遍較大,整幅夾帶,一是不好隱藏,二是風險高,一旦被海關抓住,那就血本無歸啊,像走私客這種高風險的人群,深諳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中的道理。所以他們在過海關之前,會將東西拆成多份,分多人夾帶,就算萬一有人被海關抓了,隻要有一份東西出了境,就能換成真金白銀,也不枉冒著風險走上這一遭。”

“啊?那好好的東西拆了,還能值錢嗎?”嶽大鷹一聽這文物被走私客拆碎,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老嶽這你就不懂了,咱就以這古畫為例,市場上專門有這一行的高手匠人,能憑著洗、揭、補、全四門絕活兒,將拆碎的古畫修複如初。這走私客出了境,第一時間找到高手匠人,用排筆蘸熱水反複刷洗畫麵,直到水色清明,畫上印鑒、墨跡、題跋,清晰光亮。再揭除托紙,一般咱們傳統國畫的裝裱都有三四層用紙,畫紙這層叫畫心,緊貼畫心的這層叫托紙,也叫命紙,再後麵的一兩層叫背紙。這些高手匠人剝開托紙,將畫心抽出,平複細部纖維,再以工具滴水,彌合細小印痕,補全顏色,先小後大,由上至下,寧淺勿深,寧幹勿濕。而後拚接碎片,重新托上命紙,上漿,撿毛,陰幹,一套操作下來,保證這古畫恢複如初!所以說,這幫走私客隻需把東西帶出海關,其餘的都不是問題。”

嶽大鷹聽了郭聰的話,慢慢回過味兒來,皺著眉頭說道:“也就是說,馬建偉身上的東西隻是其中之一,他還有其他走私帶貨的同夥兒!而凶手,隻有將他們一一找到,才能湊齊想要的東西,馬建偉在這兒準備出境,他的同夥兒也在。”

“沒錯,一般情況下,同一批走私客夾帶出境,大多會選擇同一口岸,多批次出關。像這種天價的國寶,肯定背後有人統一組織走私,將帶貨的人組織到一起,有利於統一管理,防止一旦分散不同口岸出關,會有人私吞貨物逃跑的情況發生;二來眾人集聚,發生突**況也好相互拆兌;三來眾人雖然互相裝作不認識,甚至有些組織者故意不告訴帶貨人彼此的身份,由自己居中調度,但是這些人的目的地是一致的,有助於出境後第一時間將東西組裝,交給買家。畢竟文物國寶是燙手山芋,多口岸出關,觸及的麵太大,任何一處出現了紕漏,都可能滿盤皆輸,所以有經驗的老江湖不會掃射整個國門防線這樣一個大麵,而是集中兵力,攻其一點!因此,我基本可以肯定,馬建偉的同夥兒還在出境大廳,獵殺他們的那個凶手也在這裏,咱們要做的,就是在兩個小時內,趕在第一班郵輪靠泊前,把他們都找出來。”

嶽大鷹一邊飛速地在筆記本上整理著破案的思路,一邊讚道:“郭聰,你這腦袋瓜兒可真行。對了,聽說你相親去了?”

“你聽誰說的!”郭聰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

“別激動啊,我們單位和你們海關準備搞個青年關警員的共建活動,我聽你們沈處說的,回頭這事了了,我請你和你對象吃飯啊!海底撈。”

“滾!”郭聰一聲怒吼,拂袖而去。

嶽大鷹撓了撓頭,不知道哪兒說錯了話,隻能尷尬地一笑,將注意力瞬間轉移到案情上。

郭聰出了衛生間,直接上了二樓,和科裏眾人會合。

“葛大爺,您是老海關,說說您的意見。”郭聰看向了葛大爺。

葛大爺攏了攏頭頂稀疏的頭發,張口說道:“郭科,我認為,應該兩條腿走路,一條堵,一條追。”

“什麽意思?”

