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絕的希望

有一天,我在禦花園裏騎自行車玩,騎到拐角的地方,幾乎撞著一個人。在宮裏發生這樣的事情,應該算這個人犯了君前失禮的過失,不過我倒沒有理會。我的車子在那裏打了個圈子,準備繞過去了,不料這個人卻跪下來不走,嘴裏還說:

“小的給萬歲爺請安!”

這人身上的紫色坎肩,和太監穿的一樣。我瞅了他一眼,看見他嘴上還有一抹胡茬子,知道他並不是太監。我騎著車打著圈子問他:

“幹什麽的?”

“小的是管電燈的。”

“噢,你是幹那玩意兒的。剛才沒摔著,算你運氣。幹嗎你老跪著?”

“小的運氣好,今天見著了真龍天子。請萬歲爺開開天恩,賞給小的個爵兒吧!”

我一聽這傻話就樂了。我想起了太監們告訴我的,北京街上給蹲橋頭的乞丐起的諢名,就說:

“行,封你一個‘鎮橋侯(猴)’吧!哈哈……”

我開完了這個玩笑,萬沒有想到,這個中了官迷的人後來果真找內務府要“官誥”去了。內務府的人說:“這是一句笑話,你幹嗎認真?”他急了:“皇上是金口玉言,你們倒敢說是笑話,不行!……”這件事後來怎麽了結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時我常常聽到師傅們和太監們說,內地鄉下總有人問:“宣統皇帝怎麽樣了?”“現在坐朝廷的是誰?”“真龍天子坐上了寶座,天下就該太平了吧?”我的英國師傅根據一本刊物上的文章說,連最反對帝製的人也對共和感到了失望,可見反對帝製的人也變了主意。其實人們念叨一下“前清”,不過是表示對軍閥災難的痛恨而已。我的師傅們卻把這些詛咒的語言抬了來,作為人心思舊的證據,也成了對我使用的教材。

不過中了迷的人,在徐世昌時代的末期,倒也時時可以遇到。有個叫王九成的商人,給直係軍隊做軍裝發了財,他為了想得一個穿黃馬褂的賞賜,曾花過不少工夫,費了不少鈔票。太監們背後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散財童子。不知他通過什麽關節,每逢年節就混到遺老中間來磕頭進貢,來時帶上大批鈔票,走到哪裏散到哪裏。太監們最喜歡他來,因為不管是給他引路的、傳見的、打簾子的、倒茶的,以及沒事兒走過來和他說句話兒的,都能得到成卷兒的鈔票。至於在各個真正的關節地方花的錢,就更不用說了。最後他真的達到了目的,得到了賞穿黃馬褂的“榮譽”。

為了一件黃馬褂,為了將來續家譜時寫上個清朝的官銜,為了死後一個諡法,那時每天都有人往紫禁城跑,或者從遙遠的地方寄來奏折。綽號叫梁瘋子的梁巨川,不惜投到北京積水潭的水坑裏,用一條性命和泡過水的“遺折”,換了一個“貞端”的諡法。後來伸手要諡法的太多了,未免有損小朝廷的尊嚴,所以規定三品京堂 以下的不予賜諡,以為限製。至於賞紫禁城騎馬,賞乘坐二人肩輿,賜寫春條、福壽字、對聯等,限製就更嚴些。那時不但是王公大臣,就是一些民國的將領們如果獲得其中的一種,也會認為是難得的“殊榮”。那些官職較低或者在前清沒有“前程”,又沒有王九成那種本錢,走不進紫禁城的人,如當時各地的“商紳”之類,他們也有追求的目標,這便是等而下之,求遺老們給死了的長輩靈牌上“點主”,寫個墓誌銘,在兒女婚禮上做個證婚人。上海地皮大王英籍猶太人哈同的滿族籍夫人羅迦陵,曾把清朝最末一位狀元劉春霖,以重禮聘到上海,為他準備了特製的八人綠呢大轎,請他穿上清朝官服,為她的亡夫靈牌點主。當時某些所謂新文人如胡適、江亢虎等人也有類似的舉動。我十五歲時從莊士敦師傅的談話中,知道了有位提倡白話文的胡適博士。莊士敦一邊嘲笑他的中英合璧的“匹克尼克來江邊”的詩句,一邊又說“不妨看看他寫的東西,也算一種知識”。我因此動了瞧一瞧這個新人物的念頭。有一天,在好奇心發作之下打了個電話給他,沒想到一叫他就來了。這次會麵的情形預備後麵再談,這裏我要提一下在這短暫的而無聊的會麵之後,我從胡適給莊士敦寫的一封信上發現,原來洋博士也有著那種遺老似的心理。他的信中有一段說:

我不得不承認,我很為這次召見所感動。我當時竟能在我國最末一代皇帝—曆代偉大的君主的最後一位代表的麵前,占一席位!

