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晚上的故事——死神的財寶1

第一章

杜麗是個聰明而敏感的姑娘。她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了,今天晚上必須跟柯林徹底攤牌。

他們約定晚上七點在巴厘島西餐廳見麵。六點四十分,杜麗便提前到了這裏,她選擇的位置是這家狹長的西餐廳最裏端的一張桌子,這裏僻靜而安寧,是談話的最佳場合。

七點零五分,一個穿著橫條紋體恤衫,高大、英俊的男人出現在西餐廳門口。杜麗看見他後,站起來揮了揮手,那男人快步走了過來。

“對不起,遲到了一會兒。”柯林坐到杜麗的對麵後,解釋道,“你知道,又堵車了。”

“沒關係,柯林。隻遲到了五分鍾而已。”杜麗淡淡笑了笑。

餐廳的侍者向他們的桌子走來,禮貌地問道:“請問兩位,現在可以點菜了嗎?”

“當然。”柯林接過侍者遞來的菜單,隨便翻了幾下,說:“一份香煎鵝肝,記著配白酒凍,六成熟的牛排,芝士通心粉和一杯白蘭地。”

“你呢,杜麗?”柯林將菜單遞到對麵,杜麗翻都沒翻一下,直接遞給侍者,說:“一杯柳橙汁,謝謝。”

侍者點了點頭,說了一句“請稍等”,便離開了。

柯林問:“你已經吃過晚飯了?”

“不,沒有。”

“你可別告訴我柳橙汁就是你的晚飯。”

杜麗輕輕搖著頭說:“我今天沒什麽胃口。”

“那你還約我在西餐廳見麵?”

杜麗沉默了一陣,說:“那是因為我有事情跟你講。”

“什麽事這麽嚴肅?”柯林撇了撇嘴說,“杜麗,我們就不能看起來像開心一點嗎?別忘了,我們是快要訂婚了,而不是離婚。”

“就是訂婚的事。”杜麗沉著臉,陰鬱地說,“我認為,在我們下個月訂婚之前……有一些事情必須要讓你知道。”

“是什麽?你會不會是要告訴我,事實上,你有一個兩歲大的兒子?”

“柯林。”杜麗抬起頭說,“我現在沒心情開玩笑,好嗎?”

“好的,好的。”柯林擺擺手,笑著說,“你說吧,什麽事?”

杜麗再次猶豫了一陣,說:“是關於我父親的事。”

“你父親……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父親是一家公司的技術顧問。”

“不,柯林,對不起,我……我騙了你,實際上不是這樣的。”

“怎麽回事,杜麗?”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柯林。”杜麗顯出十分難堪的樣子,“幾個月前,我才認識你時,根本沒有想過我們會走到結婚這一步。所以,當你問起我的家人時,我隨口告訴你我的父親是個普通的技術顧問。但現在,我意識到,如果我們真的要結婚,你就不可能永遠都不知道我父親的真實情況……所以,我必須告訴你實情,你真要和我結婚的話,就要準備好接受和麵對我的父親。”

柯林皺起眉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說清楚些呀,我越聽越糊塗了。”

這時,侍者端著滿滿一托盤的美食走了過來,將杯盤和食物擺好後,恭敬地說“請慢用”,然後走開了。

柯林沒有理會擺在麵前這些讓人垂涎的食物,繼續追問道:“杜麗,你父親到底怎麽了,他是什麽人?”

杜麗歎了口氣,說:“我想,你肯定聽說過他。”

“什麽?他是誰?”

停了幾秒鍾,像是思維在幾千米外繞了一圈又轉回來,杜麗說:“我父親是杜桑。”

柯林張了張嘴,遲疑著說:“杜桑……你是說,那個著名的大畫家杜桑?”

“是的。”杜麗點頭道。

“真難以置信,我的未婚妻竟然是大畫家杜桑的女兒!”柯林驚訝地低呼道。

“可我不認為這是什麽值得興奮的事。”杜麗帶著憂鬱說。

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柯林謹慎地選擇著字眼:“這麽說,報紙上報道的是真的……你父親他,確實……嗯,是有一點兒……”

“別繞彎子了。”杜麗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媒體報道都是真的,我父親在大概半年前莫名其妙地瘋了——著名的大畫家杜桑突然成為精神病患者——這件事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柯林凝視著杜麗,像是要非常努力,才能把自己溫婉文靜的未婚妻和那個發了瘋的大畫家聯係起來。他問道:“那麽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我的意思是,你父親突然精神失常,總該有些原因吧?”

“原因……”杜麗木納而痛苦地搖著頭,“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原因……似乎我父親的精神失常,是由一個夢引起的。”

“什麽,夢?”

杜麗輕輕嘬了一口柳橙汁,然後充滿憂鬱地說:“我父親本來非常正常,可是半年前的一天早上,我父親起床後突然就像發了瘋一樣,鋪開畫紙,用顏料在上麵畫一幅畫。他說,要把自己在夢中看到的東西畫下來……從那天之後,他就說自己時常都會做那個同樣的夢,並且每天不再做其它任何事情,就反複地畫同一張畫!”

柯林把身體仰向椅子靠背,皺起眉思索了一陣,說:“你父親還有其它什麽反常的表現嗎?”

“就這你還覺得不夠反常嗎?從那天起,我父親每天都會重複地畫那張畫幾十次。一開始是在他的畫室裏,後來就是任何一個地方:餐廳、臥室,甚至在廁所裏,他都在畫這張畫。他畫的時候自言自語,而且不準任何人打擾他,我們隻要一勸他,他就立刻暴躁地向我們吼過來——我覺得他簡直變成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一個徹頭徹尾的精神病人!”

說到這裏,杜麗再也控製不住,用手捂住嘴,小聲地嗚咽起來,大顆的眼淚順著手背滾落下來。

柯林將手伸過去握住杜麗的另一隻手,想安慰一下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過了好一陣,杜麗稍微平靜了一些,她用紙巾擦掉臉上的淚痕,喝了幾口柳橙汁。

柯林故作輕描淡寫地說:“你剛才講的這些情況,似乎報紙上都沒有提到啊。”

杜麗說:“我父親突然瘋了這件事被一些人傳了出去,一些記者立刻趕到了我家來,可是我拒絕了所有的來訪,我父親更是將他們直接轟了出去,所以那些記者對真實情況了解得並不清楚。”

柯林點了點頭,說:“你找過心理醫生來跟你父親瞧病嗎?”

