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菜場遇故交
第二天大早，寧昌德拉著輛小手車出現在小區附近的菜場。昂首挺胸的他很快便引得路兩旁人們的目光——熨得平整的襯衫，擦得鋥亮的皮鞋，打理工整的麻料西裝。人前體麵是他遵循的生存大法，就連平日裏下樓倒個垃圾都要讓高美蘭把自己的鞋子擦亮。今日，他此行目的再明確不過——最大限度填滿女兒的冰箱。
剛從肉攤前撤身，眼看側麵撞過來一個人，寧昌德手頭一滑，還沒來得急放好的肉袋“啪”地落在了地麵上。
“什麽人啊！長沒長眼睛啊？會不會看路啊？”
對方倒是沒脾氣，一邊道歉一邊彎下腰將肉撿起來。然而就在舉目的瞬間，寧昌德眉眼一展，跟著一聲驚呼——“嘿！這不老曹嗎？”
對方明顯一怔，跟著應道：“啊呀老寧？這麽巧！”
“可不是嗎！十幾二十年沒見了吧？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不知會一聲！”
“上周日才到的，剛安頓下來沒兩天，還沒來得及跟老同誌們走動。”
寧昌德側手將肉袋溜進小車，興致勃勃地看向菜場外江邊的方向：“我這也買得差不多了，那邊有間茶館，衝泡講究，環境不錯，今天咱倆可得好好兒聊聊！”
約莫十分鍾的功夫，兩人來到“尚之然”門口。老曹剛要邁腿，卻被寧昌德一語攔下來：“慢著，這車子拉進去不雅觀，我存旁邊煙店。你等我一下。”
兩三分鍾後，寧昌德滿麵春風地出現在茶館門口。電動門一滑開，立馬有身著白玉蘭旗袍的服務員應聲上前——“來了寧總。”
“哎，來了！”
“您看是坐雅間還是大堂？”
寧昌德環視四下：“大堂吧，大堂寬暢。對了姑娘，反正現在也沒什麽客人，你給我安置最大的桌兒。”
紅木落地圓柱的陰影中，老曹不禁問道：“寧總？你這是，下海了？”
寧昌德腳下一頓，將嘴巴堵在他耳邊淺聲解釋：“下什麽海呀，內退倒是給辦了。你可能不知道，他們管這兒的vip都叫’總’！”
在服務員的引領下，寧昌德在一台黃花梨茶海前入座。
“我存的還有什麽茶呀？”
“半斤大紅袍，半斤明前龍井，一罐凍頂烏龍。”服務員說著，取水入鑄鐵大壺。
“那今天就喝大紅袍吧，杯子從我存的那些個薄胎跟建盞裏隨意挑兩隻。”
“好的，您稍等。”
待服務員轉身離開，老曹細細打量起台麵上的把件來：“講究啊老寧，一看你就是個生活講格調的人！”
“人不就要活個體麵嗎？上了年紀更得講求尊嚴感了不是？”
寧昌德最喜歡聽到別人說自己有品位，為此他可是沒少折騰，襯衫至少一天一換，還都是拿到樓下的幹洗店幹洗熨平，高仿名表買了不少，還有一些徒有其表的根雕跟河石。用高美蘭的話說，他這輩子完全是為別人的目光而活著。
待向老曹展示完他珍藏的一套茶把件，寧昌德譜兒一擺——“姑娘，看茶！”服務員將他的“掌上名豬”燙了水，接著分茶入三份，手掌輕抬：“寧總，您請。”
寧昌德端起茶盞，頗有風姿地三口飲盡：“我說老曹，你在外邊待得好好兒的，怎麽突然回來了？”
老曹端杯淺抿一口：“兒子在這邊工作，我這不老房子一直沒賣麽，偶爾回來照顧照顧。”
一聽這話，寧昌德立馬來了精神：“哦，你那事兒我前些年倒是有所耳聞。對了，你兒子幹哪行？”
“醫生。”老曹輕描淡寫道。
“哎呦，醫生這職業好！體麵、受人尊重！”
“好什麽呀，也就是混口飯吃。你女兒呢？”
“谘詢師，就電視裏演的那種！”寧昌德的嗓音不由提高八度，“哎呦人現在可牛了，在二十多層大廈裏工作，套裝皮鞋的，每個季度公司還給撥置裝費，到哪兒出差都是頭等艙，住個酒店起碼也得五星級的，年底還有各種分紅、提成，可比我們有出息多了！”說到這兒，他不禁揚了揚下巴，心裏一股莫名的驕傲感冉冉升起。
