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者3

3

剛回火星那會兒,何敏萱和袁乃東,還有何子華,住在一座叫作紅石的偏遠小城。那裏的人口不到50萬,位於著名的水手穀旁邊。地球消失後,袁乃東變得異常沉默。他經常去他父親的墓前,一坐就是半晌,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除此之外,他唯一的樂趣就是一個人去水手穀探險,在那些數千米長、數百米深、複雜得無以複加的溝壑裏,體會孤獨,體會生死。

隻有在墳前的時候,何敏萱可以陪伴袁乃東。袁乃東偶爾也會講起他父親盧文釗。看得出來,那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憂傷。

“給我說說伯父的故事。”有一次,何敏萱對呆坐在父親墳前的袁乃東說,“我知道,他曾經拯救過碳族。”

“可惜他沒有成功,而且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

“是什麽?”何敏萱誘導袁乃東說話。

“我父親後半輩子都深受多重人格的困擾,我一直試圖尋找治療他的辦法,可惜沒有找到。”

“為什麽會出現多重人格呢?”

袁乃東沉默了片刻,說:“當左右兩個腦半球之間的神經信號的傳遞延遲小於400毫秒時,大腦隻會感受到一個獨立的意識存在。也就是常說的自我意識。如果左右兩個腦半球之間的神經信號得傳遞延遲大於400毫秒,那麽這人在主觀感覺上就會出現雙重意識。”

袁乃東繼續講,因為在2077年網絡劫持事件中,盧文釗受了嚴重的腦傷,他神經信號的傳遞延遲遠遠大於400毫秒,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自我意識連同所有的記憶,都分裂成數十個碎片,無法統合成一個完整獨立的人格。

“幸而,自我意識具有無比強大的生命力。怎麽說呢?”袁乃東再次停下來,似乎在追憶什麽,“每一個意識碎片都展開積極的自我修複,從這裏抓取一段信息,從那裏截取一段資料,拚拚湊湊,縫縫補補,以期繼續生存下去。實在找不到的,就自行補充,用無數的細節,包括姓名、性別、愛好等等最基本的信息,填補種種空白。野蠻生長之下,一部分較小的碎片或者消弭不見,或者成為其他碎片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較大較強的碎片竟長成了近乎完備的人格。然後,不同的人格開始爭奪對身體的控製權,一會兒這個人格成為主體,一會兒那一個人格控製了身體,這就是我父親的多重人格的來曆。”

“有哪些呢?”何敏萱再一次扮演了無知小妹的角色。隻要袁乃東肯說話,她樂意一直扮演下去。

袁乃東扳著手指說起來:

袁野,44歲的瘋狂科學家,信奉技術至上。道德、倫理、法律,在他眼裏都不存在。在他看來,世界上所有的問題,都是技術不夠發達的問題。隻要技術足夠到位,任何問題就都不是問題。

茜茜,4歲的小女孩,瘦弱不堪,患著好幾種疾病,說話有氣無力的,一心隻想著求人照顧。“求求您,我就要死了。”這是她最喜歡說的話。

文雪岸,25歲,行走江湖的劍客。帥氣、瀟灑,是個豪氣幹雲、一諾千金的人。“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出現這個人格後,他喜歡背負雙手,站在窗邊,遠眺莽莽群山,念叨這首詩,然後感慨:“時代已經變了。”

關娜,女,35歲的教師。喜歡講故事,她腦子裏的故事,似乎無窮無盡。特別喜歡將自己喜歡的東西強製性地推薦給別人,自己不喜歡的東西,也強製性地不準別人喜歡,向來不管別人(主要是家人)的喜好。“聽懂沒有?”“記住沒得?”“曉得了不?”她的話帶著某地的口音。

“這樣的人格多達49個,細細列舉,可以寫一本磚頭一樣厚的書。”袁乃東總結道,“事實上,每一個人都是非常複雜的,不管他自己認為自己有多簡單。所謂多重人格,其實是一個人局部的放大與變形。”

袁乃東分析道,譬如袁野,一個典型的瘋狂科學家形象,極端的技術至上主義者。為了心中所想,他是不在乎現有道德、法律與倫理的。袁野所做的事情,其實也是盧文釗想做而沒有做的。盧文釗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在量子寰球網上,劫持四十億人,難道不是極瘋狂的舉動?袁野,不過是把盧文釗瘋狂的這一部分完全展現了出來。“就如我說曾經過的那樣,我就是這一個人格的產物。沒有袁野的存在,沒有袁野的瘋狂,就沒有我袁乃東。”袁乃東補充道。

