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個女人的轉變

也不知是物質匱乏還是精神空虛的緣故,別人擁有的寧昌德都想要。這不,最近賈教授去瑞士參加完女兒的畢業典禮,在朋友圈頻曬女兒跟老婆買給自己的一塊手表。就這事兒,寧昌德成天到晚逮著機會就在高美蘭麵前念叨。

寧汐好不容易被高美蘭勸回家吃頓飯,老頭兒又見縫插針地跟女兒提起來:“要我說啊,女兒就是父母的小棉襖,你看人家去瑞士逛了一圈兒,還給他爸買了塊表。”

得,上次那事兒他還沒給出個交待,這會兒又開始明目張膽跟自己要表了。即便嘴上不說,可內心不快並未消散。於是,寧汐裝出聽不懂的樣子若無其事道:“您的意思是想讓我帶您去趟瑞士唄?行,等我休年假的時候安排一下。”

寧昌德見女兒回應,跟著湊上前:“我不是那個意思,你這工作也挺忙的耽誤不得!我隻是覺得……人家瑞士製造就是不一樣啊,做工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貨!”

高美蘭給女兒盛了一碗湯,不鹹不淡地說:“人家老賈做了一輩子教授退休以後還被返聘回校,人家有積蓄出國,你有嗎?”

“你這個人,從來都不等人把話說完就斷章取義!我是想出國嗎?”寧昌德說著,目光重新落回到寧汐身上,“我是在說,這個表啊,它挺特別的。”

寧汐眼睛都沒抬:“還行吧。我看跟淘寶上賣幾百塊的差不多。”說著就要起身盛飯,寧昌德急了:“那哪有可比性!寧汐,不是爸說你,你工作這麽久天天忙得像陀螺!可說你收入高吧,你又好像從來沒給你爸買過什麽貴重的禮物。宋窈咱就不說了,海歸派咱沒得比。可人家秦川呢?即便收入很一般,但第一個月工資就給他爸買了台刻字版的ipad。”

“你可歇歇吧!你說你,別人一有什麽你最先眼紅,甭管自己需不需要都要弄到手。”高美蘭說著,筷子尖劃過陽台,“當年你秦叔叔買了輛摩托車,你爸眼紅,可他不會騎啊,轉身買了輛五千多的自行車說要強身健體。可你看後來他騎過嗎?我要送人他不讓,直到現在還跟破爛兒似的堆在陽台上落灰。還有前幾年不是流行什麽驢友嗎?他們單位一同事愛好野營,他也是不甘示弱,帳篷、灶台、行裝從裏到外配齊活兒了,可你看他遊過一次嗎?帳篷唯一一次使用是汶川地震那會兒搭在他們操場上避險,登山杖也是在樓下溜達的時候撐著,閨女你還記得那隻半人高的徒步行囊嗎?你爸他硬是用不上啊,隻好塞了一堆舊T恤從咱家步行到水電廠,往返路程共三個半小時,最後他熱得受不了還是打車回來的。你說說,他哪一次不是買買買,等三天熱乎勁兒一過立馬往家裏一堆。這是浪費,這樣不好!”

“浪什麽費啊!”寧昌德出言反駁道,“我那些都是便宜的,我買五件的價格不頂你一件裙子的!”

“甭管多便宜,買來放著不用就是浪費!”

在高美蘭的觀念裏,買貴的不是浪費,買來不用才是浪費!一件衣服3000塊,天天穿就是充分發揮了它的價值;一件襯衫30塊,你買了十件結果隻穿其中一件,那其他九件就是浪費!

晚飯過後窗外下起了雷雨,一直到午夜都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寧汐回不了家,決定今晚留下過夜。

午夜響雷驚入耳畔。林俊安從深邃的黑暗中掙脫,詐屍般猛地坐了起來。他下意識望向不遠處母親熟睡的臉,正是這張臉,這張本該寫滿愛與嗬護的臉,不知何時起竟被憎與恨填滿。

林俊安如幽魂一般走到沙發床邊,目不轉睛這具蜷縮在角落的輪廓。窗外風雨交加,閃電將曾經的過往照得異常刺眼。記憶原本鋒利的邊緣早已被時間磨得渾圓,可終究難以泯滅。

記得打從學琴那會兒開始母親每天都要給他砸核桃,一日三次一次五顆必須全部吃完一家人才能開飯。她不讓他打籃球,生怕他不小心弄傷手指影響練琴,她不許他有任何其餘的興趣愛好,一旦發現必定在第一時間斬草除根。她規定他的生命中隻能有音樂,頂多是與音樂相關的一切。林俊安喜歡畫國畫,爺爺曾將一支極為珍貴的毛筆當作傳家寶贈與他。可肖瑾容發現後當著他的麵將毛筆一舉折斷,林俊安當即情緒失控衝她大喊道:“我恨你!”

