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個小時後,汽車駛入虎形山裏,公路更加陡峭多彎,有時在山梁上完全是半懸掛式地行駛,稍不注意就會滑下深淵似的山崖。冷航縱然常在丘陵地區奔走,也不敢掉以輕心。

不過,清新富氧的風吹拂著他的麵頰,令他呼吸暢快、身心舒爽。他望了一眼四周,近處是碧綠蔥蘢的山坡,遠處是蒼翠如黛的峰巒。他的車就像在山崖上飛行一般。

想想城裏嗆人的霧霾和汽車尾氣,雲端真是人間仙境!

這就是文明與環境的悖論。文明回答了我們生活中的所有問題,包括精神層麵的,但是它破壞了我們生存的環境。在文明的觸角沒來得及完全覆蓋的地方,環境仍舊自然清新,神秘巫術卻被用來填補山民們心裏弄不懂的溝壑。

20世紀50年代政府把放蠱當作封建迷信進行打擊,蠱術再也沒有人敢提起,。六七十年過去了,80年代中期出生的冷航幾乎沒有聽說過放蠱這種事,現在卻聽楊帆說自己被人放了蠱,而且被放的是最厲害的盜魂蠱。

楊帆自稱沒有這些症狀,但他又說在受到處分,發配到雲端去的那段時間裏,曾有過自殺的想法。這不就是“產生自盡的念頭”嗎?而且鎮裏好幾個老人都說他有這些症狀,還說他被盜的魂魄深更半夜出現在古國遺址裏,神神道道的。

當然鎮裏也有唯物主義者並不相信那些古代巫術。那就是鎮長和派出所所長。他們專門找楊帆談話,旁敲側擊地提醒他盡快走出過去的陰影,並注意自己在鎮裏的一言一行。他們所謂的“注意自己的言行”,是說女人的事,影射楊帆在鎮裏招蜂引蝶,帶著女人躲在古國遺址裏勾勾搭搭,可能有不正當關係。

這表明,鎮長和派出所所長也看到或者聽說楊帆經常出現在古國遺址地宮裏。

但楊帆對此覺得十分委屈。他不僅沒跟卿小玉之外的任何女人有關係,也沒有在晚上去過鎮後山的那個古國遺址。除了白天陪同外地客人去過那裏外,晚上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過去。那僵屍般的淒涼和陰森的地方,他根本不敢靠近。

不過,楊帆又無法否認。因為他在雲端最好的朋友、鄰居龍寧不僅晚上在遺址親眼看到過他,還認真察看過他在遺址留下的痕跡。楊帆在郵件裏詳細描繪了這一過程:

要說完全沒有中蠱的症狀,我也不能肯定。因為自此之後,發生的一些事情確實有悖常理。

就說做夢吧。按常理,熱戀中的人,要麽不做夢,要做夢,肯定是夢見戀人。但我有好幾個晚上見到了其他的女人。

如果你說我花心,我必然會否認。因為至今為止,我心裏絕對隻有卿小玉。但每每半夜會見到其他女人,在我心裏總是個謎。其實,我也不能肯定,那是夢,還是隻是見到了幻影。那幻影太逼真了,讓我不能不想到真人。

比如昨夜,睡意蒙矓中,一股突如其來的窺視感讓我驚悚地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個女孩俏生生地站在眼前,柔美的身段、嬌豔的臉龐,那模樣像極了飾演小龍女的劉亦菲。

說實話,劉亦菲確實是我的偶像,但看到床前的女孩時,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卿小玉,以為小玉昨晚睡在我宿舍,沒有回去。但女孩太像劉亦菲了。轉念間,我便認定那不是卿小玉。因為卿小玉沒有那種憂鬱的笑,更沒有那種幽幽的歎息。

女孩目光複雜地看著我,眉目如畫。

我想伸出手去,拉住她那柔荑似的手臂,問問她是誰。但身子有一種說不出的乏力感,似乎全身骨頭都被抽掉了。

她癡癡地看著我。忽而,她毫無征兆地伸出手,輕輕地觸摸著我的臉。我聞到了她身上傳來的幽香,那是一種很熟悉的體香,隻是十分濃烈,似乎要掩蓋什麽。

我渾渾噩噩地任由她從臉一直摸到脖子,感受那種細細膩膩的刺激,心底裏湧起一股無法言傳的窒息感。

驚訝、恐懼、無奈……我想拚盡最後一點兒神誌把她的手抓在手裏,張口提出自己的疑問,猛一掙紮,卻隻換來眼前一黑,一切都模糊過去了。

再醒過來,已是豔陽高照。副所長林靜黑著臉看著我走進辦公室,很不滿意。我無法向她解釋,呆呆傻傻地坐在辦公桌前,想著昨晚的經曆,那到底是夢是幻是真……

這樣的夢可能與後麵的事情有些聯係,所以在這裏先交代一下。接下來,我要向你介紹發生在我身上的第一件怪事。

也許這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第一件,而是別人經不住好奇第一次讓我知道的一件咄咄怪事。這事在別人看來不僅離奇,而且是活生生的,但對我而言卻是既離奇又神秘,超出了我這個學曆史的人的想象力。

告訴我這件怪事的是鎮政府國土所的幹部龍寧。

他是雲端本地人,也是古國所在地的龍氏家族子孫。年輕人天生的好奇心,讓他對我的到來感到特別興奮和著迷,有一段時間,他經常跟我黏在一起。

我跟卿小玉認識後,他生了幾天的悶氣,甚至見了我也不搭理。後來可能想通了,慢慢地與我恢複了交往,隻是每次見到卿小玉,他便立即回避,仿佛她身上帶著傳染病。

雙四繡女節臨近的時候,古國旅遊區裏搭滿了彩燈,為了推動旅遊區的發展,村裏的姑娘、少婦及青年男人們走出家門,來到古國金鑾殿遺址上排練節目。

事情就發生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誠如上麵介紹的,龍寧是雲端龍氏家族的後人,是古國遺址的義務守護者。在繡女節這樣重大節日來臨之際,義務守護者要參與古國安全保衛工作。

