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家門以內

我不能過問政事,不能隨便外出走走,不能找個“大臣”談談,所以當關東軍那邊的電流通不過來的時候,我就無事可幹。我發展了遲眠晏起的習慣,晚上總要在後半夜,甚至過三點才睡,早晨要十一點才起。每日兩餐,早餐在中午十二點至一兩點,晚飯在九至十一點,有時是十二點。四點到五六點睡中覺。我的日常生活,除了吃睡之外,用這八個字就可以概括了,即:打罵、算卦、吃藥、害怕。

這四樣東西是相互有著關聯的。隨著日本崩潰的跡象越來越明顯,我越是恐怖,就怕日本在垮台之前,會殺我滅口。在這種心理支配下,我對日本人是伺候顏色、諂媚逢迎,對家門以內則是脾氣日趨暴躁,動輒打人罵人。我的迷信思想也更加發展,終日吃素念經,占卜打卦,求神佛保佑。在這種精神不寧和不正常的生活習慣下,本來就糟蹋壞了的身體,這時越發虛弱,因此又擠命打針吃藥。總而言之,這四樣東西構成了我昏天暗地、神神癲癲的生活。

我的殘暴多疑,早在紫禁城時代就種下了根子,到了天津,向前發展了一步。在天津,我給傭人們立下了這樣的“家規”:

一、不準彼此隨便說話,以防結黨營私。

二、不準互相包庇袒護。

三、不準舞弊賺錢。

四、當同事犯有過錯時須立即報告。

五、上級對下級犯過的人,須在發現之後立即加以責打。

如果放鬆看管,罪加一等。

因為我的性格中,既有統治階級所具有的冷酷無情、殘忍凶暴的一麵,又有一種害怕因果報應,極其濃厚的迷信思想。所以,在定好這些杜漸防微的種種條款後,還在後麵附加了一項預備好的誓詞,叫他們對天盟誓。誓詞是:

“如果我違背了上述規則,甘心承受‘天罰’,定讓我遭‘天打五雷轟’的惡報!”

到了偽滿以後,我在狼的麵前是羊,在羊的麵前卻是隻狼。在我的大門內,我的殘忍暴虐行為,越發有了發展,例如除了打手心、打耳光和用板子打屁股,又有了“灌涼水”“跪鐵鏈”“過電”“站木籠”之類的刑罰。打人的花樣也很多,最常用的是叫別人代替我打。受到這種委派的人往往不是一兩個,而是全體在場的人。在動手打的時候,必須打得很重,否則我便疑心他們朋比為奸,可能臨時轉移目標,讓所有人改打這個不肯使勁打人的人。有時,我心裏不高興,對屋裏的人都不滿意,我就下令叫他們都跪下,呈一環形,命令他們彼此互打耳光。

我的打罵對象除了我的妻子、弟弟和妹夫之外,幾乎包括家裏的一切人。那時我有幾個侄子,在宮裏念書,同時又是陪我說話、伺候我的人,是我培養的親信,可是我一樣地打罵他們。他們那時最怕我說的一句話,就是:“叫他下去!”意思就是到樓下去挨打。

我這些舉動,除了說明我的蠻橫、狂妄、暴虐和喜怒無常的可恥性格之外,實在不能說明別的問題。有一次,一個童仆在我的椅子上坐了一下,別人根據我訂立的家規,把他告發了。我認為這是冒犯了我,立即命人重重責打了他一頓。其實這個寶座,不是我也坐得心驚肉跳嗎?

在長春,我因患痔瘡,買了不少坐藥。有個小侄子見到這種藥很稀奇,無意中說了一句,“很像個槍彈”,立刻觸了我的忌諱,“這不是咒我吃槍彈嗎!”在我的授意之下,其他的侄子們給了他一頓板子。

在我這種統治下,境遇最慘的是一批童仆。這是從長春的一個所謂慈善團體要來的孤兒,大約有十幾個,他們大都是父母被日本人殺害之後遺下來的。日本人怕這些後代記仇,便叫漢奸政權用慈善團體名義收養起來,並給他們改了姓名,進行奴化教育,用奴役勞動摧殘他們。當他們聽說被送到我這裏來的時候,有的還抱過很大希望,認為生活一定比在慈善會裏好些,事實上不但沒有什麽改善,反而更糟。他們在這裏,吃的是最壞的高粱米,穿的是破爛不堪的衣服,每天要幹十五六小時的活,晚上還要坐更守夜。冬天,因為又冷又餓,又累又困,有的在打掃工作中,不知不覺地伏在暖氣上睡去,以致烤得皮焦肉爛。他們挨打更是經常的。幹活睡覺要挨打,掃地不幹淨要挨打,說話大聲要挨打。心裏不高興的隨侍,還常拿他們出氣。為了處罰他們,負責管理他們的隨侍,特地設了禁閉室。這些孤兒在種種折磨下,長到十七八歲,還矮小得像十來歲的孩子。

