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墮落

吳豫參加工作後,把父母從農村接來了城裏,在城郊租了一套不大的房子。他還有一個妹妹,叫吳芳。兄妹倆年紀差距頗大,吳豫工作的時候,吳芳還在初中。

吳豫離職後,胡夏峰和王北儷、錢雨是第一次上門造訪吳豫的家。

胡夏峰看得出,這租來的屋子雖然小,可是收拾得很幹淨。他們三人抵達的時候,門半掩著,十九年前的鄰裏關係,可不像現在這樣冷漠和陌生,那個時候的院居生活,可以夜不閉戶。

吳芳正在客廳的餐桌上寫作業,電視裏播放著新聞聯播,老兩口正在看電視。

王北儷問:“請問是吳豫家嗎?”

吳芳抬起頭來,和吳豫眉目挺相似。

吳豫的父親吳剛迎了上來,道:“你們……”

父親吳剛身上散發著旱煙味兒,手上滿是繭,是典型的大山裏人,老實巴交的農民,憨厚且不善言辭。

吳豫不愛說話的勁兒,和父親吳剛特別像。

胡夏峰和錢雨怕嚇著老人家,便向王北儷使眼色,讓王北儷負責溝通。

胡夏峰身上殺氣重,王北儷就不一樣了,有親和力。

王北儷微笑道:“我們是他的同事。”

吳母有點慌,道:“哎喲,這孩子,也不提前給我們說今天有客人要來,快進來坐!快進來坐!”

吳母就比吳父要靈活得多,她一麵招呼三人,一麵埋怨吳父:“別見怪啊,這老頭,大山裏待慣了,來城裏各種不習慣,天天還嚷著要回去呢!”

吳父也不反駁,隻是憨厚的笑。

“這是二丫頭。”

吳芳也停下了寫作業,來幫忙給三人端凳子和倒水。

“你叫什麽名字,小妹妹?”王北儷問。

“我叫吳芳。”

“你哥呢?”

“我哥出去喝酒去了,這幾天都是這樣。”

胡夏峰和王北儷對看一眼,吳豫什麽時候開始酗酒的?

胡夏峰對錢雨道:“給他打個電話吧。”

錢雨掏出彩屏手機,正要撥號。

門突然“哐嘡”一下被撞開。

吳父立刻起身看發生了什麽,胡夏峰和錢雨也起身。

吳豫抱著酒瓶躺在門口,渾身都散發著酒臭味。

吳父吼道:“不爭氣!”

吳母喚他,吳豫依舊癱在原地。

王北儷上前去,用手去拍吳豫麵頰,吳豫也隻是皺眉試圖拂開。

胡夏峰和錢雨見狀,立即一人一邊先把人扶了起來往房間裏送。剛把人攙到客廳,吳豫扭頭,“哇”一聲吐在了胡夏峰身上。

吳父有些生氣,罵道:“不爭氣!還曉得回來!”

胡夏峰安慰道:“沒事,先把人弄進房間再說。”

吳母抱歉道:“領導,真是對不住。”

三人忍住惡臭,手忙腳亂地才把吳豫弄上床。吳芳給胡夏峰找了件吳豫的衣服,吳豫和胡夏峰體型差不多,衣服型號應該也一樣。

三人退出房間。胡夏峰在吳豫房間裏換衣服。吳豫在**呼呼大睡,還打起了鼾。

胡夏峰盯著他看了一會,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可想想你這一家老小,千萬別慪這口氣,以後機會還多。事情能過就讓它過去吧,地球總要轉,人也得向前走。你要真覺得難受,那也悄悄哭,別讓人看到了。”

胡夏峰從兜裏摸出一幅墨鏡。

胡夏峰道:“羅平處長讓我把這個帶給你。”

這副墨鏡,是當年偵察處長羅平在警校和吳豫兩人第一次見麵戴的。

吳豫當時身手利落,麵對羅平考驗他的身手,一腳逼退羅平,瞬間在半空中接住了羅平的墨鏡。

胡夏峰把那副墨鏡戴在吳豫臉上。

“信封裏是羅處長讓帶來的錢,兄弟姐妹們也湊了一些,你收拾收拾心情,休養幾天,準備找工作吧,有需要幫忙的,你給我說可以,給王北儷說也可以。”