“當然找過,可結局和那些記者一樣,也是被趕了出來。我父親根本就不接受。而且他還惱羞成怒地衝我吼叫,說他自己根本就沒什麽病,叫我不要多管閑事。”

“我想,你應該把你父親的症狀直接告訴醫生,請他做出診斷。”

“是的,我後來就是這麽做的。那個心理醫生從我提供的情況得出結論,說我父親的這種情況確實是精神疾病中的一種,叫心理強迫症。患者會總是難以控製地想去做同一件事——至於那個夢,心理醫生認為是我父親臆想的產物,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

“那醫生有沒有說這種病該怎麽治療?”

“他說了,要治療必須得找到引起病人強迫性行為的根源是什麽。如果病人不配合,就根本沒辦法治療。”

“這麽說,你父親現在仍是每天都在畫那張畫?”

“噢,可不是嗎。”杜麗露出痛苦而疲倦的神色,“都不知道已經畫了幾千張還是上萬張了。我和家裏的傭人把那些畫偷偷地丟掉了很多,可剩下的畫稿仍在我父親的畫室裏堆積如山——我真不知道,這種狀況還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柯林用手托住下巴,疑惑地問:“你父親天天都在畫的到底是張什麽樣的畫?”

“我看不懂,像是某種複雜的圖案,也許是什麽抽象畫——說實話,我已經看夠了,我現在隻要一瞧見這幅畫就渾身不舒服。”

柯林用手指輕輕敲打著餐桌,說:“杜麗,你剛才說,在我們訂婚之前,我必須要了解到這些事實——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認為我了解到你父親的這些情況之後,就會打消和你結婚的念頭嗎?我還以為你知道,我有多麽愛你,不管你或者你家裏發生什麽事,都不能改變我們在一起的事實。”

柯林的這些話像一道道暖流淌進杜麗的心窩,令她感動不已,但杜麗仍有些擔心地說:“可是,柯林。你知道,我母親早就去世了,我一直和父親住在一起。現在我結了婚,特別是他又得了這種病,我更不可能讓他一個人住——這意味著,就算我們結了婚,也得和我父親住在一起,這些你想過嗎?”

“這又怎麽樣。”柯林不以為然地說,“結婚之後,你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我想,我們肯定會一起想辦法治好他的。”

杜麗感激地看著柯林,說:“那麽,這個星期六,你能不能到我家去一趟,和我父親見見麵,順便告訴他我們準備結婚的事。”

“當然可以,這是結婚前必須的。”

“可是,你得有心理準備。我父親現在脾氣十分古怪,而且經常會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我希望你不會……”

柯林伸出大手,摸了摸杜麗的頭:“別擔心,親愛的。我會處理好的,相信我,好嗎?”

杜麗望著柯林,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了。”柯林抓起餐桌上的刀叉,切開一塊牛排,“我得吃點兒東西了。你能看出來吧,我早就餓壞了。”

第二章

杜麗是一家醫院年輕的內科醫生。星期六的上午,她特意跟同事調了班,專門在家等著柯林的到來。

十點五十分的時候,杜麗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拿起電話,看了一眼號碼,立刻接通:“喂,柯林嗎?”

“杜麗,我已經到了你說的金橘湖了——可是,你的家究竟在哪裏?”

“你往湖的西麵看,看到了嗎?岸上有一幢藍白相間的別墅。我現在立刻出來,你把車開過來就能看見我。”

“哦,是的,我想我看見了,我馬上過來。”柯林掛斷電話。

杜麗拿起手機,迅速地從房子裏走出來,不一會兒,她看見柯林那輛銀灰色的小轎車緩緩地開了過來。

當柯林打開車門,擰著兩大包禮品走出來時,杜麗不禁“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柯林的頭發梳得油光發亮,穿著一身嶄新的白襯衫,脖子上係著筆直的深藍色領帶,下半身是挺拔的西褲和皮鞋——一反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杜麗搖著頭笑起來:“這是誰呀?我認不出來了,你真的是柯林嗎?”

柯林聳了聳肩膀說:“你總不希望我第一次和嶽父見麵就給他留下一個吊兒朗當的印象吧。”

杜麗仍有些驚訝地問:“你有這麽正式的衣服嗎?我怎麽不知道?”

柯林低下頭望了望自己的一身,說:“這些全都是昨天晚上我叫穆川陪我去買的,花了我好幾千塊錢呢——但穆川說,第一次和未來老丈人見麵,必須得穿正式一些。”

一聽到穆川這個名字,杜麗更是忍不住笑,她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那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一副文弱書生樣的書呆子形象,她大笑著說:“老天,你怎麽聽那個‘天才’的話——知道嗎,你穿成這樣給我的感覺是你今天就要結婚。”

“好了,杜麗。別再取笑我了。”柯林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那走吧,我們進屋。”杜麗牽著柯林說。

“等等,”柯林轉過身,望著麵前那在微風吹拂下安詳而平靜的湖麵,以及湖邊青翠的樹木、小草,不由得讚歎道:“這裏太美了。”

“是的。”杜麗說,“正因為如此,我父親才在這湖邊買下別墅。而且,他以前以這個湖為題材創作過好幾幅油畫。”

柯林又陶醉地望了一會兒美麗的風景,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皺起眉說:“杜麗,你不覺得你家的這幢別墅離湖水太近了嗎?好像連三十米都不到。”

“是啊,怎麽了?”

“我是說,你們就住在這裏?難道不怕萬一漲起水來,會淹到房子嗎?”