有一個叫孫博元的童仆,就是被生生折磨死的。這孩子在偽宮裏實在受不了,他幻想著外麵世界也許好些,屢次想找機會逃走。第一次逃走被發覺抓回來,挨了一頓毒打。第二次又逃走,他以為通暖氣管的地道通到外麵,便鑽了進去,可是在裏麵轉來轉去,轉了兩天兩夜也沒找到出口。他又渴又餓,不得不出來找水喝,因此被人發現又抓住了。我聽到了隨侍的報告,便命令:“讓他先吃點東西,然後再管教他!”可是這時他早被隨侍們管教得奄奄一息了。我聽說他快死了,嚇得要命,怕他死了變成冤鬼前來索命,便命令把醫生叫來搶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這孩子終於在我的“家規”下,喪失了幼小的生命!

這件事發生後,我並沒有受到良心的責備,隻是由於害怕因果報應,花了幾天工夫在佛壇前磕頭念經,超度亡魂,同時責令打過他的隨侍們,在半年以內,每天要用竹板打自己的手心,以示懺悔。好像這樣措置之後,我就可以擺脫一切幹係似的。

我對仆人們的苛刻待遇,後來竟因神經過敏而發展到極無聊的地步。我經常像防賊似的防備廚子買菜時賺我幾角錢。我甚至於派人秘密跟蹤,看他是怎麽買的,或者向我的妹妹們調查,肉多少錢一斤,雞多少錢一隻。有時候認為菜做得不好,或者發現有點什麽髒東西,立刻下令罰錢。當然有時因為做得好,也賞錢。我在自己的屋子外麵無權無力,隻能在日本人決定的法令上畫可,在自己的屋子裏麵,卻作威作福,我行我法。

到了偽滿末期,日本的敗象越來越明顯。無論是無線電中的盟國電台消息,還是吉岡安直流露出的頹喪心情,都逐日加深著我的末日情緒。我的脾氣變得更壞了,在家門裏發的威風也更凶了。一九四四年初,一位按例來給我祝壽的長輩,竟平白無故地成了我發威風的對象。

那天為了慶祝我的生日,宮內府弄了一個滑冰晚會,找了些會滑冰的人來表演。在大家看滑冰的時候,這位關內來的長輩看見了吉岡安直和日本官吏們,為了表示禮貌,在我的麵前跟他們招呼為禮。這樣的事在一般人看來本是極為平常的,可是在當時我那一群人眼中卻成了“大不敬”的失儀行為。因為“天子”乃是“至尊”,在“天子”麵前沒有誰更尊貴的,所以任何人不能有互相致敬、受禮的表示。家裏的人都知道我是絕對不容許有這類事發生的,而且按照我的教誨,如有人發現任何不敬行為,不向我報告就要算作不忠。因此,這件當時並未被我發現的“不敬”行為,過了不大功夫,即在滑冰表演結束後舉行家宴的時候,就有個侄子在宴席上報告了我。我這時正在高興,加以想到他是個老人,不想深究,便示意叫這忠心的侄子退下。卻不料那位剛犯了“大不敬”的老人,現在又犯了好奇心,想知道那個侄子俯在我耳邊說什麽,便探過頭去問那個侄子,又一次犯了“大不敬”。我不禁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給你臉,不作臉,你還有個夠嗎?”這位老人這才明白了他的“過失”,嚇得麵如土色,身不由己地向我雙膝跪倒,誠惶誠恐地低下頭來。而我卻越想越氣,索性離了席,對他嚷叫起來:“你的眼裏還有我嗎?你眼裏沒有我,就是沒有德宗景皇帝,就是沒有穆宗毅皇帝!……”弄得全場鴉雀無聲,可謂大煞風景。

我所以如此氣惱,說穿了不過是因為被傷害了虛榮心。我甚至覺得這個老人竟不如日本人。連日本人對我使顏色都是背著人進行的,可他倒當著人的麵冒犯我!