總之,我在紫禁城的最後幾年,盡管從最後幾位大總統那裏得到的希望越來越少,但隨著我的年歲漸長,與社會上的間接接觸漸多,我卻越發相信“人心思舊”這句鬼話是真的。我心裏的希望在增長,欲望日益強烈。

更重要的是,紫禁城從外國人的議論上也受到了鼓舞。莊士敦曾告訴我不少這方麵的消息。據他說,很多外國人認為複辟是一般中國人的願望。他有時拿來外文報紙講給我聽,他後來抄進了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黃昏》中的一段,是他曾講過的。這是刊在一九一九年九月十九日天津《華北每日郵電》上的一篇題為《另一次複辟是不是在眼前?》的社論中的一段:

共和政府的經曆一直是慘痛的。今天我們看到,南北都在劍拔弩張,這種情形隻能引出這樣結論:在中國,共和政體經過了試驗並發現有缺點。這個國家的中堅分子—商人階層和士紳,很厭惡種種互相殘殺的戰爭。我們深信,他們一定會衷心擁護任何形式的政府,隻要它能確保十八省的太平就行。

不要忘記,保皇黨是有堅強陣容的。他們對共和政體從來不滿,但由於某種原因,他們近幾年保持著緘默。顯然,他們同情著軍閥的行動,他們有些知名之士奔走於軍人集會的處所,並非沒有意義。

那些暗地讚同和希望前皇帝複辟成功的人的論點是,共和主義者正在破壞這個國家,因而必然采取措施—甚至是斷然措施—來恢複舊日的欣欣向榮、歌舞升平的氣象。

複辟帝製絕不會受到多方麵的歡迎,相反,還會受到外交上的相當大的反對,反對的公使館也不止一個。可是,隻要政變成功,這種反對就必然消失,因為我們知道:成者為王敗者寇。

在王公大臣們的心裏,大概沒有比這樣的聲音更好聽的了。他們從民國以來的事實,加上丁巳複辟的失敗,得到的最重要的知識,就是洋人的可貴。“成功”的例子,第一個就是得到英國朱爾典好感的袁世凱,輕而易舉地把政權從隆裕的手裏接了過來。失敗後得以保全的例子那就更多了。善耆和溥偉起事失敗,跑進旅順大連,就變成安然無事;黎元洪在辮子兵的威脅下,辮子兵的大帥在討逆軍的威脅下,先後跑進了外國使館,也都變成安然無事。在北洋係未分裂前,眼光還放在北洋領袖們身上的王公大臣們,現在都明白了比北洋領袖和任何督軍更有力量的還是洋人;和洋人拉好關係是進可以取,退可以守,這是王公大臣們一致的意見。在這一致的基礎上,他們才給我請了英國的師傅,準備把我訓練成一個可以直接和洋人發生接觸的人,這樣至少在我成年之前,“臥薪嚐膽”之後,我可以像他們放在靠近洋人的地方的其他珍寶一樣,必要時得到保險。

當然,盡管在外國人的報紙上有了那麽多的鼓勵性的話,直接決定小朝廷的安危和前途禍福的,還是那些拿槍杆子的軍人。正如《華北每日郵電》所說,“奔走於軍人集會的處所,並非沒有意義”。我記得這年(1919年)的下半年,紫禁城裏的小朝廷和老北洋係以外的軍人便有了較親密的交往。第一個對象是奉係的首領張作霖巡閱使。

