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結?婚

當王公大臣們奉了太妃們之命,向我提出我已經到了“大婚”年齡的時候,如果說我對這件事還有點興趣的話,那是因為結婚是個成人的標誌,經過這道手續,別人就不能把我像個孩子似的管束了。

對這類事情最操心的是老太太們。民國十年年初,即我剛過了十五周歲的時候,太妃們把我父親找去商議了幾次,接著,召集了十位王公,討論這件事。從議婚到成婚,經曆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在這中間,由於莊和太妃和我母親的先後去世,師傅們因時局不寧諫勸從緩,特別是發生了情形頗為複雜的爭執,婚事曾有過幾起幾落,不能定案。

這時莊和太妃剛去世,榮惠太妃沒什麽主見,剩下的兩個太妃,對未來“皇後”人選,發生了爭執,都想找一個跟自己親近些的當皇後。這不單是由於老太太的偏愛,而是由於和將來的地位大有關係。敬懿太妃原是同治妃,她總忘不了慈禧在遺囑上把我定為承繼同治、兼祧光緒的這句話。隆裕太後在世時滿不睬這一套,不但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對同治的妃有什麽尊重的表示,反而把同治的妃打入了冷宮。隆裕死後,雖然太妃被我一律以皇額娘相稱,但袁世凱又來幹涉“內政”,指定端康主持宮中一切事務,因此敬懿依然不能因“正宗”而受到重視。她的素誌未償,對端康很不服氣。所以在議婚過程中,這兩個太妃各自提出了自己中意的候選人,互不相讓。

最有趣的是我的兩位叔父,就像從前一個強調海軍,一個強調陸軍,在攝政王麵前各不相讓的情形一樣,也各為一位太妃奔走。“海軍”主張選端恭的女兒,“陸軍”主張選榮源的女兒。為了做好這個媒,前清的這兩位統帥連日仆仆風塵於京津道上,匆匆忙忙出入於永和宮和太極殿。

究竟選誰,當然要“皇帝”說話,“欽定”一下。同治和光緒時代的辦法,是叫候選的姑娘們站成一排,由未來的新郎當麵挑揀,挑中了的當麵做出個記號來—我聽到的有兩個說法,一說是遞玉如意給中意的姑娘,一說是把一個荷包係在姑娘的扣子上。到我的時代,經過王公大臣們的商議,認為把人家閨女擺成一排挑來挑去,不大妥當,於是改為挑照片的辦法:我看著誰好,就用鉛筆在照片上做個記號。

照片送到了養心殿,一共四張。在我看來,四個人都是一個模樣,身段都像紙糊的桶子。每張照片的臉部都很小,實在分不出醜俊來,如果一定要比較,隻能比一比旗袍的花色,誰的特別些。我那時想不到什麽終身大事之類的問題,也沒有個什麽標準,便不假思索地在一張似乎順眼一些的相片上,用鉛筆畫了一個圈兒。

這是滿洲額爾德特氏端恭的女兒,名叫文繡,又名惠心,比我小三歲,看照片的那年是十二歲。這是敬懿太妃所中意的姑娘。這個挑選結果送到太妃那裏,端康太妃不滿意了,她不顧敬懿的反對,硬叫王公們來勸我重選她中意的那個,理由是文繡家境貧寒,長得不好,而她推薦的這個是個富戶,又長得很美。她推薦的這個是滿洲正白旗郭布羅氏榮源家的女兒,名婉容,字慕鴻(後來在天津有個駐張園的日本警察寫了一本關於我的書,把慕鴻寫成秋鴻,以後以訛傳訛,又成了鴻秋),和我同歲,看照片那年是十五歲。我聽了王公們的勸告,心裏想你們何不早說,好在用鉛筆畫圈不費什麽事,於是我又在婉容的相片上畫了一下。

