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所見與所思

我到旅順以後,感到最惶惑不安的,倒不是因為受到封鎖、隔離,而是從上角這幾個日本人口中聽到,關東軍似乎連新國家的國體問題還沒定下來。

這對我說來,比沒有人在碼頭上迎接我更堵心。沒有人迎接,還可以用“籌備不及”“尚未公布”的話來解釋。“國體未定”又是怎麽回事呢?國體既然未定,土肥原幹嗎要請我到滿洲來呢?

鄭孝胥和上角向我解釋說,土肥原沒有說謊,關東軍支持我複位和主持大計的話全不錯,不過這是滿洲的事,當然還要和滿洲人商量,沒有商量好以前,自然叫作“未定”。

我已經不像在湯崗子那樣容易相信這些人了,但我又找不到任何別人商議事情。這還是我第一次離開我的師傅。在沒師傅指點的情形下,我隻好采取商衍瀛的辦法,找神仙幫忙來解答問題。我拿出從天津帶來的一本《未來預知術》,搖起了金錢神課。記得我搖出了一課“乾乾”卦,卦辭還算不壞。於是我就這樣的在鄭孝胥、羅振玉和諸葛亮 的一致勸導下,耐著性子等待下去。

有一天,上角來問我,是不是認識馬占山。我說在天津時,他到張園來過,算是認識吧。上角說,板垣希望我能寫一封信,勸馬占山歸順。我說在天津時已寫過一封,如果需要,還可以再寫。這第二封勸降書並沒有用上,馬占山就投降了。雖然我的信未發生作用,可是關東軍請我寫信這件事給了我一種安慰,我心裏這樣解釋:這顯然是日本人承認我的威信,承認這塊江山必須由我統治才行。我是誰呢,不就是大清的皇帝嗎?這樣一想,我比較安心了些。

這樣等了三個月,到我過生日的第二天,即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九日,忽然來了一個消息,剛剛複會的“東北行政委員會”通過了一項決議,要在滿洲建立一個“共和國”。所謂東北行政委員會是二月十八日複會的,這個委員會由投降的原哈爾濱特區長官張景惠、遼寧(這時被改稱奉天)省主席臧式毅、黑龍江省代理主席馬占山和被這委員會追認的吉林省主席熙洽組成,張景惠為委員長。二月十九日,這個委員會在板垣導演下通過了那項決議,接著又發表了一個“獨立宣言”。這些消息傳來之後,除了鄭氏父子以外,我身邊所有的人,包括羅振玉在內無不大起恐慌,人人憤慨。

這時占據著我全心的,不是東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要用什麽辦法統治這塊殖民地。它要駐多少兵,要采什麽礦,我一概不管,我關心的隻是要複辟,要他們承認我是個皇帝。如果我不為了這點,何必千裏迢迢跑來這裏呢?我如果不當皇帝,我存在於世上還有什麽意義呢?陳寶琛老夫子以八十高齡的風燭殘年之身來到旅順時,曾再三對我說:“若非複位以正統係,何以對待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我心中把土肥原、板垣恨得要死。那天我獨自在前肅親王的客廳裏像發了瘋似的轉來轉去,紙煙被我捏斷了一根又一根,《未來預知術》被我扔到地毯上。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靜園,想到假如我做不成皇帝,還不如去過舒適的寓公生活,因為那樣我還可以賣掉一部分珍玩字畫,到外國去享福。這樣一想,我有了主意,我要向關東軍表明態度,如果不接受我的要求,我就回天津去。我把這主意告訴了羅振玉和鄭孝胥,他們都不反對。羅振玉建議我先送點禮物給板垣,我同意了,便從隨身帶的小件珍玩中挑了幾樣叫他去辦。恰好這時板垣來電話請鄭羅二人去會談,於是我便叫陳曾壽為我寫下必須“正統係”的理由,交給他們帶給板垣,叫他們務必堅持,向板垣說清楚我的態度。

我寫的那些理由共十二條(後四條是陳曾壽續上的):

一、尊重東亞五千年道德,不得不正統係。

二、實行王道,首重倫常綱紀,不得不正統係。

三、統馭國家,必使人民信仰欽敬,不得不正統係。

四、中日兩國為兄弟之邦,欲圖共存共榮,必須尊崇固有之道德,使兩國人民有同等之精神,此不得不正統係。

五、中國遭民主製度之害已二十餘年,除少數自私自利者,其多數人民厭惡共和,思念本朝,故不得不正統係。

六、滿蒙人民素來保存舊習慣,欲使之信服,不得不正統係。

七、共和製度日熾,加以失業人民日眾,與日本帝國實有莫大之隱憂;若中國得以恢複帝製,於兩國人民思想上、精神上保存至大,此不得不正統係。

八、大清在中華有二百餘年之曆史,(入關前)在滿洲有一百餘年之曆史,從人民之習慣,安人民之心理,治地方之安靖,存東方之精神,行王政之複古,鞏固貴國我國之皇統,不得不正統係。

九、貴國之興隆,在明治大帝之王政。觀其訓諭群工,莫不推揚道德,教以忠義。科學兼采歐美,道德必本諸孔孟,保存東方固有之精神,挽回孺染歐風之弊習,故能萬眾人心親上師長,保護國家,如手足之捍頭目。此予之所敬佩者。為趨步明治大帝,不能不正統係。

