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裝病

第二天一早,寧汐很早就到達公司,直到看見俞揚帆的一刻寧汐瞬間想起來了。萬冬敏不就是俞揚帆的母親嗎?

直到下班的點兒寧汐這才將俞揚帆叫到辦公室,手臂一張,請他落座。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媽媽是在兒科,對吧?”

“嗯。”俞揚帆似乎有所預感,回答淺如蚊聲。

“那——醫院有沒有跟阿姨同名同姓的醫生?”

俞揚帆目光一愣,喉頭跟著動了動,“據我所知……沒有。”

寧汐將病例往桌麵上一置:“那你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兒科醫生什麽時候可以跨科室坐診了?”

俞揚帆看瞞不住了,隻好承認是他媽媽簽的。

“寧叔叔那天找我,說是想……”

“你要開假證明阿姨就同意了?”

“開始死活不答應,誰不怕出了事兒擔責任啊。後來我告訴她這是我直屬上司父親的需求,我媽怕耽誤我前程,雖然很為難但還是答應下來了。”

“俞揚帆你動作真快啊,神不知鬼不覺打到我家庭內部了?跟我爸合並統一戰線了?聯起手來欺騙我?”

“我………我那不是想在叔叔麵前表現表現嗎?再說叔叔其實也挺不容易的,他沒什麽壞心眼兒,就是說想你多著家多陪陪他,他怕你真的去了美國就不回來,不得不出此下策。”

“所以,他根本沒得什麽癡呆症對吧?”

俞揚帆不做聲默默低下頭,然而下一秒又猛地仰起臉,目光跟著一亮:“這不是好事兒嗎?您應該高興啊!”看寧汐始終黑著張臉,他又縮回脖子,“師父,這事兒該不會影響我轉正吧?”

這會兒還惦記著轉正?寧汐就差拍案而起了,她忍來忍去最終是忍住了,一碼歸一碼向來是她的原則,隨即說道:“你還知道轉正啊?既然如此,行,零點之前把這套策劃整理出來,表格做好,不搞完就先別回家了!”

俞揚帆接過沉甸甸的文件夾,愁眉不展道:“手下留情啊汐汐姐,您一向深明大義、公私分明的!”

“沒錯啊,這是公事!”寧汐從椅背上抓過西裝外套,“看我幹嘛?不想回家了?”

……

從小到大,一句“吃飯了!”是寧昌德的道歉指南。以前寧汐無論與父親之間發生了怎樣的摩擦,一句“吃飯了”就能化解全部。然而這一次,這話顯然失去了效用。

“您知道我在機場接到我媽電話說您不見了我有多擔心多著急嗎?您知道我發現這張病例之後徹夜未眠我有多懊悔多自責嗎?我當初有多焦急,現在就有多憤怒!您知道讓人俞揚帆母親開這紙假證明會給人家造成多大的不便,會迫人承擔多大的風險跟責任嗎?”

寧昌德唇齒一橫:“我就是不想讓你去麵試!就是不想讓你去美國!”

老頭兒毫無顧忌的態度令寧汐感到不可思議,破口道:“你們小時候限製我,難道還想一輩子禁錮我不成?”

“我說不能去!你就不能去!我是你爸爸,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陳年舊怨被重提,一想到父母霸權主義的養育方式更是令她憤憤——

“好,那我問您。我小時候那麽聽話,你們為什麽還要揍我?”

“不揍你你能聽話嗎?揍你還不是因為關心你。”

“謬論!就算是關心那也得先知道我需要什麽樣的關心!”

“我們不需要知道!無論使出什麽樣的手段,無論你覺得多麽不可思議,我們的初衷都是關心你!”

“收起您那自以為是的關心!你從小是怎麽對待我的?你殘酷無情手腕強硬!不考前十不給吃飯,參賽不拿名次就讓我去死!我還記得有次我發燒你卻硬逼我去考試,結果我全班倒數第一,你當時是怎麽做的?你把我拉到操場中央扇我耳光。不過話說回來,我有今天的成就,全靠有你們!這麽說你一定覺得自己很偉大吧?當你給別人介紹經驗的時候,你敢把這些一並說出去嗎?你敢嗎?現在可好了,我剛長出點兒翅膀,你們就打著關心的旗號硬要給我折斷。這不是關心,這是以自我為中心!”

聽到這兒,高美蘭開始抹眼淚:“媽媽沒想過,你怨氣這麽重……”

寧汐憋紅了臉,像是一頭被激怒的困獸:“我不是怨氣重,是絕望!你們看到林俊安的結果了嗎?可誰又明白我的無助?我也曾差點失足!你們肯定不知道,我初三就開始寫遺書了,每次月考完寫一封,這個家對我來說是地獄!”