“所謂堵,就是咱們科的老本行,你郭科是個中專家,我就不班門弄斧了。所謂追,便是要查到馬建偉夾藏的是什麽東西。如果按照咱們的經驗判斷,是書畫絹帛之類的文物,那麽值得拿人命填的東西,肯定價值不菲。這種級別的文物,第一,不可能是從博物館流出來的,因為這類東西都是鎮館之寶,就算把博物館拆了炸了都不一定能偷到真品;第二,也絕不可能是私人的收藏,按我國現存文物的評定標準,根據國家有關規定,按其年份長短、藝術水平高下、學術價值大小等情況,文物主要分為一、二、三級,每級分甲、乙兩等,一級甲等為國寶,高級文物在評定後都要記錄在案的,其展覽、交易等都是要備案的,而且禁止出境。國內的私人收藏家很少去碰這條紅線,況且如果失竊的話,肯定也會第一時間報警,而不是私自追索殺人。如果這兩條都不是,隻能是最後一種情況……這東西是墓裏新掘出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二十八條:盜掘具有曆史、藝術、科學價值的古文化遺址、古墓葬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有盜掘古文化遺址、古墓葬並盜竊珍貴文物情形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所以說,這幫盜墓賊幹的也是刀頭舔血的買賣,講究的就是個及時銷贓變現,防止出現人沒了錢沒花了的尷尬情形。根據曆年來咱們海關查獲的文物走私情況,盜墓挖掘占了相當一部分比重,而這些案子的銷贓用時基本都不超過三個月。”

葛大爺話音一落,郭聰便掏出了手機:“喂!老嶽,咱們兵分兩路,我來堵,你來追,現在得趕緊查一下,近三個月國內有沒有古墓被盜掘的立案情況!我等你消息。”

“好的,沒問題,你那邊有什麽情況,咱們保持聯絡。”嶽大鷹掛斷了電話。

郭聰沉思了一陣,轉身說道:“現在咱們分一下組!葛大爺負責申報通道,東叔負責X光機,魏大夫還是負責旅客體溫檢疫監控,你們三個人正常上崗,鄧姐負責無申報通道。根據現場勘測,結合屍檢情況,公安係統的同誌可以斷定殺人凶手身高略高於馬建偉,甚至比他要壯,殺人時先用乙醚毛巾麻醉了馬建偉,後用抽水馬桶的水箱蓋重擊馬建偉後腦致其死亡。從乙醚毛巾上的指痕可以看出兩點,一是凶手戴了手套,二是凶手使用的是左手。現在我們不清楚凶手作案後,是潛回境內,還是出逃離境,所以我們隻能做好兜底的打算,做好攔截的準備。現在,我們來圈定重點抽查的範圍:一、男性;二、身高一米七五以上;三、左撇子。發現情況,不要輕舉妄動,刑警隊的公安同誌已經派人換了便裝,在通道處配合我們的行動。顧垚,稍後嶽大鷹會送來馬建偉的嗅樣,凶手在衛生間殺人,馬建偉腦後出血,就算凶手清洗了身上的血跡,但是味道短期內無法消散,你帶著芒果和可樂,配合鄧姐,定點蹲守。老呂,咱倆也換便裝,在旅客中間找找線索。”

科裏的所有人都得到了指令,各自前去準備,隻有張瑜沒有得到任務分配,眼看著郭聰帶著老呂就去換衣服了,張瑜一個箭步攔在了郭聰身前,抬頭問道:“所有人都有任務,我呢?”

“你?你留在辦公室裏,守電話。”郭聰應付了一句,抬腿就走。

張瑜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拽住了郭聰:“憑什麽我守電話啊?你是看不起我嗎?”

郭聰掰開張瑜的手,不耐煩地解釋道:“你沒有經驗,在這種突發問題上,和大家也沒配合過,你……你還是守電話吧。”

“你……”張瑜還要再說,郭聰已經快步下了樓梯。張瑜正要再追,卻被老呂一把拉住。

“小張,你聽話,別亂跑,郭科也是為你好。”

張瑜見老呂出來打圓場,也不好再多說,隻能轉身回到辦公室。

五分鍾後,郭聰和老呂已經換好了衣服,分頭走入了出境大廳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張瑜回到了辦公室,坐在工位上,盯著電話直生悶氣。強忍住好奇和對那屍體的恐懼,點開係統,調取了今天早上衛生間門口的監控,把時間鎖定到了馬建偉死亡的時間前後,開始一幀一幀地瀏覽著畫麵。衛生間內部是沒有監控覆蓋的,所以監控畫麵隻能顯示衛生間入口處的人流進出情況。

“唰唰唰……”張瑜一邊盯著電腦屏幕,一邊在紙上記錄著進出的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