胡夏峰說完,推門出去,錢雨和王北儷正把裝著錢的信封交到吳母手上。

吳母抹著眼淚,她已經從錢雨口中得知吳豫離職的事,吳父氣得立刻就回屋收拾行李,揚言明天就坐火車回鄉下,絕對不和這個不爭氣的崽子住一個屋簷下。

吳母道:“這個錢我不能收。

王北儷道:“伯母,真沒別的意思,隻是大夥兒的一點心意。”

吳芳拉著王北儷,道:“姐姐,你勸勸我哥哥,他每天喝酒,變得好討厭!”

從吳豫離職到現在,夜夜酗酒。

王北儷和胡夏峰麵麵相覷。

吳芳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照片,道:“我哥把你照片藏抽屜裏,你一定能勸好他。”

王北儷臉上一紅,道:“你哥哥不是沒有自製力的人,他這陣心情不好,過陣就好了,你讓他醒了給我打電話吧。”

胡夏峰摟了摟王北儷肩膀,胡夏峰正在追求王北儷,二人顯然情感正溫熱。

三人向吳母告辭。

房間裏,一行淚水順著吳豫的墨鏡流了下來。

父親吳剛在第二天吳豫清醒之後,兩人大吵了一架,吳芳記得那天父親很生氣,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父親如此生氣,父親幾乎想要打死吳豫。

吵完架,父親收拾了包袱,就回了老家,再也不想看見吳豫。臨走時,父親說:“等我死了,也不要你來磕頭!”

後來的吳豫,並沒有給王北儷打電話,誰也不知道他內心怎麽想,他像一個廢人一樣,隻會酗酒,也不去另尋職業。

一個人如果精神垮掉,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那個堅韌的吳豫不見了。

妹妹吳芳越來越討厭他,那個漂亮的姐姐說他過陣子會好,根本是在騙人,哥哥根本就是變了。

吳母勸說了很多次,吳豫依然在酗酒,這種狀態持續了很久,家裏的積蓄都變成了上頭的酒精。

大家都搞不懂,吳豫怎麽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父親吳剛返回村裏已經兩個月,吳豫就足足喝了兩個月的酒,他鐵打般的身體,已經被酒精拖垮。

每天吳豫喝完酒回來,都會把自己關在房裏,他的書桌上,是一張王北儷的照片,在照片的旁邊,是一摞寫滿了“王北儷”名字的廢紙。

吳芳很害怕,她不知道這種狀態什麽時候會結束。

吳母總是摸著她的頭,乖,沒事,哥哥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

很快是多快?

有些傷心,需要一輩子來撫平。

有些傷心,沒準兒一瞬間就能想通。

吳豫遭遇的,是哪一種?

太陽依然會升起,地球依然在轉動,有些心事卻永遠都不會向人表達。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吳豫也會看著窗外的星空,他從大山裏出來,上警校,想努力工作,改變未來,改變自己,想堂堂正正做一名光榮的警察,在招錄進國安局之後,他更是立誌要為這個偉大的事業獻身。

他記得招他進單位的羅平處長曾經給他說過:“這不是一份職業,這是一場靈魂。”

這不是一份職業,這是一場靈魂。

隻有最堅定的靈魂,才能從事這份職業。

他一直覺得,自己能堅持下去、堅定下去!

可是,沒想到變化來得如此之快。

他已經沒辦法再穿上這身警服。

吳豫的內心深處,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王北儷,他能做的,就是努力工作,守在王北儷身邊,做一切能為她做的事。

他最大的奢求,隻是和王北儷能並肩作戰。

現在他卻連想都不敢去想她。

他自己已經卑微到了極處。

他想,胡夏峰挺好的,年輕有為,又會疼人。除了抽煙讓王北儷不喜歡之外,其他也沒有什麽缺點。

想到這裏,他竟然流下淚來,他對自己說,吳豫,你他媽像個爺們好嗎?王北儷和胡夏峰在一起,你應該高興啊!

2000年的時候,高樓大廈還不多,放眼望去,窗外一片平房,偶爾幾盞燈火,讓人很是溫馨。他突然很想自己的父親。父親吳剛這一輩子,最驕傲的,就是供出了一個大學生,而且還是上了警校,這可是全村最得意的事!