寧昌德遙控器一摔:“地獄你就滾出去!”

老頭兒的這場裝病讓寧汐錯過了麵試機會,令其飛黃騰達的夢想一度破滅。她委屈、無奈、憤恨、痛心疾首……可又有什麽用呢?麵對命運接二連三的暴擊,她倍感身心俱疲。麵對家庭的刁難,她隻能將注意力全部轉向工作。倘若工作令人忘卻一切煩惱,那她恨不得在辦公室打地鋪。

月末,寧汐終於被一個長線項目拖出了急性胃炎。

寧家夫婦趕到醫院的時候寧汐正掛著吊瓶,床邊守著老曹跟賀宇韓。閨女住院這事兒竟然還是老曹打電話告知的,這令寧昌德心裏泛酸,稍稍感謝了兩句就打發人父子倆回去了。

待寧汐臉色紅潤了一些,高美蘭立馬守在床前問東問西。寧昌德站在窗邊,想要說些什麽卻半天張不開嘴。他就那麽站著,背影沉重極了。

直到高美蘭去找主治大夫詢問女兒病情,寧昌德這才往床邊挪了幾步。他是想安慰閨女來著,想問問她餓不餓,渴不渴,難不難受,無數關懷的話語堵在心頭,可張口瞬間卻變成了——“說你你不聽,不按時吃飯不按時睡覺!大早上的亂喝什麽咖啡?沒事兒去什麽健身房?健美有健康重要嗎?晚上兩點不睡覺發什麽朋友圈?什麽納斯達克上市、什麽紐交所跟你有半毛錢關係嗎?”

寧汐頂著胃裏的一股難受勁兒,深深皺眉:“這種時候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

“我能說什麽?我好言相勸你聽嗎?你要是聽了還能落到現在這地步?”

麵對老頭兒的指責,寧汐唰得紅了眼。她撇過頭,出口反擊,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現在在生病,您一定要趕在這時候說些刻薄話嗎?我寧汐為什麽這麽拚命?還不是覺得自己做什麽都做得不夠好!從這個家庭中我沒有得到安全感,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跟自信,隻能用命去拚搏,把事情做到最好!可要將事情做好是要付出代價的!”

高美蘭推門進來的時候,父女倆早就你一嘴我一嘴拌成了一鍋粥。她也不想火上澆油,隻好先將寧昌德勸走。

好不容易捱到出院那天,高美蘭提議寧汐回家住上一段時間,她的腸胃還沒完全恢複,留在父母身邊也方便被照顧。可寧汐見到老頭兒就急火攻心,怕矛盾激化斷然拒絕。寧昌德為此很是受傷,主動挑起了一場長達一個多月的冷戰。

翌日,賀宇韓提著飯盒前來探病。前一晚老曹千叮嚀萬囑咐——“寧家丫頭最近身體不舒服,你能搭把手搭把手,能多照顧多照顧。”

接下來的第一段時間,寧汐待在家修養。每天早上賀宇韓敲門送粥,早餐從來不重樣,不僅如此,口味也異常合乎她的胃口。吃著吃著,她似乎吃出了某種幻覺,那種久違了的,回眸一瞥萬家燈火的感覺。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世界慢下來了,她覺得賀宇韓似乎沒從前那麽忙碌了,他甚至愛上了烹飪,一旦做出新鮮的菜式立馬敲門拉著她過去品嚐。就在兩天前的那個黃昏,在搖曳生輝的燭光深處,她歪著腦袋問他,“你會讀心術嗎?不然怎麽會那麽了解我的味蕾?”賀宇韓猶豫了一下,答道:“巧合吧。”寧汐被他小心翼翼的樣子逗笑了,不禁心頭一甜:“人家都說能吃到一起去的都是天作之合!”賀宇韓沒接話,笑眼望她:“看來你是真痊愈了。”

……

工作之餘,賀宇韓手頭那本“大眾心理學”還在繼續。出於收集案例的需要,他加入了網上幾個心理作者論壇。巧就巧在當他一次瀏覽推薦頁內容時,竟意外發現某個故事的主人公像極了寧汐常常提起的那個林俊安。他點開來看,內容真實而意外,猶豫半晌,最終主動加了作者的聯係方式。

這日傍晚寧汐從附近的果蔬超市回來。正要拉上房門卻被一隻胳膊攔下了:“今天我正好做了點暖胃的粥,一起喝吧。”賀宇韓斜倚在門楣上,笑眼望她。

寧汐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段時間以來賀宇韓對自己的照顧,笑道:“好啊。”伸手將一盒新鮮的草莓遞給他。

晚飯過後,寧汐隨賀宇韓在露台的躺椅上坐下。沉默半晌,賀宇韓突然提議道:“想不想聊聊林俊安的事?

