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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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大姐。”

“大姐。”

“大點兒聲!”

“大姐!”

“聽不見!”

“大姐!大姐!大姐!”

聽到膝蓋下那個十六歲的少年忙不迭地喊叫,何敏萱有幾分滿意。附近躺著五個同樣衣著的少年,不遠處,還有十來個少年在亂七八糟停放著的飛輪附近駐足觀望,麵容或是焦灼,或是戲謔,或是嘲弄,或是慶幸。他們組成了一個“什麽野狗幫”,是無數飛輪幫中的一個,把這一帶當成自己的勢力範圍,偷雞摸狗,飛揚跋扈,肆意妄為。今天算他們倒黴,在向一個醫生收取保護費的時候,遇到了前來就醫的何敏萱。

“不準你們來這兒收保護費!”何敏萱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威壓而可怕。

“不敢了,大姐。”少年雖然桀驁不馴,但總算還是從剛才的打鬥中知道對方的實力遠高於自己。即便心有不甘,嘴上卻沒有表現出來。“這裏大姐說了算。”

何敏萱將膝蓋從少年的脖子上移開。就在剛才,她從天而降,舉手投足間,就擊倒了六名什麽野狗幫的成員。

被她控製住的少年,最為囂張跋扈,聽他說是什麽野狗幫的副幫主。副幫主紮手紮腳地爬起來,揉揉脖子,又羞又怒,撂下幾句狠話,大意是“等咱有了錢,做個賽博格手術,到時候還不X死你個機器婊子,你洗幹淨等著”,旋即和五個夥伴相互攙扶著,回到停放飛輪的地方。

一夥人駕著七八輛破破爛爛的飛輪,在一陣陣野獸一般的狂嘯中,絕塵而去。

“就一幫小屁孩,學人搞幫派。”珍妮攏了攏火紅的頭發,說,“不過,萱萱妹,還是要感謝你。”

“珍妮姐,我正要去你那裏,湊巧碰上。”何敏萱答道,“有下次,我把他們的腦花打出來。”

大遷徙結束不久,何敏萱的機械臂出了故障,需要維修,有人向她介紹了珍妮醫生。維修的過程中,珍妮聽說何敏萱珍妮剛從地球到火星,立刻就對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有幾個問題想問你,請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好嗎?我太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了。”珍妮說,“我可以不收你的維修費。”

何敏萱同意了。

珍妮問出的第一個問題是:“重生教教主烏胡魯是怎樣實現重生的”。這比較簡單,何敏萱把烏胡魯重生的過程描述了一遍就可以了。但第二個問題就把何敏萱難住了。“烏胡魯的意識是怎樣保存在電腦係統裏?”她把這個問題重複了一遍。珍妮解釋說:“我一直在研究怎樣把碳族的意識上傳到電腦裏,但屢遭失敗。意識在電腦裏存在的時間實在是太短太短。你能告訴我嗎?他用的是什麽芯片?”

何敏萱遺憾地笑道:“你該早點兒過來,袁乃東知道一切。可惜,現在他已經離開了。”珍妮問:“袁乃東?他去哪裏了?我去找他。”她記得聽孔念鐸說過這個名字,在孔念鐸彌留之際。袁乃東掩護了她在地下室對孔念鐸的救治,而孔念鐸要袁乃東帶她走。

何敏萱回答:“我不知道。他離開了火星,不知道去了哪裏。我和他,斷了聯係。有一件事,他覺得是自己的錯,所以自己把自己給流放了。”珍妮眨眨眼睛,問:“你喜歡他?”何敏萱垂下眼瞼,“他不喜歡我。”珍妮真誠地安慰道:“是他的損失。”在聽了何敏萱詳述與袁乃東的故事之後,珍妮忍不住感慨道:“老話還真說得對,年輕的時候哇,不能接觸太過驚豔的人!”

兩人在烏托邦平原所住社區相隔不算太遠,來往就更加頻繁。何敏萱稱珍妮為珍妮姐,珍妮叫何敏萱為萱萱妹,兩個人的年齡相差二十多歲,但年齡上的差距,絲毫沒有影響她們之間的情誼。“看見你,就像看見20歲的我。”珍妮不止一次地這樣說。

此刻,何敏萱縮回手背、肘部和腳尖的利刃,走到珍妮身邊,挽住她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她們沿著烏托邦平原寬敞的通道,一起走向第46672345社區。

一道淡淡的影子投到她們身上。“蜘蛛。”何敏萱說著,抬起頭,電子眼睛調整著使用參數,逆著清晨直射下來的陽光,看見正上方兩千米處有一隻身形碩大的機器蜘蛛正在忙碌。那裏的“天幕”不知何故,出現了一個直徑超過四米的大窟窿。機器蜘蛛動作極為迅捷,兩條前肢靈活地伸縮著,把從屁股噴出的絲狀物拉扯開,編織成塊狀,再鑲嵌到大窟窿的邊緣。三下兩下,大窟窿眼見著就要修補完成。

“太陽真漂亮。”珍妮說,沒有抬頭,隻是看著前方的社區大門。

“是啊。真是漂亮。”何敏萱把主視角移到機器蜘蛛附近的太陽和雲彩上。那太陽,比火星上的別處所見的太陽要大得多,也要亮得多。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回到了地球,回到了何家溝,在繚繞的霧氣之中,仰望初升的太陽。