吳豫翻身從**下地,在抽屜裏翻找,把最後一些積蓄找了出來,這些錢是濱海國安局給他發的最後一筆加班補助和執勤津貼,再過得幾日,這些錢多半也就一樣變成了酒資。

他躡手躡腳起身,把錢用一個信封裝好,貼身放好,便出了門。

吳豫去了車站,搭乘最早的一班火車。

他坐了很久火車,也不知道在車上睡了多久,下車後又走了很久小路,才進了村子。

一路上,很多村民跟他打招呼。

“噫,這不是吳家後生嘛,你咋回來啦?”

吳豫道:“我回來看我爹。”

他推開自家破舊的瓦房,空無一人。

他找了個草帽戴上,朝山坡上走。

山坡上父親吳剛正靠著鋤頭抽旱煙。

對於吳剛來說,最好的享受,就是在山坡上抽旱煙,當時隨吳母和吳豫去城裏的時候,吳母就給他交代了,到了城裏,別抽旱煙,氣味太大,城裏人要笑話。

吳豫喊:“爹。”

吳剛的氣好像還沒消,冷冷道:“是你,咋回來了嘛?”

吳豫自然接過鋤頭,鋤起了土地。

“崽子,你不喝酒了?”

吳豫道:“回來幫你幹活不中?”

吳剛道:“不能給領導說說,繼續回去上班?”

“不能,文件都下啦。”

吳剛歎口氣,道:“你警校畢業,幹點什麽好,不捉賊啦?”

“警察是辦案,不是捉賊。”

“反正跟那些抓礦長的礦警都差不多。”

吳剛悠閑抽著旱煙,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

不一會,吳豫幹得滿頭是汗。

吳豫伸手,道:“爹,煙給我抽一口。”

吳剛眉毛一抬:道:“噫,你啥時候學會幹這事兒?”

吳豫道:“早了去了。”

吳豫見父親沒動作,自己走過去拿過煙槍抽一大口,卻被嗆到不行。

吳剛大笑道:“哈哈哈哈,你看看,就說你小子不行吧。”

父親邊說話邊抽煙,結果也被嗆到了。

兩人咳著咳著,看著對方一齊笑起來。

晌午,吳豫父子倆饅頭就鹹菜吃了起來。

吳豫道:“爹,我以後不當警察了換個職業幹中不?”

吳剛想了半天,嚼著饅頭,含含糊糊的說道:“中,別日日爛醉就好。”

吳豫放下筷子,道:“你不怪我?”

吳剛道:“噫,你爹我一輩子都在山窩窩裏挖礦,可你走出去了還能選擇自己想幹啥,是好事啊,怪你弄啥。我這陣想明白了,隻要你別死在我前頭就成。”

吳豫道:“那你不問我要幹啥?”

吳剛道:“你肯定有其他想做的事兒。想做就去做,都恁大一人了,自管。我給你取名叫吳豫,就是希望你做事能果斷一點,不要猶豫,對不?”

吳豫道:“中。”

吳豫心裏的石頭落了地,摸出信封,信封裏麵是濱海國安局最後發給他的一筆加班補貼和執勤津貼。

吳豫道:“爹,你把這點錢收好。”

吳剛道:“這是弄啥?”

“媽在城裏守著妹妹念書,你一人在村裏。我最近一段時間可能都不回來了,想買點啥,拿錢自己買去。”

吳剛道:“中。”

吳豫道:“還有,別抽旱煙了,勁太大對身體不好,改天也買點卷煙抽抽。”

吳剛道:“中。”

吃著吃著,吳剛咳起來。

吳豫道:“你慢點吃。”

吳豫給他端水過來。

吳豫道:“爹,為啥櫃子上那麽多藥瓶,你哪兒不舒服?”

“哦,上次醫療下鄉,醫生給開的維生素。我也不怎麽懂,隻說是我們的這兒飲食營養不均衡,給每家都開了可多。”

吳豫點點頭。

吳豫在老家呆了幾天,便返回了城裏。

然後,吳豫消失了。

消失在了親人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