我的迷信活動,第五章裏已經說過,自幼在宮裏受的神話鬼話教育,早在腦中生了根。比如,在天津時,我住的靜園外麵正對著一個大煙筒,我在自己的樓上設置了許多木刻的劍頭符咒等,以便鎮壓大煙筒的不祥,因為它高於住樓,據說所在地又不知犯了什麽風水忌諱,雖然我當時不完全明白這個鎮物的用意,但是我卻很放心地住進這個大樓,認為縱有什麽不祥也給這個鎮物給鎮住了,我在這裏可以居住平安。在天津時,社會上的一些鬼名堂,又讓我發展了一步。比如我嶽父榮源迷扶乩,總和我宣傳這一套,我也信了。有一次,我也想弄一弄,於是他便拿來一套家夥—沙盤、乩筆等。我和他扶了半天,也不見動。榮源後來告訴我:在別處,還是靈的,據他請來的大仙說,那次因為是皇帝扶的,大仙不敢上來,又說那位大仙因為遲到,還受了“上級”(我忘了是玉皇大帝還是誰了)的“處分”。我也就信了,而且內心很得意。

我不但是一隻狼,而且是一隻帶念珠的狼。我念佛、吃素,成天算卦拜神,迷信到了發狂的地步。

從前在北京、天津,我求簽問卜所得到的解釋,大都是關於複辟成功的樂觀希望的。到了東北以後,我的迷信活動,就不再包含什麽幻想和希望,而是充滿了憂鬱、悲哀,充滿了陰森森的鬼氣。

在長春我供的佛神和牌位,大概有這些角色:各種佛、天神地祇、關聖帝君、王爹爹王媽媽、神杆、滿族曆代祖先、清朝曆代帝後、長白山天女、大成至聖先師孔子曆代帝王師、醇賢親王側福晉、醇親王福晉、福神喜神財神貴神、太歲、灶神、四太妃。

我除了供祖宗,還雜七雜八地供了這些神與佛。我看了大量的迷信鬼神書,看得入了迷。我在書上看了什麽六道輪回,說一切生物都有佛性,我就生怕吃的肉是死去的親人變的,所以除了每天早晚念兩次經外,每頓飯又加念一遍“往生咒”,給吃的肉主超生。開頭是在開飯的時候,當著人麵,我自己默默地念,後來我索性讓人先出去,等我一個人嘟嘟囔囔地念完,再讓他們進來。所以後來每逢吃飯,他們便自動等在外麵,聽我嘟囔完了才進來。記得有一次,我正在同德殿的地下防空洞裏吃飯,忽然響起了空襲警報,我念了咒還不算,還把要吃的一個雞蛋拿起來,對它磕三個頭,才敢把這個“佛性”吃下肚去。這時,我已經索性吃素,除雞蛋外,葷腥一概不動。我不許人們打蒼蠅,隻許向外轟。我知道蒼蠅會帶病菌傳病給人,蒼蠅落過的飯菜,我一律不吃,如果在我的嘴唇上落一下,我就拿酒精棉花擦一下(我身上總帶著一個盛酒精藥棉的小鐵盒),如果發現菜裏有蒼蠅腿要罰廚師的錢,盡管如此,我卻不準任何人打死一隻蒼蠅。有一次我看見一隻貓抓住了一隻老鼠,為了救這隻老鼠,我就下令全體家人一齊出動去追貓。

我越看佛書越迷,有時做夢,夢見遊了地獄,就越發相信。有一次,我從書上看到,念經多日之後,佛就會來,還要吃東西。我便布置出一間屋子,預備了東西。在念過經之後,對眾人宣布道:佛來了!我便跪著爬進屋去。當然裏麵是空的,可是因為我自己也相信了自己的胡說八道,所以戰戰兢兢地向空中碰起頭來。

我家裏的人都叫我弄得神神顛顛的。在我的影響下,家中終日佛聲四起,木魚銅磬響聲不絕,像居身於廟裏一樣。

我還常常給自己問卜算卦,而且算起來就沒完,不得上吉之卦,決不罷休。後來我日益害怕關東軍害我,發展到每逢吉岡找我一次,我要打卦卜一次吉凶。避凶趨吉,幾乎成了支配我一舉一動的中心思想。弄得行路、穿衣、吃飯,腦子裏也是想著哪樣吉,哪樣不吉。至於吉凶的標準,也無一定之規,往往是見景生情,臨時自定。比如走路時,前麵有塊磚頭,心裏便規定道:“從左麵走過去,吉祥,從右邊,不吉祥。”然後便從左麵走過去。什麽邁門檻用左腿右腿,夾菜是先夾白先夾綠,真是無窮無盡。婉容也隨我入了迷,她給自己規定,對於認為不吉的,就眨巴眨巴眼,或是吐吐唾沫。後來弄成了習慣,時常無緣無故地眨巴一陣眼,或者是嘴裏“啐啐啐”連著出聲,就像患了精神病似的。