杜麗撇了撇嘴,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本來我們是住在城中心,這幢別墅是買來度假用的,隻有周末才會過來住一下。可自從我父親得病之後,就執意要搬過來,每天在這裏畫畫,我們沒辦法,就隻有跟著他一起搬過來了。”

柯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們進屋吧。”杜麗把門推開。

進門之後,柯林立刻感歎道——不愧是藝術家的房子——別墅內部布置得優雅、精致,充滿藝術情調。尤其是客廳裏的手織地毯、巨幅油畫和古希臘石膏像更是將主人的身份表露無疑。

杜麗引著柯林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走過來,杜麗說:“徐阿姨,請你幫我們泡壺茶吧。”

“好的。”保姆答應一聲後,進廚房去了。

柯林小聲問:“你爸爸呢?”

杜麗用眼神指了指樓梯:“肯定在二樓的畫室畫畫呢,我去請他下來吧。”

“他知道我今天要來嗎?”

杜麗點頭道:“我昨天跟他提起過的。”然後朝樓梯走去。

杜麗上樓之後,走到左側的一個房間門口,敲了敲門,問:“爸,我可以進來嗎?”

裏麵沒有回答,杜麗等了半分鍾,推開房門。

在這個淩亂無比的房間裏,到處堆放著亂七八糟的畫紙、畫布、顏料和畫具。房間的大桌子前,一個蓬頭垢麵,留著大胡子、長頭發的中年男人正全神貫注地趴在桌子上作畫。他的眼睛睜得老大,神經質地注視著紙上的畫麵,手上蘸著顏料的筆杆靈活地揮動著,神情專注地似乎根本沒發現有人走了過來。

杜麗走到父親身旁,小聲地說:“爸,我昨天跟你說的……”

“別說話,別打擾我!”杜桑大喝一聲,頭也沒抬起來一下。

杜麗張開的嘴抖了一下,像是被那沒說完的半句話噎住了似的。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愣愣地望著父親和那幅畫。

大概二十多分鍾後,杜桑抬起頭來,吐了一口氣,然後盯著自己剛才畫的那個奇怪圖案看了半天,才轉過頭問女兒:“你有什麽事?”

杜麗趕緊說:“爸,我昨天晚上跟你說的那個……準備和我訂婚的男朋友——柯林,他專門到我們家來拜訪您,現在就在樓下。”

“我沒有時間,我昨天晚上又做了那個夢,我一定要把新記下來的圖案畫出來——你的事,你自己處理吧。”說著,杜桑鋪開一張白紙,又要開畫。

杜麗呆呆地站在後麵,忽然鼻子一酸,掉下淚來:“爸,這不是個普通客人,是一個即將和你女兒共度終生的男人——你就一點兒都不關心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杜桑手中的筆停了下來,頓了幾秒鍾,他放下畫筆,走出畫室,朝樓下走去。杜麗趕忙緊跟其後。

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耐的柯林已經喝下第二杯茶了。突然,他看見杜麗的父親從樓上走下來,立刻認出這個著名的大畫家,趕緊站起來,恭敬地說:“伯父,您好!”

杜桑微微點了點頭,坐到柯林旁邊的沙發上,說了句:“坐吧。”

柯林有些拘謹地坐下來,杜桑盯著他瞧了一陣,說:“你叫柯林?”

“是的,伯父。”

“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在一家電腦公司做部門主管。”

“你是怎麽認識我女兒的?”

“嗯,我有一次感冒了,去她們醫院看病……就這樣認識了。”

杜桑又盯視了柯林一會兒,問:“你多大年齡了?”

“三十五歲,伯父。”

“三十五歲……”杜桑傲慢地昂起頭問。“你知道你比我女兒大足足十歲嗎?”

“……是的。”

“你以前離過婚?”

“爸!”坐在一旁的杜麗喊了一聲,表情極為難堪。

但更難堪的是柯林本人,他漲紅著臉說:“不,伯父,我還從沒結過婚呢。”

“那以你這種條件為什麽這麽久都不結婚?”杜桑不依不饒地問。

柯林正準備開口,杜麗搶在他麵前說:“因為柯林告訴過我,他以前是以事業為重的。爸!請你不要再問這些失禮的問題了,好嗎?”

杜桑翹起二郎腿說:“那好吧,我沒什麽問題了。你們想結婚嗎?那就結吧,我沒什麽意見。”

柯林和杜麗麵麵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一時間,客廳裏沒人說話,氣氛尷尬到極點。

這時,保姆徐阿姨做好了飯,走過來說:“可以吃飯了。”

“啊,好的。”杜麗應了一聲,然後緊緊地盯著父親,眼神強烈地暗示著。

過了好半天,杜桑才淡淡地對柯林說了一句:“不介意的話,留下來吃午飯吧。”

“啊,當然……我很願意。”柯林說。

杜桑沒有再搭理柯林,自己站起來朝餐桌走去。

柯林站起來,鬆了口氣——剛才那一連串審訊般的提問把他逼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幾個人一起在餐桌旁坐下,杜桑完全沒招呼客人,自顧自地端起飯碗吃起來。他吃的速度相當快,一聲不吭,表情嚴肅——像是要把一項極不情願的工作趕完。

杜麗為了調節一下餐桌上近乎冷場的氣氛,故作輕鬆地對柯林介紹道:“徐阿姨的手藝非常好,做得一手好菜。”一邊說,一邊夾了一條紅燒魚到柯林的碗裏。

柯林點了點頭,沒有多說話,也埋頭吃飯。

沉悶的進餐進行到一半時,杜桑拿起湯勺盛紫菜蛋花湯,剛舀了兩瓢,捏著湯勺的手突然停住不動了。他緊緊地盯著那盆湯看了十幾秒,大叫起來:“對了!就是這個形狀!”

正在吃魚的柯林被杜桑突如其來的叫喊嚇了一大跳,差點兒把嘴裏那根魚刺咽了下去。但他注意到,杜麗和保姆徐阿姨卻根本沒什麽太大反應,似乎對這種情況早已司空見慣。

隻見杜桑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隨身攜帶的白本子和一支鉛筆,將還沒吃完的飯碗推開,立刻就在餐桌上畫起來。專注程度完全如入無人之境。

杜麗歎了一口氣,把頭靠過去小聲地對柯林說:“又開始發病了。”

柯林低聲問:“那我們怎麽辦?”