寧汐一愣:“你好像很上心啊!”

“你關心的事嘛,我自然上心。”他的眼中一派雲淡風輕。

寧汐目光一滯,賀宇韓回首刹那目光跟著一滯,麵麵相覷之間,他迅速撇開臉:“給你看些東西。”

瀏覽完整張頁麵,寧汐從屏幕上抬起頭。她感到難以置信,目光閃爍:“這個故事是杜撰的嗎?可看起來也太真實了!”

賀宇韓將一杯薑茶遞給她,解釋:“我一開始也好奇來著,猶豫再三還是聯絡了這位作者。聊過以後才知道他是林俊安當年一起學音樂的老同學。那時候他吹小號,與林俊安相熟。還有……我從他嘴裏了解到了林俊安一些不為人知的過往以及與此前聽聞大相徑庭的真相。”

“真相?什麽真相?”

“據他所說,林俊安一路優等生,可高考前夕像是變了一個人,大肆吃喝玩樂夜不歸宿,高考期間更是沉迷於網吧。後來他也並未拜業內鋼琴名家為師跟隨其左右,而是不知何原因在親戚的石料場看了幾年大門,情緒不穩定時還會時不時失蹤。那時候很少見到他父母,隻有一隻看門小狗常年作伴……”

怎麽會這樣?事實聽上去跟肖瑾容所描述的一點都不一樣。寧汐不禁陷入沉思。良久,賀宇韓突然輕聲說道:“寧汐,有件事我希望你能跟我坦白。”

“啊?什麽?”她猛地回過神。

“你是暴躁的茄子嗎?”

寧汐周身一頓,“我……”

“我知道是你。”

寧汐唰得紅了臉,手忙腳亂地解釋:“我,我不是窺視你隱私,我隻是——”想要辯解,可話沒說完便……

“謝謝你。”

“啊?”

“謝謝你一直默默安慰我,開導我。”

“我隻是……”

賀宇韓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張開雙臂抵住圍欄一側。

“讀了那麽多我的狀態,想必你對我生父的事也多少有些概念了。我跟我生父之間的確存在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關於他的失蹤有很多種說法,人們表麵上讓我們節哀順變,可背地裏難聽話不少。我還記得遇見我繼父之前,我媽總是晚上一個人躲在被子裏哭。有時候走在路上興許是睹物傷情,突然就能掉下眼淚。我一直以為是個懸案,答案模糊。直到上中學那年我在我媽衣櫥裏發現了一封信,才發現一切跟我所以為的截然不同。他……他……”

“他怎麽了?”寧汐小心翼翼地問道。

“嗬,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

靜默。

“你不想說可以先不說。”

“我媽媽是個特別善良的人,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我能原諒我爸。可她越是寬容我就越是對他嫉惡如仇…….”

講出這段話的時候,他始終背對著她。麵對滿腔夜色,徒生出一種“天蒼蒼野茫茫”的落寞來。

“既然說到這件事——他頓了頓,轉過身來俯視她的臉,“作為朋友,我是不希望你跟寧叔那麽對立的。”

寧汐沉吟良久,緩緩說道:“我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了,並非叛逆刻意搞對立,而是擔心。我太了解我爸的性格,了解他血液中的衝動感性遠遠高於理性,因此隻得防患於未然把醜話說在前頭。其實親人之間有很多不必要的矛盾都是可以避免的,我又恰恰有那樣的遠見,我不想等到矛盾發生了再去補救,事到臨頭傷人傷己可真就來不及了!”

“你是說——恰恰?”

“對呀,每一次矛盾、老頭兒的每一次作妖,在他說出第二句話之前都能被我準確預料。”

賀宇韓托腮作思忖狀,片刻,直視寧汐的臉:“事實也許並非你認為的那樣。這在我的專業裏叫做心理暗示。心理學家巴甫洛夫認為暗示是人類最簡單、最典型的條件反射。從心理機製上講,它是一種被主觀意願肯定的假設,不一定有根據,但由於主觀上已肯定了它的存在,心理上便竭力趨向於這項內容。它是人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形成的一種無意識的自我保護能力和學習能力:當人處於陌生、危險的境地時,人會根據以往形成的經驗,捕捉環境中的蛛絲馬跡,來迅速做出判斷。“

“你的意思是,我誤會他了?”

“你恐怕有些先入為主,下次不如按照我說的方法試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