“真是有出息，歸根到底是你教育得好。”老曹頻頻點頭。
寧昌德心滿意足地砸了口茶，“對了，兒子結婚了嗎？”
“還沒。你女兒呢？”
寧昌德搖搖頭：“工作忙，自身條件又好，她的眼光倒沒多高，就是別人都覺得高攀了。我勸她不用那麽拚命，她想要的父母都能給得起可人家偏說要自我實現，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有時候忙起來連飯都顧不上——”說到這兒，寧昌德腦門兒一拍，跟著看了一眼手表，“哎呀，還給女兒送菜呢！”說著就欲起身，“老曹，實在對不住啊，要不咱留一下電話吧，下次再聊！”
寧昌德回到家，握著手機站在窗台前來回踱步。經過反複思考，他最終按下了撥號鍵——“老曹，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要不你看，咱倆給孩子們撮合撮合？”
怎料這想法與老曹一拍即合，“我也正有此意啊，怕你不舍得就沒好意思開口。要不……你跟閨女商量個時間吧！”
寧汐下午回訪完客戶便直接回了家。打開門，看沒來得及收好的男士拖鞋心裏多少有些不悅。可當她走進廚房看到被塞得滿當當的冰箱，多少又有些感動。
她靠在水池邊，不由輕輕歎，跟著發了個短暫的呆，拿出一小袋清理好的明蝦準備簡單水煮。剛開火，手機響了起來。
半小時後，寧汐回到了父母家。晚餐已經備好了，條型雞翅木餐桌，寧昌德端坐於把頭的一側。那是他特有的位置，在他眼裏隻有一家之主才有資格擁有上坐。
寧汐洗手出來，飯已經盛好了。寧汐低頭扒了兩口，漫不經心地問道：“怎麽突然叫我回來吃飯？”
“還記得你曹伯伯嗎？”寧昌德反問。
“哪個？”
“之前教育局人事科那個，你小時候經常去他家玩兒，每次從他家回來你都要問你媽，怎麽費翔從電視裏出來了！”
“哦，記得。哎，他不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就搬走了嗎？”
“對啊，記得說是再婚，老婆在廣州。”高美蘭夾了一條芥藍放入寧汐碗中。
寧昌德點點頭：“你說巧不巧，我們今天見著了！他說兒子在這邊工作，回來照顧照顧。”說到這兒，他端坐了身子側目看向女兒：“寧汐啊，你看你虛歲也都28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挺尷尬一年齡。要知道，你媽28歲那會兒你都快上小學了！現在在適婚年齡找個對象不容易，我覺得老曹兒子不錯，說是玉樹臨風，工作、性格各個方麵都不錯，挺符合我心理預期。”
“您這是……讓我相親？”寧汐大口扒著飯，用一臉無動於衷表示抗議。
“你別不樂意，人可是醫生，有社會地位又有專業技能，工作穩定收入高！”
“醫生就不得了了？獸醫還是醫生呢！”
“你別看不上！你幹再好也就是一打工的，要我說你那工作，隨便找個人陪訓兩年就能上崗！”
“爸，話可不能這麽說！您要誇別人隨便誇，可您老貶低我有意思嗎？您知道我工作到底是幹嘛麽？”
“不是貶你，我的意思是你倆見個麵了解了解，指不定互相看上眼兒這事兒就成了！”
寧汐低眉：“沒時間！”
寧昌德眉目一緊，語氣跟著重了幾分：“你上網、玩兒手機就有時間？”
“我不是咱家貨架上快過期的貨品，您覺得該出手時就出手！您喜歡您自己去見去！”
寧昌德筷子一摔：“怎麽跟大人說話的 ？還有沒有點兒規矩？我是你爸，安排好的事兒你就得聽著，更別說這事兒我是對的！現在剩女那麽多，你砸到手上我們以後可沒條件養著你！”