“沒辦法。”杜麗搖著頭說,“他這一畫有可能就是一、兩個小時。我們別管他,自己吃吧。”

就在這種怪異的氛圍下,柯林勉強吃完了飯。離開餐桌時,他還沒忘記禮節性地對未來嶽父說一句“伯父,我吃好了。”但回答他的隻有桌子上“沙沙”的鉛筆摩挲聲。

杜麗也離開餐桌後,和柯林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帶你去參觀我的房間吧。”

柯林點了點頭,兩人一起沿著樓梯向二樓走去。

走上二樓時,杜麗領著柯林朝著右邊自己的房間走,但柯林卻一眼望見了左邊那房門打開著的畫室,他停下腳步,探頭朝裏麵觀望。

杜麗回過頭,對駐足觀望的男友說:“柯林,我的房間在這邊。”

柯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說:“我們能進你爸爸的畫室去參觀一下嗎?”

“沒什麽好看的,柯林,那裏麵全是同一張畫。”杜麗說。

“我看見了。”柯林指著牆上掛著的畫說,“所以感到有些好奇,想進去看仔細一些。”

杜麗遲疑了一下,有些不大情願地說:“好吧。”

他們走進畫室,柯林顯然是被這滿牆、滿地、滿桌都鋪天蓋地的同一幅畫所震驚了。他瞠目結舌地在房間裏轉著圈兒,最後走到大桌子前,對杜桑在吃飯前完成的那幅畫仔細觀看起來。

這確實是一幅奇妙的、讓人難以言喻的怪畫——畫麵上沒有別的東西,隻有一個大體呈橢圓形狀的怪異圖案。這個圖案外形極不規則、彎彎曲曲的像地圖冊上的國境線,而且顏色十分豐富,由多達數十種色彩組成——柯林呆呆地看著這幅畫,竟不自覺地皺起眉頭,神情變得複雜而古怪。

“柯林,柯林!”

杜麗在旁邊呼喊了好幾聲,柯林才像從夢中驚醒一般,驟然轉過頭來,神色迷茫。

“你還要看多久?你已經看了有五、六分鍾了。”杜麗提醒道,同時發現柯林的神情有些不對,“你怎麽了?”

“不,沒什麽……”柯林低沉地說,顯得有些神不守舍、若有所思。

“我們快離開這裏吧,一會兒我爸爸上來,也許會不高興的。”杜麗擔心地說。

兩個人走了出來,在杜麗將房門關攏之前,柯林的眼睛仍死死地盯著牆上那些畫。

“好了,柯林,到我房間去吧。”

但柯林的腳步挪動了幾下後,停下來對未婚妻說:“杜麗,很抱歉,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必須得馬上離開——我想,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可以參觀你房間的。”

杜麗不解地問:“你怎麽了,柯林?發生了什麽事?”

“我現在腦子裏有些混亂,我得先想想。”柯林說,“等我弄明白後,肯定會告訴你的——現在,你先陪我下樓好嗎?”

杜麗沒辦法,隻有無可奈何地陪柯林走下樓梯。

杜桑還在餐桌前忘乎所以地畫著。柯林估計他是不會搭理自己的,便和杜麗道了別,走出門去。

當杜麗目送柯林那輛銀灰色小轎車匆匆離去時,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楚滋味。

第三章

整整一個星期天,柯林沒有和杜麗聯係一次。甚至就連平時不可或缺的道晚安短信也沒發來一條。杜麗趴在自己的**,淚水已經浸濕了枕巾——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可是,她又能怪誰呢?想想看,有誰會願意跟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老丈人住在一起?說實話,有時就連她自己也對父親的一些行為忍無可忍,就更別說是從來就不願被約束的柯林了。所以說,在他真正了解到父親的這種情況後,就算是立刻和自己冷卻關係或者是直接提出分手都是可以理解的。

哭了好一陣,杜麗意識到,怨誰都沒有用。要怨就隻能怨自己的命不好。母親早早地就去世了,父親又患上了精神病;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自己所愛的男人,現在也要離自己而去了——自己的命怎麽會這麽苦?

就這樣想著想著,杜麗漸漸地睡去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杜麗隱隱覺得手臂有些發癢,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輕輕地撫摸自己一般——她迷迷糊糊的,無法判斷這是做夢還是現實。可是,如果是夢境的話,這種觸感未免太過真實了……

杜麗惺忪地睜開眼睛,癢酥酥的感覺並沒有因為她的醒來而消失。借著窗外的月光,杜麗朝自己的手臂上看去,竟發現手臂上爬著一隻麻灰色的壁虎。

杜麗“啊”地驚叫一聲,奮力甩動手臂,將壁虎甩了出去。然後從**彈起來,按開床頭燈。她驚魂未定地四處尋找,卻不見那壁虎的蹤影了。

杜麗從小就害怕蛇、蜘蛛、壁虎這一類讓人惡心的生物。以前隻要一看見這些東西,她都會立刻就躲得遠遠的。沒想到,竟會有壁虎爬到自己手上——一想到那觸感,杜麗的心就緊緊地揪起,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去衛生間衝洗手臂,然後在房間裏警覺的尋找,判斷壁虎有可能是從哪個地方掉落下來的。後半夜,她一直開著燈睡覺。

第二天起床後,杜麗因為夜晚沒睡好、再加上睡前又流了眼淚,整個眼睛紅腫發脹。她在洗臉時貼上眼膜足足按摩了半個小時,眼睛的腫才稍稍消退一些。在醫院工作時,她還要努力調節,不讓自己顯得情緒低落。

這一天,杜麗在身心疲憊中度過。下午下班時,她正準備回家,手機響了起來。

杜麗拿起電話一看,是柯林打來的,她的心一陣抽搐,呆了片刻,接起電話。

“喂,是柯林嗎?”

“杜麗!”電話那頭的柯林顯得十分興奮,他大喊道,“你在哪裏?你在幹什麽?”

杜麗有些茫然地說:“我在醫院,正準備回家。怎麽了?”

“別回家!”柯林仍大喊著,“我現在要見你,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從柯林的口氣中,杜麗感覺到他要跟自己講的大概不是一件普通事,便好奇地問道:“你要跟我說什麽,柯林?”