袁乃東繼續分析:又譬如茜茜,一個4歲的小女孩,幼小柔弱,可憐無助,沒有人幫助的話,根本活不下去。這是盧文釗童年記憶的碎片擴展形成的人格。盧文釗的父親是一個一百多歲的富豪,而他的母親則年輕得多。盧文釗是借助現代醫學技術生出來的,這大約是他特別鍾愛技術的重要原因。但他出生之後,富豪意外去世,他母親沒有得到一丁點兒富豪的遺產。於是,他母親把他丟給他外婆撫養,而盧文釗的外婆,是帶著怨氣和恨意撫養他的。

“愛,是我父親一直想得到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我父親對我母親是真愛,但我母親從小被外公寵壞了,她即使是真的愛我父親,也不知道如何去表達這一份愛。在他們的婚姻裏,我父親的隱忍堅毅,是維係這段關係的重要原因。”袁乃東繼續說,“茜茜,就是我父親渴望愛的具體化身。一個成年人,可不敢把這種渴望掛在嘴上,但小女孩可以。”

“我也是這樣的小女孩。”何敏萱見縫插針地說。

袁乃東繼續說,和多重人格的患者生活在一起,最大的問題是你根本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發病。準確地說,是不知道哪一個人格會冒出來,控製盧文釗那具軀殼。在他父親身上,人格切換是很容易的,隻要眨個眼睛,皺個眉頭,抹一把臉,低一下頭,甚至打一個噴嚏,下一個人格就悄無聲息地出現了。有的人格認識他母親;有的不認識,把他母親當成純然的陌生人。有的平和,卻如啞巴一般,不肯說話;有的性格古怪,總是對他母親破口大罵。他父母之間正在進行的對話或者正在做的事情常常被人格切換所打斷,不能繼續進行;在人格切換後,要麽推倒了重來,要麽走向另一個極端。

袁乃東多次見過父親的人格切換,也多次見過母親強忍著怒氣與怨氣,去照顧4歲的茜茜或者100歲的老人。年輕的時候,母親是被外公寵壞了的大小姐,率真而任性,闖下了數不盡的禍事。成年後,尤其是和盧文釗結婚後,她的心智成熟了許多,雖然偶爾也會露出任性的一麵,但總體上講,她是一個優秀的妻子和母親。

袁乃東深深歎了一口氣,“但我卻把母親丟地球上了……”

他忽然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痛苦難當。

這次談話後,袁乃東去冰河紀公司訂購了板齒犀、劍齒虎、星尾獸和貓鼬各一隻,又從各個渠道,買來各種插件和外掛,對它們進行了一番改造,讓它們脫胎換骨。這些原本是用作家庭寵物的生化產品,經過袁乃東的改造,升級成作戰能力超強的武器。

“在地球上,你指揮那些生化怪物作戰挺厲害的。”袁乃東對何敏萱說,“這些送給你,它們會保護你。”

這個時候,何敏萱還不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所以,雖然那些等比例製作的,在身邊躥來跑去、滾撲撕咬的生化怪物,並不是她喜歡的類型,但是她還是表現出極度的高興。起碼,它們應該是袁乃東喜歡的類型,而且,它們還是袁乃東送給她的,用來保護她的。

她蹲下身,把手伸向地麵。雪白的貓鼬跳到她的手上,順著她的胳膊,一直爬到她的肩膀,在她站直身子的時候,貓鼬已經驕傲地站在她的肩上,仿佛在向其他生化怪物宣告自己的獨特地位。

袁乃東還送了她一對升級版的光焰翅膀。與之前鐵紅纓送她的那一對刀刃翅膀相比,這一對翅膀不僅視覺效果更好,它麵積更大,自帶動力,即便是在火星的稀薄空氣中,也能讓何敏萱飛起來。光焰翅膀附帶的武器也更猛,不僅能近身作戰,還能遠程攻擊。

“保護好你自己。”袁乃東如是說,“別仗著武器先進,就去欺負人。”

何敏萱丟下貓鼬,把光焰翅膀接入後背上的插口。待光焰翅膀的驅動程序安裝完畢,她發布命令,扇動巨大的光焰翅膀,原地飛上了天空。這是到火星後她第一次飛。擺脫火星引力,自由翱翔的感覺真好。她在微黃的天上一遍又一遍盤旋,時而遠離袁乃東,在上方鳥瞰水手穀那縱橫如掌紋的溝壑;時而欺近袁乃東,用光焰翅膀撩拔他身前身後的塵土。她樂不可支,哈哈大笑。

袁乃東隻是默然地看著,笑著。那笑容如冬日的陽光,看起來明亮,然而沒有什麽暖意。

次日,袁乃東悄然離開,離開了他在火星的家,開始了自我流放。他給何敏萱留下一句話:“我走了,你保重,很抱歉。”這話輕飄飄,而又沉甸甸,仿佛鑄鐵打製的落葉,在何敏萱的思緒裏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