在我的教育管製之下,我的侄子們—二十左右的一群青年,個個像苦修的隱士,有的每天“入定”,有的新婚之後不回家,有的在床頭上懸掛“白骨圖”,有的終日掐訣念咒,活像見了鬼似的。

我還每天“打坐”。“打坐”時,不準有一點聲音。這時所有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的院子裏養了一隻大鶴,它不管這套,高起興來就要叫一下子。我交代給仆人負責,如果鶴叫一聲,就罰他五角錢。仆人們被罰了不少錢之後,研究出一個辦法:鶴一伸脖子他就打它脖子一下,這樣就不叫了。

因為怕死,所以最怕病。我嗜藥成癮,給了我的家人和仆人不少罪受,也給自己找了不少罪受。我嗜藥不僅是吃,而且還包括收藏。中藥有藥庫,西藥有藥房。我有時為了菜的口味差一些,硬叫扣出廚子幾角錢來,但為買些用不著的藥品,可以拿出幾千元、幾萬元去向國外訂購。我的一些侄子,上學之外要為我管藥房、藥庫。他們和我專雇的醫生每天為我打補針,總要忙上幾小時。我每天要打賜保命和葡萄糖之類的補品,打針的時候,我的侄子要從大量的注射劑中揀可用的藥。因為存藥太多,大都過了期,注射液類藥往往都有毛狀沉澱物。他們把這工作叫作“揀毛”,揀一次毛,就要兩個鍾頭。然後由另一個侄子執行注射,醫生則是一旁守候。就這樣,要消磨掉好幾個人半天的時間,而這大半是在夜裏人家該休息的時候。

從前我在紫禁城裏時常“疑病”,現在用不到疑心,我真的渾身是病了。記得有一次例行“巡幸”,到安東去看日本人新建的水力發電站。到了那裏,由於穿著軍服,還要在鬼子麵前撐著架子,走了不多遠,我就喘得透不過氣來,回來的時候,眼看就要昏過去了,隨行的侄子們和醫生趕快搶著給我打強心劑和葡萄糖,這才把我搶救過來。

這種虛弱的身體,加上緊張的心情,讓我總覺得死亡迫在眉睫。

有一天,我到院子裏去打網球,走到院牆邊,忽然看到牆上有一行粉筆寫的字:

“日本人的氣,還沒受夠嗎?”

看到這行粉筆字,我連網球也忘記打了,趕緊叫人擦了去。我急忙回到我的臥室,心裏怦怦跳個不停,覺得虛弱得支持不住了。

我怕日本人發現這行粉筆字之後,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在我這“內廷”來個“大檢舉”,那不定會鬧成什麽樣子。令我更驚慌的是,顯然在我這內延之中,有了“反滿抗日分子”。他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寫字,就不敢殺我嗎?

由於我整天昏天黑地、神神癲癲,對家庭生活更沒有一點興趣。我先後有過四個妻子,按當時的說法,就是一個皇後,一個妃,兩個貴人。如果從實質上說,她們誰也不是我的妻子,我根本就沒有一個妻子,有的隻是擺設。雖然她們每人的具體遭遇不同,但她們都是同樣的犧牲品。

長時期受著冷淡的婉容,她的經曆也許是現代新中國的青年最不能理解的。她如果不是在一出生時就被決定了命運,也是從一結婚就被安排好了下場。我後來時常想到,她如果在天津時能像文繡那樣和我離了婚,很可能不會有那樣的結局。當然,她究竟和文繡不同。在文繡的思想裏,有一個比封建的身份和禮教更被看重的東西,這就是要求有一個普通人的家庭生活。而婉容,卻看重了自己的“皇後”身份,所以寧願做個掛名的妻子,也不肯丟掉這塊招牌。

自從她把文繡擠走之後,我對她便有了反感,很少和她說話,也不大留心她的事情,所以也沒有從她嘴裏聽說過她自己的心情、苦悶和願望。隻知道後來她染上了吸毒(鴉片)的嗜好,有了我所不能容忍的行為。

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不能由她負責任,至少不該全部都由她自己負責。事實上,當時我把全部責任都放在她身上,我根本沒有責怪過自己,當然更談不上責怪那個吃人的製度。

事實上是,她的吸毒是由於她的父兄給出的主意,甚至在私通問題上,也受過她哥哥(已死)的鼓勵。直到很晚我才知道,早在她那次離津去大連的路上,她的哥哥就由於換取某種利益,把自己的妹妹賣給一個同行的日本軍官了。