“我想了一天,又找了整整一天,終於找到了!”柯林激動地語無倫次,“我知道那是什麽了!啊,杜麗,我在電話裏說不清楚,你快來吧!我在巴厘島西餐廳等你!”

“好的,我這就去。”

杜麗將手機裝進皮包裏,走出醫院,立刻招了一輛的士,直奔巴厘島西餐廳。

幾乎是在那天的老位子,杜麗見到了柯林。但這次還多了一個人,是柯林的老朋友——美國哈佛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穆川。

柯林站起身來迎接杜麗,坐下來之後,他問道:“你還沒吃飯吧,先點點兒什麽?”

“你還是先說是什麽事吧。我一會兒再吃。”杜麗說。

柯林望著杜麗,眼睛發著光說:“你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我發現了什麽!”

坐在旁邊的穆川說:“你就別賣關子了。現在杜麗來了,你就快說吧,我都被吊老半天胃口了。”

柯林滿臉泛紅地對杜麗說:“我前天去你家裏,看到了你爸爸一直在反複畫的那張畫,當時就感覺有些眼熟,像是以前在什麽地方看過。我回家之後想了整整一天,終於想起來了!在我們家以前有一本古老的舊書,那本書是我爺爺的。我小時侯翻這本書來看的時候,就曾經看到過你爸爸畫的那個圖案!這個圖案很特別,所以這麽多年後,我都還能有印象!”

“什麽!有這種事!”杜麗驚叫起來。

柯林做了個手勢,示意杜麗先別忙說話。“聽我講完。我想起那本書後,就在家裏翻箱倒櫃地一直找。因為我爺爺早就死了,所以我隻能在他的遺物裏挨著一件一件地尋找。找了大半天後,我真的找到了那本書!”

“是本什麽書?”穆川問。

“是一本1912年在英國出版的全英文考古研究資料書。”

“你把它帶來了嗎?”穆川又問。

“帶來了。”柯林從身邊的黑皮包裏摸出一本厚厚的、硬殼封麵的舊書來。因為年代太過久遠,書顯得有些殘破,紙張泛黃而發脆——但仍然能看出來,以前這本書的主人對它一定是精心保養的。

柯林小心翼翼地翻到中間某一頁,指著那頁上的一張照片對杜麗說:“你瞧,你爸爸畫的就是這個圖案,對吧?”

杜麗湊上前去一看,驚呼出來:“天哪!真的就是這個圖案!”

“不同的是,這張照片是黑白的,而你爸爸畫的是彩色的。但我相信這隻是因為當初用於照這張像的相機是黑白相機而已!”柯林說。

“對,沒錯!”杜麗仔細地端視著這張照片,“我父親畫的那張畫,我太熟悉了!簡直就和這個圖案一模一樣!”

“這個圖案代表什麽意思?”穆川問。

聽到這句話,柯林又異常興奮起來:“這正是關鍵所在!我小時候看不懂英文,隻把這本書當作圖片書翻著看。但昨天我找到這本書後,對照著英漢詞典看了關於這張照片的介紹!”

柯林用手指著書上照片旁的一段英文,對杜麗和穆川說:“這段話大致的意思是:考古學家在南太平洋群島中一個不知名的無人島上,發現這裏可能曾出現過遠古人類文明,而且令人驚訝的是,時間距離現在有幾千萬年……”

“等一下。”穆川打斷他說,“人類曆史到目前為止也就隻有幾百萬年——幾千萬年前怎麽會有人?”

柯林按著書說:“聽我講完好嗎?”

“考古學家在這個文明遺跡中發現了一些岩畫和象形文字,但並沒有找到人類化石。”柯林瞄了穆川一眼,“所以,考古學家隻能根據這些岩畫和象形文字做出推測:這個遠古文明曾相當繁盛,生活在那裏的人擁有和現代人相接近的智慧,他們曾被稱為‘埃卡茲’部族——但不知什麽原因,這個部族的人和他們的文明神秘地消失了,這個遠古文明也就此銷聲匿跡。”

“‘埃卡茲’……什麽意思?”穆川好奇地問。

“當地的土語,就是‘死神’的意思。”柯林說。

“‘死神部族’?真有意思。”穆川推了推眼鏡框,顯出很大的興趣。

“那麽,照片上的這個圖案和這個文明有什麽關係?”杜麗問。

“書上說,考古學家在島上除了發現這個文明遺跡之外,還發現了一種早已滅絕的遠古蜥蜴的化石。這種毒蜥蜴據說是世界上毒性最強、最凶惡的動物。而這種毒蜥蜴的背上,就有這種圖案。考古學家在島上的文明遺跡中也發現了這個圖案,所以推測這個圖案是‘埃卡茲’部族的圖騰標誌。”

“那我爸爸怎麽會……”

“先等等,杜麗。”柯林按住她的手,指著書上最下方的幾段說,“最精彩和有趣的是以下的內容:刻在島上的岩畫和象形文字表明,這個部族有一個至高無上的首領,首領仿佛會一些巫術或神秘的力量。就算死去後,都能夠在若幹年後借助某些儀式複活——並且,這個首領擁有著難以記數的寶藏。這些寶藏似乎就隱藏在附近,但考古學家卻沒能發現。”

“這隻是遠古的傳說而已,你以為有什麽意義嗎,柯林?”穆川說。

“當然,所有看到這本書的人都會認為這隻是個遠古傳說。”柯林帶著神秘的口吻說,“但當我聯係到杜麗的父親所畫的那些畫時,就不這麽認為了。”

“這正是我剛才想問的!”杜麗急切地說,“你說的這些發生在南太平洋群島,而我們在中國。我父親怎麽會和這些扯上關係?”

“有兩種可能。”柯林說,“第一,你父親以前也曾看過我手裏這本書;但這種可能性很小。因為這本書本身非常罕見,是由於我爺爺是個老考古學家,才會有這種冷僻的外文書。況且你父親自稱是從夢裏看到這個圖案的,就更不像是從書上看來的了。”

“第二種可能呢?”杜麗問。

“第二種可能……”柯林歪起頭,皺起眉毛說,“也許你父親和這個神秘的文明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微妙的聯係。”

“什麽?”杜麗哭笑不得,“這也太離譜了吧。我們這裏和南太平洋群島隔了十萬八千裏遠,能扯上什麽關係?”

