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白河偷渡

動身日期是十一月十日。按照計劃,我必須在這天傍晚,瞞過所有的耳目,悄悄混出靜園的大門。我為這件事臨時很費了一番腦筋。我先是打算不走大門,索性把汽車從車房門開出去。我命令最親近的隨侍大李去看看能不能打開車房門,他說車房門久未使用,門外已經被廣告招貼糊住了。後來還是祁繼忠想出了個辦法,這就是把我藏進一輛跑車(即隻有雙座的一種敞篷車)的後廂裏,然後從隨侍裏麵挑了一個勉強會開車的,充當臨時司機。他自己坐在司機旁邊,押著這輛“空車”,把我載出了靜園。

在離靜園大門不遠的地方,吉田忠太郎坐在一輛汽車上等著,一看見我的汽車出了大門,他的車便悄悄跟在後麵。

那時正是天津騷亂事件的第三天。日本租界和鄰近的中國管區一帶整日戒嚴。這次騷亂和戒嚴,究竟是有意的布置還是偶合,我不能斷定,總之給我的出奔造成了極為順利的環境。在任何中國人的車輛不得通行的情況下,我這輛汽車走到每個路口的鐵絲網前,遇到日本兵阻攔時,經後麵的吉田一打招呼,便立刻通過。所以雖然祁繼忠找來的這個二把刀司機技術實在糟糕(一出靜園大門車就撞在電線杆子上,我的腦袋給廂蓋狠狠碰了一下,一路上還把我顛撞得十分難受),但是總算順利地開到了預定的地點—敷島料理店。

汽車停下之後,祁繼忠把開車的人支到一邊,吉田過來打開了車廂,扶我出來,一同進了敷島料理店。早等候在這裏的日本軍官,叫真方勳大尉,他拿出了一件日本軍大衣和軍帽,把我迅速打扮了一下,然後和吉田一同陪我坐上一部日軍司令部的軍車。這部車在白河岸上暢行無阻,一直開到一個碼頭。車子停下來之後,吉田和真方勳扶我下了車。我很快就看出來,這不是日租界,不覺有點發慌。吉田低聲安慰我說:“不要緊,這是英租界。”我在他和真方勳二人的夾扶下,快步在水泥地麵上走了一段,一隻小小的沒有燈光的汽船出現在眼前。我走進船艙,看見了鄭孝胥父子倆如約候在裏麵,心裏才穩定下來。坐在這裏的還有三個日本人:一個是上角利一;一個是從前在升允手下當侍衛官的工藤鐵三郎,是土肥原手下的浪人;還有一個叫大穀的,現在忘了他的來曆。我見到了船長西長次郎,知道了船上還有十名日本士兵,由一個名叫諏訪績的軍曹帶領著,擔任護送之責。這條船名叫“比治山丸”,是日軍司令部運輸部的。為了這次特殊的“運輸”任務,船上堆了沙袋和鋼板。過了二十年之後,我從日本的《文藝春秋》雜誌上看到了工藤寫的一篇回憶錄。據他說當時船上暗藏了一大桶汽油,準備萬一被中國軍隊發現,無法脫逃的時候,日本軍人就放火燒,讓我們這幾個人證與船同歸於盡。那時我的座位距離汽油桶大概不會超過三米遠,我還認為離著“幸福”是越來越近了呢!

吉田和真方勳大尉離開了汽船,汽船離了碼頭。電燈亮了,我隔窗眺望著河中的夜景,心中不勝感慨。白天的白河我曾到過幾次,在東北海軍畢庶澄的炮艦上和日本的驅逐艦上,我曾產生過幻想,把白河看作我未來奔向海洋彼岸,尋找複辟外援的通路。如今我真的航行在這條河上了,不禁得意忘形,高興得想找些話來說說。

可是我高興得未免太早,鄭垂告訴我:“外國租界過去了,前邊就是中國人的勢力。軍糧城那邊,可有中國軍隊守著哩!”

聽了這話,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看鄭氏父子和那幾個日本人,全都板著臉,一語不發。大家在沉默中過了兩個小時,突然間從岸上傳來一聲吆喝:“停—船!”

像神經一下子被切斷了似的,我幾乎癱在地上。艙裏的幾個日本兵呼嚕呼嚕地上了甲板,甲板上傳來低聲的口令和零亂的腳步聲。我探頭到窗外,看見每個沙包後都有人伏著,端槍做出準備射擊的姿勢。這時我覺出船的行速在下降,航向好像是靠近河岸。我正不解其故,忽然電燈全熄了,岸上響起了槍聲,幾乎是同時,機器聲突然大作,船身猛然加速,隻覺一歪,像跳起來似的掠岸而過,岸上的喊聲、槍聲,漸漸遠了。原來日本人早準備好了這一手,先裝作聽命的樣子,然後乘岸上不備,一溜煙逃過去了。

過了一會,燈光亮起來,艙裏又有了活氣。半夜時到了大沽口外。在等待著商輪“淡路丸”出口外接我們的時候,日本兵拿出了醬湯、鹹白菜和日本酒。鄭孝胥活躍起來了,高談其同文同種的謬論,把這一場驚險經曆描繪成“英雄事業”的一部分。他和日本兵幹杯,詩興大發,即興吟了一首詩道:

同洲二帝欲同尊,七客同舟試共論;

人定勝天非浪語,相看應在不多言。

因為這天晚上吃了大米和大麥合製的日本飯,鄭孝胥後來刻了兩個圖章給我,一個是“不忘在莒”,一個是“滹沱麥飯”。前者是借魯昭公奔莒的故事,暗示我安不忘危,別忘了我和他在一起的這一晚;後者是借劉秀敗走滹沱河,大樹將軍馮異為他烤衣服、做麥飯充饑的故事。鄭孝胥把我比作劉秀,他自己自然是比作大樹將軍了。

鄭孝胥這天晚上的高興,除了由於他成了一個勝利者外,大概還有另一層不便說出的原因,這就是他從日本軍政的表麵摩擦和分歧中,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了他們的一致。在我會見土肥原後的第二天(十一月三日),他的日記上寫道:

大七(即鄭垂)至日本領事館,後藤言:土肥原謂此來即為迎上赴奉天,領事館可佯為不知。

二次大戰後被發現的日本外務省的檔案,其中有十一月六日外相幣原給天津桑島總領事的一封密電稿,說明了白河偷渡的戲劇性:

關於擁戴宣統帝的運動。認為如果過度拘束皇帝的自由,對內、外的關係反會不好。曾把這種意見在外務方麵協議過,外務方麵雖然也同意,但關於滿洲目前的局勢,各方麵都有擁戴皇帝的運動,因此,對於帝國國策的執行上,難保不受到連累。同時,皇帝身邊的保護也屬必要,所以做了相當的警備。再外務方麵也表示,現在滿洲方麵的政局,也稍安穩,東三省的民眾總的意誌,也想擁戴皇帝。如果對於國策的執行沒有妨礙,聽其自然也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