十、蒙古諸王公仍襲舊號,若行共和製度,欲取消其以前爵號,則因失望而人心渙散,更無由統製之,故不能不正統係。

十一、貴國扶助東三省,為三千萬人民謀幸福,至可感佩。唯予之誌願,不僅在東三省之三千萬人民,實欲以東三省為張本,而振興全國之人心,以救民於水火,推至於東亞共存共榮,即貴國之九千萬人民皆有息息相關之理,兩國政體不得歧異。為振興兩國國勢起見,不得不正統係。

十二、予自辛亥遜政,退處民間,今已二十年矣,毫無為一己尊崇之心,專以救民為宗旨。隻要有人出而任天下之重,以正道挽回劫運,予雖為一平民,亦所欣願。若必欲予承之,本個人之意見,非正名定分,實有用人行政之權,成一獨立國家,不能挽回二十年來之弊政。否則有名無實,諸多牽製,毫無補救於民,如水益深,如火益熱,徒負初心,更滋罪戾,此萬萬不敢承認者也。倘專為一己尊榮起見,則二十年來杜門削跡,一旦加之以土地人民,無論為總統,為王位,其所得已多,尚有何不足之念。實以所主張者純為人民,純為國家,純為中日兩國,純為東亞大局起見,無一毫私利存乎其間,故不能不正統係。

鄭孝胥知道,這次沈陽之行是決定自己命運的關鍵。因為關東軍在叫東北行政委員會通過“國體”之前,要先排定一下“開國元勳”們的位置。因此,他在動身之前,對我盡量表示順從,以免引起我對他發生戒心。但是等到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從沈陽返回來的時候,那情形就變了。這種變化,從他的日記裏也可以看出來:

(正月)辛亥十五日(二月二十日)。旅順電話:命赴行在……與大七同赴行在。召見,商對日本司令部措辭大略。奏曰:“共和製謝以未達,如議君主立憲,則告以事體繁雜,須研究討論,果無流弊乃試行;預備以三年為期,三年之內,唯以獨裁君主集權政府辦理一切政務。如議國號年號,則告以國號不可改,年號或可酌改。”上頷之……得旅順電話雲:派鄭孝胥、鄭垂、羅振玉、上角,明日同往奉天。

壬子十六日。奉上諭:“鄭孝胥、羅振玉、鄭垂:卿等赴奉,當示朕無私天下之心,其次,關於我方既定辦法,絕不變更,且詳為釋導,以破群疑,欽此!”附九時半快車赴奉天,寓大和旅館。即至司令部晤板垣。夜板垣宴於粹山酒館。晤張景惠及諸代表。

癸醜十七日。與張燕卿密談,使告各方代表以將來論功行賞之大意。板垣示官製及“人民保障”諸法。至行政委員會旁聽。是日議國體。吉林蒙古皆主君主、奉黑龍江、哈爾濱皆主先行,未定試行之製,將來改為君主……夜附十時半快車。(鄭住大連)

甲寅十八日……九時半至旅順複命。召對。極言當借力試行……

鄭孝胥在日記裏沒記的,陳曾壽(此時住大連)的日記裏記下了:

十七日……蘇廠(鄭)、叔言(羅)自奉歸。此次鄭氏父子充代表赴奉,係日軍部邀請,上加派。雪堂(羅)到奉後,蘇廠出席,上所命傳之語,一字不提。言:“皇上的事,由我包辦,無所不可。”鄭垂向板垣言:“皇上是一張白紙,由你們軍部愛怎麽樣畫均可。”

當天我還不知道這回事,但是鄭孝胥由主張堅決保留國號變為向我“極言當借力試行”,即所謂借日本之力,試行先當一下沒有“寶座”的“滿洲國執政”,這個變化就足夠讓我生氣的了。當我聽他說完了板垣執意不肯同意“大清複辟”之後,立刻跳起來說:

“什麽執政?叫我當共和國的執政?”

“這事已成定局,臣再三向軍方爭論無效。軍方表示,執政即元首……”

我不理他,轉身問羅振玉,這是怎麽回事。羅振玉說:“臣就見了板垣一麵,是鄭孝胥跟板垣談的。”

後來據陳曾壽說,鄭孝胥父子根本沒把我的十二條“正統係”給板垣拿出來,而且還向板垣保證“皇上的事,我全可以包下來。”“皇上如同一張白紙,你們軍部怎麽畫都行。”等等。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回事,隻認為他們不會辦事,都受了日本人的騙。

“你們都沒用!”我大聲喊道,“你們為什麽不說,我的要求達不到,我就回天津!”

“皇上還是再三思考為好。”鄭孝胥說,“複辟必須依賴日本,眼前與日本反目,將來的希望也完了。將來複辟不是沒有希望嗬!”

他又講了一些曆史故事,勸我答應,可是那些故事我早就聽夠了,再說無論是劉秀還是重耳,也都沒有放棄君主稱號的。最後他說:

“下午板垣就來覲見,請皇上對板垣說吧!”

“讓他來!”我氣呼呼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