可是敬懿和榮惠兩太妃又不願意了。不知太妃們和王公們是怎麽爭辯的,結果榮惠太妃出麵說:“既然皇上圈過文繡,她是不能再嫁給臣民了,因此可以納為妃。”我想,一個老婆我還不覺得有多大的必要,怎麽一下子還要兩個呢?我不大想接受這個意見。可是禁不住王公大臣根據祖製說出“皇帝必須有後有妃”的道理,我想既然這是皇帝的特點,我當然要具備,於是答應了他們。

這個選後妃的過程,說得簡單,其實是用了一年的時間才這樣定下來的。定下來之後,發生了直奉戰爭,婚禮拖下來了,一直拖到了民國十一年十二月一日,這時徐世昌已經下台,而大規模的婚禮籌備工作已經收不住轡頭,隻得舉行。王公們對二次上台的黎元洪總統不像對徐世昌那麽信賴,生怕他對婚禮排場橫加幹涉,但是事情的結果,黎元洪政府答應給的支持,出乎意料的好;即使徐世昌在台上,也不過如此。民國的財政部寫來一封頗含歉意的信給內務府,說經費實在困難,以致優待歲費不能發足,現在為助大婚,特意從關稅款內撥出十萬元來,其中兩萬,算民國賀禮。同時,民國政府軍、憲、警各機關還主動送來特派官兵擔任警衛的計劃。其中計開:

淑妃妝奩進宮。步軍統領衙門派在神武門、東安門等處及妝奩經過沿途站哨官員三十名,士兵三百名。

皇後妝奩進官。步軍統領衙門派在神武門、皇後宅等處及隨行護送妝奩經過沿途站哨官員三十一名,士兵四百十六名(其中有號兵六名)。

行冊立(皇後)禮。派在神武門、皇後宅等處及隨行護送經過沿途站哨步軍統領衙門官員三十四名(其中有軍樂隊官員三人),士兵四百五十八名(其中有軍樂隊士兵四十二人,號兵六人)。憲兵司令部除官員九名、士兵四十名外還派兩個整營沿途站哨。

淑妃進宮。派在神武門、淑妃宅等處及隨行護送經過沿途站哨步軍統領衙門官員三十一名、士兵四百十六名。憲兵司令部官員三名,士兵十四名。警察廳官兵二百八十名。

行奉迎(皇後)禮。派在東華門、皇後宅等處及隨行護送經過沿途站哨步軍統領衙門官兵六百十名,另有軍樂隊一隊。憲兵司令部除官兵八十四名外,並於第一、二、五營中各抽大部分官兵擔任沿途站哨。警察廳官兵七百四十七名。

在神武門、東華門、皇後宅、淑妃宅等處及經過地區警察廳所屬各該管區,加派警察保護。

本來按民國的規定,隻有神武門屬於清宮,這次破例,特準“鳳輿”從東華門進宮。

婚禮全部儀程是五天:

十一月二十九日 巳刻,淑妃妝奩入宮。

十一月三十日 午刻,皇後妝奩入宮。巳刻,皇後行冊立禮。醜刻,淑妃入宮。

十二月一日 子刻,舉行大婚典禮。寅刻,迎皇後入宮。

十二月二日 帝後在景山壽皇殿向列祖列宗行禮。

十二月三日 帝在乾清宮受賀。

在這個儀程之外,還從婚後次日起連演三天戲。在這個禮儀之前,即十一月十日,還有幾件事預先做的,即納彩禮,晉封四個太妃(四太妃從這天起才稱太妃)。事後,又有一番封賞榮典給王公大臣,不必細說了。

這次舉動最引起社會上反感的,是小朝廷在一度複辟之後,又公然到紫禁城外邊擺起了威風。在民國的大批軍警放哨布崗和恭敬護衛之下,清宮儀仗耀武揚威地在北京街道上擺來擺去。正式婚禮舉行那天,在民國的兩班軍樂隊後麵,是一對穿著蟒袍補褂的冊封正副使(慶親王和鄭親王)騎在馬上,手中執節(像蘇武牧羊時手裏拿的那個鞭子),在他們後麵跟隨著民國的軍樂隊和陸軍馬隊、警察馬隊、保安隊馬隊。再後麵則是龍鳳旗傘、鸞駕儀仗七十二副,黃亭(內有皇後的金寶禮服)四架,宮燈三十對,浩浩****,向“後邸”進發。在張燈結彩的後邸門前,又是一大片軍警,保衛著婉容的父親榮源和她的兄弟們—都跪在那裏迎接正副使帶來的“聖旨”……