起初,紫禁城收到了奉天匯來的一筆代售皇產莊園的款子,是由我父親收轉的。我父親去函致謝,隨後內務府選出兩件古物,一件是《禦製題詠董邦達淡月寒林圖》畫軸,另一件是一對乾隆款的瓷瓶,用我父親的名義贈饋張作霖,並由一位三品專差唐鉻盛直接送到奉天。張作霖派了他的把兄弟,當時奉軍的副總司令,也就是後來當了偽滿國務總理的張景惠,隨唐銘盛一起回到北京,答謝了我的父親。從此,醇王府代表小朝廷和奉軍方麵有了深一層的往來。在張勳複辟時,曾有三個奉軍的將領(張海鵬、馮德麟、湯玉麟)親身在北京參加了複辟,現在又有了張景惠、張宗昌被賜紫禁城騎馬。張宗昌當時是奉軍的師長,他父親在北京做八十歲大壽時,我父親曾親往祝賀。民國九年,直皖戰爭中直係聯合了奉係打敗了皖係,直係首領(馮國璋已死)曹錕和奉係首領張作霖進北京之後,小朝廷派了內務府大臣紹英親往迎接。醇王府更忙於交際。因為一度聽說張作霖要進宮請安,內務府大臣為了準備賜品,特意到醇王府聚議一番。結果決定,在預定的一般品目之外,加上一把古刀。我記得張作霖沒有來,又回奉天去了。兩個月後,醇王身邊最年輕的一位貝勒得了張作霖顧問之銜,跟著就到奉天去了一趟。皖係失敗,直奉合作期間,北京的奉天會館成了奉係的將領們聚會的地方,也是某些王公們奔走的地方。連醇王府的總管張文治也成了這裏的常客,並在這裏和張景惠拜了把兄弟。

這兩年,和張勳複辟前的情況差不多,複辟的“謠傳”弄得滿城風雨。下麵是登在民國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也就是醇親王派人到奉天送禮品、和張景惠來北京之後的兩個月)英文《導報》上的發自奉天的消息:

最近幾天以來,在沈陽的各階層人士中間,尤其是張作霖將軍部下中間盛傳一種謠言,說將在北京恢複滿清帝製以代替民國政府。根據目前的種種斷言,這次帝製將由張將軍發動,合作的則有西北的皇族的軍事領導人,前將軍張勳也將起重要作用。……說是甚至於徐總統和前馮總統,鑒於目前國家局勢以及外來危險,也都同意恢複帝製,至於曹錕、李純以及其他次要的軍人,讓他們保持現有地位再當上王公,就會很滿足了。……

我從莊士敦那裏得知這段新聞,是比較靠後一些時間。我還記得,他同時還講過許多其他關於張作霖活動複辟的傳說。大概這類消息一直傳播到民國十一年,即張作霖又敗回東北時為止。這些消息我從中文報紙上也看到過一些(上海報為多)。我對上麵這條消息印象特別深刻,它使我從心底感到了欣喜,我從而也明白了為什麽奉軍首領們對紫禁城那樣熱誠,為什麽端康“千秋”時張景惠夾在王公大臣中間去磕頭,為什麽人們說奉天會館特別熱鬧,某些王公們那樣興致勃勃。但是我們的高興沒有維持多久,掃興的事就來了:直奉兩係的合作突然宣告破裂,雙方開起火來了,結果奉軍失利,跑出了山海關。

令人不安的消息接連而至:徐世昌忽然下台;直軍統治了北京;在張勳複辟時被趕下台的黎元洪,二次當了總統。紫禁城裏發生了新的驚慌,王公大臣們請求莊士敦帶我到英國使館去避難。莊士敦和英國公使貝爾利·阿爾斯頓勳爵商議好,英國公使館可以撥出一些房間,必要時我可以作為莊士敦的私人客人,住到裏麵去。同時還和葡萄牙和荷蘭公使館商議好,可以容納皇室其他人前去避難。我的想法和他們不同,我認為與其躲到外國使館,還不如索性到外國去。我向莊士敦提出,請他立即帶我出洋。因為我是突然之間把他找來提出的,所以這位英國師傅怔住了,他幾乎是來不及思索就回答我:“這是不合時宜的,陛下要冷靜考慮,徐總統剛逃出北京,皇帝陛下立刻從紫禁城失蹤,這會引起聯想,說徐世昌和清室有什麽陰謀。再說,在這種情形下,英國也不會接待陛下……”