一九三五年,由於她有了身孕並且將近臨產,我才發現了問題。我當時的心情是難於描述的,我又憤怒,又不願叫日本人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她身上泄憤。我除了把和她有關係的人和有嫌疑的人,一律找詞驅逐之外,還決定和她離婚,用當時我的說法,是把她“廢”掉。由於當宮內府次長的日本人和關東軍都不準許,我不敢冒犯日本人,於是又做出一個成心給婉容看的舉動,即另選一個“貴人”。

婉容也許至死還做著一個夢,夢見她的孩子還活在世上。她不知道孩子一生下來就被填進鍋爐裏燒化,她隻知道他的哥哥在外邊代她養育著孩子,她哥哥是每月要從她手裏拿去一筆養育費的。

“八一五”後她和我分手時,煙癮已經很大,又加病弱不堪,第二年就病死在吉林了。

一九三七年,我為了表示對婉容的懲罰,也為了有個必不可少的擺設,我另選了一名犧牲品—譚玉齡,她經北京一個親戚的介紹,成了我的新“貴人”。她原姓他他拉氏,是北京一個初中的學生,和我結婚時是十七歲。她也是一名掛名的妻子,我像養一隻鳥兒似的把她養在“宮”裏,一直養到一九四二年死去為止。

她的死因,對我至今還是一個謎。她的病,據中醫診斷說是傷寒,但並不認為是個絕症。後來,我的醫生黃子正介紹市立醫院的日本醫生來診治。吉岡這時說是要“照料”,破例地搬到宮內府的勤民樓來了。就這樣,在吉岡的監督下,日本醫生給譚玉齡進行了醫治,不料在進行治療的第二天,她便突然死去了。

令我奇怪的是,日本醫生開始治療時,表現非常熱心,在她身邊守候著,給她打針,讓護士給她輸血,一刻不停地忙碌著。但是在吉岡把他叫到另外一間屋子裏,關上門談了很長時間的話之後,再不那麽熱情了,他沒有再忙著注射、輸血,變成了沉默而悄悄地。住在勤民樓裏的吉岡,這天整夜不住地叫日本憲兵給病室的護士打電話,訊問病況。這樣過了一夜,次日一清早,譚玉齡便死了。不由我不奇怪,為什麽吉岡在治療的時候,找醫生談那麽長時間的話呢?為什麽談過話之後,醫生的態度便變了呢?

我剛聽到了她的死訊,吉岡就來了,說他代表關東軍司令官向我吊唁,並且立即拿來了關東軍司令官的花圈。我心裏越發奇怪,他們怎麽預備的這樣快呢?

由於我犯了疑心,就不由得回想起譚玉齡的生前。在生前她是時常和我談論日本人的。

她在北京念過書,知道不少關於日本人在關內橫行霸道的事。自從德王那件事發生後,我有時疑心德王亂說,有時疑心日本人偷聽了我們的談話。譚玉齡的死,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這些。

吉岡在譚玉齡死後不久的一個舉動,更叫我聯想到,即使不是吉岡使了什麽壞,她的死還是和關東軍有關的。譚玉齡剛死,吉岡就給我拿來了一堆日本姑娘的相片,讓我挑選。

我拒絕了。我說譚玉齡遺體未寒,無心談這類事。他卻說,正是因為要解除我的悲痛,所以他要早日為我辦好這件大事。我隻得又說,這確是一件大事,但總得要合乎自己的理想,不能草率從事,況且語言不通,也是個問題。

“語言通的,嗯,這是會滿洲語言的,哈!”

我怕他看出我的心思,忙說:“民族是不成問題的,但習慣上、興趣上總要合適才好。”

我拿定了主意,決不要日本妻子,因為這就等於在我**安上了個耳目。但這話不好明說,隻得推三阻四,找各式借題來抵擋。

不想這個“禦用掛”,真像掛在我身上一樣,死皮賴臉,天天糾纏。我怕惹惱他,又不好完全封口。後來,也許是他明白我一定不要日本人,也許關東軍有了別的想法,又拿來了一些旅順日本學校的中國女學生的相片。我二妹提醒我說,這是日本人訓練好的,跟日本人一樣。可是我覺得這樣總拖也不是個辦法,因為如果關東軍硬給我指定一個,我還是得認可。我最後決定挑一個年歲幼小的,文化程度低些的。在我看來,這樣的對象,即使日本人訓練過,也還好對付;而且隻要我功夫做好,也會把她訓練回來。決定後,我向吉岡說了。

就這樣,一個後來被稱作“福貴人”的十五歲的孩子,便成了我的第四名犧牲品。她來了不到兩年,也就是她還不到成年的年歲,偽滿就垮了台。在大崩潰中,我成了俘虜,她被遣送回長春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