民國的頭麵人物的厚禮,也頗引人注目。大總統黎元洪在紅帖子上寫著“中華民國大總統黎元洪贈宣統大皇帝”,禮物八件,計:琺琅器四件、綢緞二種、帳一件、聯一副,其聯文雲:“漢瓦當文,延年益壽,周銅盤銘,富貴吉祥”。前總統徐世昌送了賀禮二萬元和許多貴重的禮物,包括二十八件瓷器和一張富麗堂皇的龍鳳中國地毯。張作霖、吳佩孚、張勳、曹錕等軍閥、政客都贈送了現款和許多別的禮物。

民國派來大禮官黃開文,另有陸軍中將、少將和上校各一名為隨員,以對外國君主之禮正式祝賀。總統府侍從武官長蔭昌的舉動最是出色,他穿著一身西式大禮服,向我鞠躬以後,忽然宣布:“剛才那是代表民國的,現在奴才自己給皇上行禮。”說罷,跪在地下磕起頭來。

當時許多報紙對這些怪事發出了嚴正的評論,這也擋不住王公大臣們的興高采烈,許多地方的遺老們更如驚蟄後的蟲子,成群飛向北京,帶來他們自己的和別人的現金、古玩等等賀禮。重要的還不是財物,而是聲勢,這個聲勢大得連他們自己也出乎意外,以致又覺得事情像是大有可為的樣子。

最令王公大臣、遺老遺少以及太妃們大大興奮的,是東交民巷來的客人們。這是辛亥以後紫禁城中第一次出現外國官方人員。雖然說他們是以私人身份來的,但畢竟是外國官員。

為了表示對外國客人觀禮的重視和感謝,按莊士敦的意思,在乾清宮特意安排了一個招待酒會,由張勳複辟時的“外務部大臣”梁敦彥給我擬了一個英文謝詞,我按詞向外賓念了一遍。這個謝詞如下:

今天在這裏,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高貴客人,朕感到不勝榮幸。謝謝諸位光臨,並祝諸位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在這鬧哄哄之中,我從第一天起,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一個問題:“我有了一後一妃,成了家了,這和以前的區別何在呢?”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自己:“我成年了。如果不是鬧革命,是我‘親政’的時候開始了!”

除了這個想法之外,對於夫妻、家庭,我幾乎連想也沒想它。隻是當頭上蒙著一塊繡著龍鳳的大紅緞子的皇後進入我眼簾的時候,我才由於好奇心,想知道她長的什麽模樣。

按著傳統,皇帝和皇後新婚第一夜,要在坤寧宮裏的一間不過十米見方的喜房裏度過。這間屋子的特色是:沒有什麽陳設,炕占去了四分之一,除了地皮,全塗上了紅色。行過“合巹禮”,吃過了“子孫餑餑”,進入這間一片暗紅色的屋子裏,我覺得很憋氣。新娘子坐在炕上,低著頭,我在旁邊看了一會,隻覺著眼前一片紅:紅帳子、紅褥子、紅衣、紅裙、紅花朵、紅臉蛋……好像一攤溶化了的紅蠟燭。我感到很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覺得還是養心殿好,便開開門,回來了。

我回到養心殿,一眼看見了裱在牆壁上的宣統朝全國各地大臣的名單,那個問題又來了:

“我有了一後一妃,成了人了,和以前有什麽不同呢?”

被孤零零地扔在坤寧宮的婉容是什麽心情?那個不滿十四歲的文繡在想些什麽?我連想也沒有想到這些。我想的隻是:

“如果不是革命,我就開始親政了……我要恢複我的祖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