“不,這倒不一定。”穆川托住下巴,嚴肅地說,“你知道大陸漂移學說吧?1915年,德國氣象學家阿爾弗雷德·韋戈納在他的新書《大陸與海洋》中指出:‘巴西的版圖突出的部分,正好和非洲西南部版圖凹進去的部分相吻合,所以巴西和非洲西南部最初是一體的,後來才逐漸分開。’他的這個理論發展為後來的大陸漂移學說,即我們地球上的大陸可能在遠古的時候都是連在一起的,但後來由於地殼變動、地熱對流等原因使整塊大陸產生漂移,從而逐漸形成我們今天這種幾個大洲的現狀——如果這個島上的文明真的是在幾千萬年前,那麽當時它就完全有可能和中國挨在一起。”

聽完穆川這一大段極富學術性的長篇大論,杜麗震驚地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困惑地望著柯林和穆川說:“你們試圖讓我相信什麽?這本書上講的都是真的?我父親是那個‘埃卡茲部族’的後裔?”

柯林握著杜麗的手說:“親愛的,這個問題沒人回答得了。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們也許能從這個線索中找到你父親突發精神病的根源,這樣的話,就有可能治好你父親的病了。”

過了一刻,杜麗又問道:“那麽,我現在該怎麽辦呢?”

“實話實說。你一會兒回家之後,把我的這些發現原原本本地告訴你爸爸,看看他會有什麽反應。”

“嗯。”杜麗點頭道,“我知道了。”

這時,坐在旁邊的穆川倒比他們兩人都要激動起來:“遠古遺跡、死神部族、神秘的圖案,還有那不知隱藏在何處的秘寶——這些真的存在嗎?我們要是解開了這些謎,豈不是成了現代版的印第安那·瓊斯?(電影《奪寶奇兵》男主角)”

“很遺憾,穆川。”柯林盯著他那滿麵紅光的臉說,“我們現在對遠古遺跡和寶藏不感興趣,也沒指望能找到它們。我隻想盡快找到杜麗父親發病的根源。治好他的病之後,我和杜麗就可以正式結婚了。”

杜麗深深地望著柯林,心中充滿了感動和歉疚:“柯林,你……真是太好了,對不起,我還以為……你這兩天都沒和我聯係,是要和我分手呢。”

柯林做出佯怒的表情:“杜麗,如果你以後老是這樣,對我沒信心,對我們的愛情也沒有信心的話,我會真的不理你的。”

“噢,我不會了。”杜麗抓住柯林的手,甜蜜地說,“我再也不會這麽傻了。”

第四章

在西餐廳吃完東西後,柯林開車把杜麗送到了她家門口。吻別之後,杜麗對柯林說:“我一會兒就跟我爸爸講這件事,然後立刻和你聯係。”

“好的。”柯林再次在杜麗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我先走了。”

杜麗回家之後,發現父親坐在沙發上出神,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想那幅畫。杜麗走過去,坐到父親身邊,喊了一聲“爸。”

杜桑仍神思惘然地呆坐著,沒有任何回應。

杜麗默默地坐了幾分鍾後,試探著說道:“爸,我得告訴你一件事。那天柯林來我們家作客,無意中看到了你畫的那張畫。他回去之後,發現他家的一本考古資料書中有一張照片和你畫的那個圖案十分相似,那個圖案是……”

杜桑本來木然地坐著,聽到這裏,突然猛地轉過頭來,坐直身子問道:“你說什麽!”

杜麗被父親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她吞吞吐吐地說:“柯林說……你畫的那個圖案他在考古資料書中看過,好像……和南太平洋群島中一個無人島上的遠古文明有關。”

杜桑一下從沙發上躍起來,抓住女兒的肩膀問道:“他還說什麽了!快說,把他說的全告訴我!”

杜麗感覺自己的肩膀被父親抓得生疼。她有些恐懼地說:“爸……你別這麽激動好嗎?你讓我慢慢說。”

杜桑放開抓著女兒的手,坐到旁邊急切地說:“好,你快說!他告訴了你些什麽?”

杜麗講完之後,杜桑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客廳中來回踱步。像瘋子般大聲地自言自語道:“對!他說的完全對得上號!遠古文明……肯定就是這樣!”

突然,杜桑又望向女兒,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說道:“杜麗,打電話跟你的男朋友!叫他馬上到這裏來,記得帶著那本書!”

“現在?”杜麗望了一眼牆上的掛鍾,為難地說,“爸,現在已經快九點半了,明天再說行嗎?”

“不行,必須是現在!”杜桑強硬地命令道。隨即又立刻軟下來,用哀求的口吻對杜麗說道,“杜麗,我的乖女兒,我求求你了,我一刻都等不及了。你叫你的男朋友立刻過來好嗎?”

這一瞬間,杜麗忽然感覺麵前的父親像是一個吸毒者看到了擺在麵前的海洛因一樣,完全無法自控地必須立刻得到那件東西。她意識到,勸說已經失去了意義,隻得無奈地說:“好吧,爸爸。”

杜麗從皮包裏摸出手機,撥通柯林的電話。柯林一會兒就接了起來:“喂,杜麗嗎?”

“是的,柯林,我……剛才跟我父親談過那件事了。”

“他是什麽反應?”

杜麗望了一眼焦急等待著的父親,說:“柯林,我父親很感興趣,他希望你能立刻過來一趟。”

“什麽?你是說,現在?”

“……是的,我知道,現在很晚了,這很失禮,可是……”

杜麗的話還沒說完,手機被父親一把搶過去。杜桑對著電話那頭大聲說道:“你是柯林吧?我是杜麗的父親杜桑。對,我們那天見過麵。你今天晚上跟杜麗說的那件事是千真萬確的嗎?”

“嗯……是的,伯父,我的那本書上就是這麽寫的。”

“太好了!”杜桑興奮地嚷道,“那麽,現在請你立刻過來一趟!帶著那本書!這對我太重要了,你一定得馬上來!”