到火星後的多數時間裏,何敏萱都待在穹頂城市裏,對太陽並沒有特別的感受。離開穹頂城市,她才發現,在稀薄的空氣之上的那輪太陽那麽小,那麽黯淡,好像下一刻就會熄滅一般。對此,她其實沒有特別的感受。“我老家在雲霧山,整天雲遮霧繞的,太陽看上去和這個差不多。”她曾經這麽告訴珍妮姐。

“可惜是假的。”珍妮說。她的語氣很平淡,不是抱怨,更不是批評,隻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鐵族使用某種超越碳族認知的技術,在整個烏托邦平原上方,拚接出直徑超過3 400千米的淡藍色天幕。這道薄薄的天幕,並不特別堅固,數萬個機器蜘蛛隱藏在各種站點,隨時準備出發去修複天幕。而天幕的一大作用,就是聚集太陽的光和熱,放大太陽的影像,給天幕籠罩之下的碳族一種生活在地球的假象。

天幕的另一大作用,是保證天幕包裹住的空氣,含氧量在28%以上。含氧量高於地球的21%,是因為火星的引力小於地球,碳族的肺功能下降,空氣中的含氧量較高,能有效地提高呼吸係統的工作效率。這樣,即便在室外,碳族也無需穿環境服,直接呼吸空氣就可以了。

有了陽光,有了氧氣,出門不用穿環境服,生活在地球的錯覺就更明顯了。“隻是一種技術性修補。”鐵族並沒有做進一步解釋。碳族這邊則生發出無數的觀點,來解釋鐵族為什麽要費時費力地做這樣的事情。

社區大門識別出珍妮的社區公民身份,又判定何敏萱為合法訪客,在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後,打開了通道。

46672345社區同別的數十萬烏托邦社區沒有什麽兩樣,密集如蜂巢的建築,擁擠如沙丁魚群的人流,喧囂至極。

她們穿過潮湧般的人群,宛如逆行的礁石,走向位於社區深處的珍妮診所。

這間診所,比珍妮在薩維茨卡婭城那一間的規模要小四分之三。在大遷徙結束後,為開辦診所珍妮申請了很多次,都沒有通過。她曾經被控非法行醫,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緩刑兩年,留下了案底,給她的申請帶來了極大的麻煩。後來,她靠一位老朋友的幫助,才最終通過審核,得以在46672345社區開辦診所。

診所的外牆上貼著一幅海報,上麵畫著一顆破損的人造心髒,旁邊寫著一句話:專業維修各種人體插件,包你滿意。

“我一點兒也不滿意。”何敏萱指著樸實無華的海報說。

“你提的要求太高了。”珍妮說,“我完成不了。”

“那不是我的要求,是我的夢想、我的目標。”何敏萱強調道。

來到火星後,她茫然了很長一段時間,並沒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生活目標。但這話並不完全準確。她有一個目標,那就是鐵紅纓。她要成為鐵紅纓那樣強大的人。在地球上,被伊凡騎兵追逐時,鐵紅纓救了她。那一幕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不說超越她,至少和她一樣吧。何敏萱這樣想過無數次。

鐵紅纓是基因編輯技術的產物。在這一點上,何敏萱不敢和她比。總不能讓自己回爐重造吧。據她查到的資料,目前對碳族的基因編輯不是沒有深入研究,社會中也有數量不少的接受過基因編輯的人。但基因編輯始終不是人體改造的主流。原因在於基因編輯本身的漫長與不確定性。不管在電腦上做過多少次模擬,從受精卵到成年,至少需要十八年時間。除非長到成年,誰也不知道這一次基因編輯是成功還是失敗。而且,假如失敗了,失敗是不可修正,不可彌補的。曾經有科學家研製過一種基因驅動技術,借助幾種烈性病毒的傳染性,對成年人的基因進行編輯,但成功率太低,又無法根據需要進行實時修改。所以,這項技術始終沒有成為主流。

與之相比,對人體進行機械與電子改造,或者說賽博格改造,不但效率高,而且可以根據新的需要,隨時進行更新。即使在改造中犯了錯,修正與彌補也比較容易。因此,現階段賽博格改造是人體改造的主流。

還在地球上的時候,鐵紅纓就應何敏萱的強烈要求,對何敏萱進行過比較徹底的賽博格改造;來到火星之後,何敏萱又對自己身體進行過好幾次更新與升級。用珍妮的話,她現在已經是一個90%的賽博格了。除了大腦還有少部分器官是原生狀態,她身體的其他部位都被替換為機器。就算是在大腦裏邊,也插上了好多個極其微細的阿米級電腦芯片。

但是,何敏萱並不想就此止步。

“人類大腦還是太脆弱了。”她對珍妮姐說,“要是把意識也上傳到電腦芯片裏,徹底擺脫肉體的桎梏,那該多好啊!”

珍妮坐到她慣常坐的位置上,“萱萱妹兒,為什麽著急忙慌地要把自己變成機器啊?”

這個問題她們其實已經探討過無數次了。何敏萱的回答還是那一個:“我得保護自己。”

“你已經很強了。”

“還不夠。”何敏萱強調道,“沒人可以保護我,隻有我可以保護我。我要變得更強,更有力量。誰都不可以欺負我。”

珍妮搖搖頭,“你太沒有安全感呢。”

何敏萱望望診所裏的陳設,從牆上看到地上,又從手術台看到珍妮的臉,問道:“你有嗎?在鐵族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