寧汐跟著筷子一落：“我靠你們養了嗎？現在你們生活費不夠是不是還靠我補貼來著？”
“你可別沒良心！你長這麽大我們沒花過錢嗎？沒我帶你長見識給你素質教育你光憑自己能有今天？你上中學那會兒我找那麽多老師給你補課，可是你呢？還不是沒考上北大清華？”
“說事兒歸說事兒，你可別翻舊帳啊！”高美蘭輕輕動了動嘴皮，怎料順間便燎著了寧昌德的毛，他桌案一拍將矛頭狠狠對準妻子：“我教育她的時候你別插嘴！我是當了一輩子領導的人，你個小學老師憑什麽指責我！”
高美蘭不多話，碗筷一收：“你們吃，我飽了。”
寧汐瞥了一眼母親清冷的背影，打心眼兒裏後悔。要說這個家裏最委屈的就屬老媽了。原本多好強一女人，卻一輩子被寧昌德踩在眼皮底下，為了家庭的完整默默承受，為了女兒的幸福這麽多年硬是忍過來了。
吃完飯，寧汐走進廚房，往母親身邊一站。
高美蘭將吃剩的飯菜倒進垃圾桶：“你爸這個人啊，他心不壞，就是表達上有問題，歸根到底他還是愛你。”
寧汐接過母親手中正在清洗的碗筷：“行了媽，您別操心了，我去見見。”
約會定在周四傍晚七點。六點剛過二老就蹲守在了餐廳角落一張不太起眼的桌前。寧昌德點了盤花生米跟一壺**作道具，他們要幫兒女事先打探一番。
六點四十分，老曹的兒子率先到達。老曹目光一指：“那個——我兒子，帥吧？是不是光看側影就感覺玉樹臨風一表人材！”
寧昌德看著也挺滿意，連連點頭：“你別說，小夥兒還真是精神抖擻！青出於藍勝於藍，確實比你老曹強多了！”
直到男孩在窗邊轉身落座的霎那，寧昌德臉上的興奮勁兒頓時凝固住了。是他？怎麽能是他？他不就是寧汐家對門那位多好管閑事的鄰居嗎？這算怎麽回事兒？分秒間，寧昌德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沮喪攥住，內心深處一陣捶胸頓足。把這種人介紹給寧汐還不等同於親手把閨女往火坑裏推？
想到這兒他猛地抽過桌麵的手機。
老曹被嚇了一跳：“你幹嘛？”
“哦，我………我去給寧汐打個電話，這孩子，都幾點了還不來！我催催！”說著快步走向門外。
寧汐本是打算早點兒走人，可臨出發前被通知參加緊急會議，開完會已經六點半，她這才得以脫身。放下手頭的工作她立馬驅車趕往餐廳，怎料南冰路前段不知出了什麽事故，整條大道堵得水泄不通。
途徑紅路燈口，寧汐前腳踩下刹車電話跟著響了起來。她看了眼屏幕，將聽筒切換到車載模式，“怎麽了爸，我正往過趕呢。路上有點堵可能晚幾分鍾，你先跟人解釋一下。”
寧昌德立馬用力搖頭：“不用不用，你不用著急來了。”
“怎麽，對方爽約了？”
寧昌德頓了頓，道：“哦，倒是沒爽約，我就是……就是幫你看了一下，小夥兒真的不怎麽樣！身材像木樁，臉長得像鐵匠，哎呀你是沒見到那五官，各長各的，好像誰都不服氣誰似的。光那形象就配不上咱家。其他的，我覺得暫時先緩緩……行了不說了，你先好好兒開車，不用來啊，千萬別來！”
放下電話，寧昌德四下觀察了一番便速速回到大廳。
老曹立馬起身給他添茶。寧昌德緊繃的笑容裏透露出一絲尷尬來：“不好意思啊老曹，今天倆孩子這麵兒可能見不上了。我女兒實在是太忙，都距離這兒兩條街了又被公司叫回去了，說是總公司股東來出差點名要跟她見個麵。”
老曹連忙擺擺手：“孩子忙咱們也該理解不是？”
“實在是對不住了，改天我做東給你賠不是！”
……
寧汐看了一眼手表，決定打道回公司。剛才鑽出車子，一條微信進來：“寧汐，不好意思打擾你一下。周四上午八點有空麽？”
寧汐迅速查看了計劃表，“可以有，怎麽了晴子？”
“你能不能陪我去一個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