“啊,好的,伯父,我立刻就來。”

“我等著你。”杜桑掛斷電話。

之後,杜桑就一直在客廳裏來回打轉,眼睛每隔五秒鍾就望一眼牆上的掛鍾。杜麗坐在沙發上,在這種沉悶、詭異的氣氛中感到局促不安。

十點零五分的時候,敲門聲響起了。杜麗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她的父親就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跨到門口,迅速拉開門,伸出手去握住柯林的手,幾乎是把他拖了進來。

杜麗站起來望著柯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杜桑急切地問道:“那本書你帶了吧?”

“是的,伯父。”柯林拍了拍提在手中的黑皮包。

柯林說:“好的,伯父。”然後望了一眼杜麗。

杜麗趕緊說:“爸,那我呢?”

“你?”杜桑回過頭望了一眼女兒,似乎這時才想起這房間裏還有一個人,他衝女兒揮了揮手,說,“你就留在客廳吧,或者是回房睡覺,總之隨便你,我要和柯林談一些正事。”

杜麗還想說什麽,但杜桑拉著柯林,急切地說:“我們上樓去談!”柯林無奈,隻得跟著他朝樓上走去。

第五章

在雜亂無比的畫室,杜桑收拾出兩張椅子,抬了一張到柯林麵前,說:“請坐吧,年輕人。”

柯林對未來嶽父這種和幾天前相比大相徑庭的態度感到大為不適,他有些局促地坐了下來。

杜桑坐在他對麵後,立刻迫不及待地說:“能讓我看看那本書嗎?”

“當然。”柯林從黑皮包裏取出那本厚厚的考古資料書,把它翻到那一頁遞給杜桑。

杜桑的眼睛一接觸到書上的那個圖案,立刻大叫起來:“對!就是這個圖案!我在夢裏看到過上百遍的就是這個圖案!”

接著,他把頭俯下去仔細地觀察了有十分鍾之久,神情亢奮地自言自語道:“形狀是完全一樣的,可惜這是張黑白照片,看不出來顏色。”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問柯林,“這些文字介紹怎麽是英文的?說了些什麽?”

“伯父,我想我來之前杜麗大概都告訴你了吧,就是那些內容。”

杜桑又盯著那圖案看了一會兒,把書還給柯林,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包香煙,衝柯林揚了揚,說:“你抽嗎?”

“我不抽煙,伯父。”柯林禮貌地擺了擺手。

杜桑用打火機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淡淡地笑著說:“我猜,你一定認為,我是個老瘋子,對吧?”

“不……伯父,我沒這麽想。”

杜桑擺了擺手,老成地說:“不必不承認,我知道我周圍的人是怎麽看我的。別說是外人,就連我的女兒都認為我肯定是神經失常了。她隻是嘴上沒說出來,但我清楚她心裏是怎麽想的。”

柯林沒有說話。

杜桑又吸了一口煙,說:“當然,我承認我現在脾氣古怪、性格暴躁,但這都是被我身邊的人逼的。知道嗎?我最開始做這個夢時,向我周圍的親人、朋友誠懇地說起過,但那些庸俗的人沒有一個相信我的話。還可笑地認為我得了什麽臆想症,勸我去看心理醫生——所有人的不理解造成了我的憤怒,我再也不相信他們,不願跟他們多說一句話。”

杜桑停頓了一會兒,望著柯林說:“但你和他們不同。剛才杜麗跟我講你對於這件事的一些分析——我就知道,你不是個普通人。你是一個值得我信任的,能和我一起研究這件事的人。”

杜桑微微點著頭說:“那好,我就把我所經曆的所有事情全都講給你聽,然後我們來商量一下,下一步應該怎麽辦。”

“好的,伯父。”

杜桑最後吸了一口煙,將煙蒂掐滅在煙灰缸裏,緩緩地說:“所有的一切都是從半年前開始的。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怪夢。在夢裏,我獨自一人走在一個漆黑的空間中,說不出來那是個山洞還是隧道。我盲目地朝前麵走,忽然出現一絲亮光,我能看到周圍的環境——這是一個古老的地方,牆壁上有石刻的壁畫,畫的是一些爬行類動物和我看不懂的符號。”

“我越朝前走,就越是光亮。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仿佛走到了盡頭,這裏有一扇石門,石門上刻著一個怪異、複雜的圖案。那個圖案像是有魔力一樣,吸引著我去推那扇石門。我很想知道門的另一邊是什麽,可是,我根本推不動石門。於是,我在夢中很自然而然地想到,肯定是需要一把鑰匙來打開這扇石門。可鑰匙在哪裏呢?正在我著急的時候,那扇石門突然自己打開了,我立刻想進去看看,可是每次一到這裏我的夢就醒了!”

柯林全神貫注地望著杜桑,像是在聽一個驚奇荒誕的探險故事。

杜桑歎了口氣,接著說:“這個夢的真實感非常強,以至於我醒來之後會懊惱好半天,為自己沒能看到那扇石門中的情景而感到遺憾——但我沒想到的是,從那一次開始,我就總是會每隔幾天就做一回這個同樣的夢。而且每次醒來之後,我腦海裏都會反複浮現那個怪異的圖案。”

“所以,我決定,要用自己的畫筆把夢中看到的那個奇怪圖案畫下來。可是我每次在夢中隻能看那個圖案幾秒種,所以我隻有通過每次的記憶來畫那個圖案,試圖將它逐漸完善,最終還原出它的全貌。”

聽到這裏,柯林不由得望向這滿屋子的畫。他這時才發現,果然,這些看起來幾乎一樣的圖案,在細看之下就能找出一些微小的區別:有的是形狀有出入,有的是顏色不盡相同。他驚訝地問道:“這麽說來,您越畫到後來就越接近夢中那個圖案了?”

“對!”杜桑的神情又興奮起來,“我已經畫了幾百上千張。但最近這兩次,我看得越來越清晰。我相信再用不了多久,就一定能畫出一張準確的、完整的圖案了!”