當時我卻沒有這種聯想的本領,因為人們不曾告訴我,張、徐之間以及張、徐與小朝廷之間暗中發生的事情,當然更想不到直奉戰爭之發生以及這一場勝負和東交民巷的關係。我當時一聽這個要求辦不到,隻好作罷。後來時局穩定了下來,沒有人再提出洋,就連避難問題也不提了。

這是民國十一年春夏間的事。第二年,直係的首領曹錕用五千元買一張選票的辦法,賄賂議員選他當上了總統。小朝廷對這位直係首領的恐懼剛剛消失,又對另一位聲望日高的直係首領吳佩孚發生了興趣。在我民國十一年結婚之前,我知道王公大臣們安排過給吳佩孚送禮的事。我結了婚,按例算作成人,王公大臣們辦事要向我直接談了。後來到我身邊來的鄭孝胥,此時向我獻過策,說吳佩孚是個最有希望的軍人,他素來以關羽自居,心存大清社稷,大可前去遊說。這年吳佩孚在洛陽做五十整壽,在我同意之下,鄭孝胥帶了一份厚禮前去拜壽。但吳佩孚的態度若即若離,沒有明白的表示。後來康有為又去遊說他,也沒得到肯定的答複。事實上,吳的得意時代也太短促了,就在他做壽的第二年,直奉兩係之間發生戰爭,吳佩孚部下的馮玉祥“倒戈”,宣布和平,結果吳佩孚一敗塗地,我也在紫禁城坐不住,被馮玉祥的國民軍趕了出來。

在我結婚前這幾年滄海白雲之間,小朝廷裏王公大臣們的心情變化,並不完全一樣。表現最為消極的是內務府領銜大臣世續。他從丁巳複辟起,越來越泄氣,後來成了完全灰心悲觀的人。他甚至和人這樣說過,就算複辟成功,對我也沒有什麽好處,因為那些不知好歹的年輕王公,必定會鬧出一場比辛亥年更大的亂子。他又說:“就算王公出不了亂子,這位皇帝自己也保不了險,說不定給自己會弄個什麽結局。”他最後的主張,是給我選一門理想的親。他認為最好選一門沒落貴族,因為這種人家的女兒會過日子,不至於把我的“家產”毀得太快;如果不這樣,就和蒙古王公結親,以便必要時跑到老丈人家裏去過日子。如果我當時聽到他的議論,準會氣死,但今天我卻不得不佩服他有知人之明。世續死於我結婚前一年左右,去世前一年即因病不再問事了,代替他的是紹英。紹英的見識遠不如他的前任,謹慎小心、膽小怕事則有過之。在紹英心裏,隻有退保,決無進取打算。他要保守的與其說是我這個皇上,倒不如說是“優待條件”。因為保住了這個東西,就等於保住了他的一切—從財產生命到他的頭銜。他是首先從莊士敦身上看到這種保險作用的。他寧願把自己的空房子白給外國人住,也不收肯出高租的中國人為房客。莊士敦自己不願意領他這份情,幫忙給找了一個外國人做了他的鄰居,在他的屋頂上掛上了外國的國旗,因此他對莊士敦是感恩不盡的。

處於最年輕的王公和最年老的內務府大臣之間的是陳寶琛師傅。他不像世續那樣悲觀,不像紹英那樣除了保守優待條件以外,別的事連想也不想,也不像年輕的王公們對軍人們那麽感興趣。他並不反對和軍人們聯絡,他甚至自己親自出馬去慰勞過馮玉祥,在商議給軍人送禮時,出主意也有他一份,不過他一向對軍人不抱希望。他所希望的,是軍人火並到最後,民國垮了台,出現“天與人歸”的局勢。因此,在張勳失敗後,他總是翻來覆去地給我講《孟子》裏的這一段: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一直到我結婚前後,陳師傅始終是我的靈魂,他的教導被我奉為圭臬。他的意見代表了我周圍許多遺老的想法。遺老們一貫愛說的就是遵時養晦、臥薪嚐膽、“皇上春秋鼎盛,聖德日新……”之類的話。後來來了鄭孝胥、羅振玉以及金梁這些被陳寶琛看作二流的遺老,陳師傅的話在我的心裏又顯得有些腐舊了,不過他還是對我的主要支配力量。開始削弱他的影響的是英國師傅莊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