肖瑾容一臉淡然地說道:“你恨我沒關係,隻要你以後有出息就行!”

“我無法接受你密不透風的控製跟令人窒息的愛!”

“你有什麽資格不接受?作為一個母親,我完全放棄了自我,我是在用我的一生去培養你!塑造你!你除了努力奮鬥沒有任何捷徑可走!”

……

風雷陣陣將回憶打斷。林俊安突然捂住腦袋,在床下縮成一團。

事實上肖瑾容根本就是徹夜未眠。她知道兒子一動不動站在床邊,也知道他手裏緊緊攥著那把琴弦。這並非第一次。想當初她午夜夢醒,無意中看到兒子臉上的表情,那種冰冷陌生的眼神鋒利到仿佛分分鍾就能將她殺死。

少頃,林俊安回到**。肖瑾容始終豎著耳朵,一直等到那躁鬱的呼吸變得平穩而均勻這才輕手輕腳起身。她罩了件粗針毛線外套推開後院的門,坐在潮濕的石階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溫命運跟自己開的這個不懷好意的玩笑。

藏藏掖掖了這麽多年,別人不知道,她還能不了解自己嗎?

年輕那會兒,她是領導眼中的好下屬,朋友都覺得她有情有義,在父母眼中她是孝順的好女兒,可對於林俊安來說,她就是噩夢。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她對外界所表現出來的好並非真正的好,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心理需要。

特別是生育之後,她對自己評價極低,隻能通過外界的“好評”來滿足自己,讓自己感覺沒有被外界拋棄,以此承認自己的價值。

年輕時她本被安排進市舞蹈團工作,拿過很多獎項的她對自己的未來有著無限期許。結婚之後她頂著婆家的壓力懷孕,而原本光鮮亮麗的她生下孩子後不得不麵對身材走形,放棄追求,甚至辭去了正式工作,後來也隻好通過高美蘭在學校謀得興趣班舞蹈老師一職。而看似忠心善良的丈夫在生下兒子後就成了“空中飛人”,常常夜不歸宿,對此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孩子哭鬧影響睡眠,我還得掙錢養家。喪偶式育兒的壓力就這樣理直氣壯統統壓在了肖瑾容一人身上。孩子是全家關注的中心,丈夫也是必須無條件給予理解的經濟支柱,唯有她被排在孤立無援的末位。她抑鬱難過,找親人訴苦,但得到的往往隻有一句:“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這話看似激勵實則暗藏責備,“別人都堅強,就你矯情。”在單調而繁重的家事和周遭的壓力之中,肖瑾容開始表現得人前精致優雅人後狂躁易怒。而林左愈發感到壓抑,發現妻子的變化後隻是離得更遠,他所做的隻是想方設法逃離家庭,甚至有了外遇。

就這樣,肖瑾容將所有的愛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與此同時將所有對丈夫的情緒也不由自主追加在兒子身上。一方麵為了兒子未來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一方麵為了彌補自己內心的缺失,她強迫林俊安學習小提琴並利用極端手段“引導”其走上專業演奏者的道路。

而在林俊安被確診為抑鬱症之後,她對丈夫作出的第一反應並非安慰或求助,而是忿然怒吼:“你不管孩子!怨你!就怨你!”

自那以後,她沒少在封閉的兒子麵前不斷哭訴,轉而將壓抑的怒火全部發泄給丈夫。她是想控製的,卻發現衝動上頭根本控製不住!

而就在一周之前,夫妻二人因為林俊安的現狀大吵一架,當天晚上林左就兩手空空離開了家,最近這些天無論她怎麽打電話他都不接。估計……估計他又去找那個女人了。

想到這兒,肖瑾容不禁自憐命途多舛。伴隨著愈發激烈的雷暴聲,她終於崩不住了,將圍巾狠狠塞入唇齒,將整張臉埋進膝蓋,這才敢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