“畫出來之後,您又準備怎麽辦呢?”柯林問。

“我暫時還沒有考慮這個問題。但我有一種直覺——到時候,一定會發生一件不平凡的、驚世駭俗的事情!”杜桑激動地說。

“我不知道,不過——”杜桑指著柯林手中的那本厚書說,“這本書上不是說,它是一個遠古部族的圖騰標誌嗎?”

“是的。可是我認為這種說法太過籠統了——如果它真的是一個部族的圖騰標誌,那就更應該代表著某種含義了。”

“那麽,你認為它可能代表著什麽意義呢?”杜桑問。

“我也不知道。”柯林說,“可是我想,如果您願意把您畫的這些畫公布於世,就可能會有人能解答這個問題了。”

“不,那不行。”杜桑擺了擺手,露出一臉憎惡的表情,“我以前試過的,我把我畫的這些畫拿給我的一些朋友看,可他們全都認為這毫無意義,隻是我臆想下的產物。我能猜到,如果我把這些畫公布於世,最後換來的也隻會是這樣的評價——‘看看,這就是大畫家杜桑發瘋後所畫的作品,這些畫能證明關於他精神失常的傳言當真屬實。’——哼,我不會給他們製造再一次嘲笑我的機會!”

柯林思索了一會兒,說:“要不然……伯父,您看這樣好嗎?我有一個知識相當淵博的朋友,他是國家科學院的科研人員。我把您畫的這些畫拍成照片拿給他看看——也許他能通過某些途徑研究出這個圖案所代表的意義。”

杜桑想了想,說:“這樣當然好。”

柯林看了看手表,站起來說:“伯父,今天已經很晚了,我先告辭。改天我把照相機拿來,拍一下您的畫。”

杜桑也站起來,擺著手說:“不用拍照了。”他從桌子上隨手抓起一疊畫稿,遞給柯林,說,“這些是我最近才畫的,你直接把它拿給你的朋友看吧——但是記住,別流傳到外麵。”

柯林接過那一疊畫稿,點頭道:“我明白,伯父。一旦有發現我就立刻告訴您。”

杜桑陪著柯林一起走下樓,柯林驚訝地發現,杜麗還等在客廳裏。這時已經快十二點了。杜麗看見他們後,起身走過來,直視著柯林,眼睛裏充滿疑問。

柯林小聲地對杜麗說:“我明天和你聯係。”然後向父女倆禮貌地告別,打開門離開了。

第六章

作為國家地質科研組的一員,穆川的工作性質和普通人相比有很大的不同。他不用像一般公務員那樣“朝九晚五”地坐辦公室——事實上,一年當中他有一大半時間都和同事一起在全國各地進行地質勘察,而剩下的時間就是在自己家中整理資料、完成研究報告。上一個月,他剛從青海的阿爾金山考察回來,這一個月的任務便是寫出關於當地土壤礦物質含量的科研報告。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是個令人頭痛的過程,但穆川卻能把這些繁瑣、枯燥的工作幹得滋滋有味。

他走到門口,打開門,外麵的柯林急躁地衝了進來,徑直走進屋內。

穆川看著柯林把手中抱著的一大堆畫紙放到書桌上,訝異地問道:“這是什麽?”

柯林坐到椅子上,用手指了指那堆畫說:“你自己看吧。”

穆川走過去翻了一下那些畫,“啊”地叫了出來:“這些……該不會就是杜麗的父親畫的那些畫吧?”

“當然是。”柯林說,“看見了吧,和我那本書上的圖案幾乎一模一樣。”

穆川戴上眼鏡看了好一陣,點頭道:“果然,太相似了——你是怎麽弄到這些畫的?”

“是杜麗的父親自己拿給我的。”

“他為什麽要給你這些畫?”穆川不解地問。

“是這樣的……”柯林把昨天晚上到杜麗家去發生的所有事情詳細地講給穆川聽了一遍。

“什麽?你跟他說我能研究出這個圖案代表的意義?”穆川大叫道,“你開什麽玩笑!我是搞地質研究的,又不是搞考古學,我怎麽會知道這個遠古遺跡中的圖案是什麽意思?”

“你急什麽?”柯林用眼神示意穆川坐下來說,“你這個書呆子——想想看,你在什麽地方工作?就算你不知道,但你可以把這些畫拿給你們國家科學院的考古學教授看啊。還有,你以前在哈佛大學讀書時的那些同學、教授,你也完全可以請教他們呀!”

穆川若有所思地慢慢坐下來,輕輕點著頭。

沉默了好一陣,柯林問仍緊鎖著眉頭沉思的穆川:“你在思考什麽?”

穆川晃著頭,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他說:“柯林,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在西餐廳裏說起這件事,我隻是覺得非常奇妙和有趣;但剛才,我實實在在地看到了這些畫後——卻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發自內心深處的震撼。柯林,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看的。但我卻知道,這是我這一輩子遇到過的最怪異、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怎麽了?”柯林問道。

“你知道弗洛伊德嗎?”

“你是說,那個著名的心理學家弗洛伊德?”

“對。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夢的解析》中指出——夢是人在睡眠狀態中精神活動的延續,而絕不會是偶然形成的空想——其實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是,杜桑卻說他是在某一天毫無來由地做了這個怪夢。並且很明顯,他不可能去過南太平洋上的那個無人島,又沒有在之前看過你那本書——那麽,他在夢中的那段奇妙經曆和關於那個圖案的記憶從何而來呢?總不可能是他的頭腦裏自然生成的吧?”

“還有更不可思議的。”穆川接著說,“據他所說,這個夢他還不是隻做了一次,而是隔三差五地就會做同樣的這個夢,並且越來越頻繁——柯林,你覺得這意味著什麽?”

“你隻想知道圖案的意義,卻沒有想過,這個夢本身就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嗎?”

“你指什麽?”

“《夢的解析》那本書中明確地指出,一個人做的夢表示著他的某種‘願望’。想想看,杜桑在夢境中最大的願望是什麽?他說,他走到一扇石門前,非常想推開門,進入石門後的空間——而他之所以在醒來後便不由自主地想把那個神秘的圖案畫下來,是因為直覺告訴他,這個圖案和石門裏的東西是有聯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