山外已經開始悶熱,但地處長沙以北、武漢以南、南昌以西的雲端,夜晚卻涼爽宜人。龍寧穿著長袖保安製服,穿梭在那些穿著民族服飾、銀佩玎玲作響的村民中。

民俗風情節目都是取材於村民日常生產、生活,龍寧早已司空見慣,那些所謂的逗春牛、祭狗、賽爬藤、銅錢舞、放鐵炮、背媳婦、對山歌……讓遊人看得如癡如醉,引人入勝,他卻對此毫無興趣,一雙眼睛盯緊摩肩接踵的外來遊人。

他說,在這種混雜的場麵裏,他發現了我的身影。他繪聲繪色地描繪道,“我”用粗麻白布包著頭,穿著無領無袖、前開襟的繡花彩色“百鳥衣”,對襟無扣,下垂許多長方形寬帶,繡滿花紋圖案,小腿上紮著綁腿,儼然一個族裏參加表演的年輕小夥兒。

龍寧知道,我有些奇特的愛好,在村民中也有人緣,弄到民族服飾不足為奇。他覺得“我”這時正全身心地投入到民族表演之中,不會喜歡有人打擾,所以他沒有跟“我”打招呼。

不過,他說他覺得“我”看到了他,並與他對了一下眼,隻是“我”假裝沒有認出他的樣子,顯然是不想跟他打招呼,所以他更加離得遠遠的,不想讓“我”尷尬。

隻是,他不論離“我”多遠,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身影。他在偷偷地觀察“我”的動作和行為,想看看“我”到底能玩出什麽無聊的花樣。

隨後的一個多小時,他就像偵探一樣尾隨在“我”的身後。他說,他看到“我”在人堆裏鑽來鑽去,像個鄉下小孩一樣。但又不像小孩子那般興奮、躁動,仿佛在嚴肅認真地勘查、研究什麽重大的問題,臉上浮現著與節目毫不相幹的思考狀。

夜深了,看熱鬧的漸漸散去,排練者開始倦怠偷懶,彩燈與孤星相伴,照得遠遠近近朦朧迷離,金鑾殿上冷清起來。但龍寧眼裏的“我”似乎越來越精神,隻是離排練的人群越來越遠,甚至離開了金鑾殿,在幾堵殘牆廢磚間孤獨地踟躕著。

“我”那模樣已經夠奇怪的。接著,更奇怪的事發生了,站在那裏的“我”麵朝一麵石牆蹲了下去。高牆擋住了月光和彩燈。

他在黑漆漆的牆後幹什麽呢?龍寧想,該不會是蹲下去大小便吧?那可是明令禁止的,不僅顯得太不講公德心,而且有違規之嫌。

龍寧這樣想著,悄悄地轉過去躲在另一堵牆邊盯梢。

隻見“我”蹲在牆下,一邊警覺地四處觀察著,一邊用手使勁兒地摳牆上的磚頭。

說到這裏,我耐不住好奇心,問:“你真覺得看到的人就是我嗎?我在那裏摳出了什麽來呢?”

“應該沒有摳出什麽。”龍寧肯定地說,“那裏很黑,周邊也沒人,你可能確信不會被人發現,所以摳得很專心,但一直沒有摳下磚頭來,所以不可能從牆裏取走什麽東西。不過,你離開那麵牆後,我打著手電過去看過,你在那裏留下了細小的梅花記號。”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走了遊魂。要知道,龍寧是個實在、質樸的人,在單位口碑極好,所有的評價都是老實誠懇、不打謊言。而且,這個遊魂是另一麵的自己,我是當地的警察,也算個有臉麵的人物,躲在暗處賊頭賊腦地扒遺址殘牆,放在平時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確信那個人就是我嗎?”我再次提出龍寧剛才沒來得及回答的問題。

“你呀,燒成灰我都認得的。”龍寧一副我再怎麽狡辯都沒用的神態,“難道在雲端還會有你的孿生兄弟?”

現在我告訴你吧,這個晚上我根本沒去古國遺址,更不用說穿著民族服裝在殘牆下挖磚。臨下班時,林靜特別交代我晚上要守在值班室,不能貪玩去看排練。林靜的交代是一定要遵守的,她的眼線很多,任何擅離職守,第二天都會吃不了兜著走。

不過,這個晚上我也沒有彈吉他唱歌。因為卿小玉沒有過來。她說晚上旅行社有任務,會忙到很晚,不見麵了,她會在百忙之中打電話問候。果然,晚上她打過三個電話,一個是八點多鍾,一個是近十點,一個是十一點,在你看來電話挺頻繁的,不過我很不滿足,因為每次通話時間都很短,沒講幾句她就說:“遊客催著呢,我忙去了啊,再見!”

這個晚上,我就這樣聽從林靜的話,幾乎在卿小玉的電話監督下待在值班室裏,怎麽可能像龍寧說的那樣偷偷摸摸地溜進了古國遺址看排練呢!如果讓林靜知道,那我不挨罵,還得等著穿小鞋。

這件事太離奇了,離奇得勝過那些鬼怪故事裏的情節。我再次嘲笑龍寧肯定認錯了人,說不定那隻是一個與我長相非常相似、與他同族的年輕人。

然而龍寧以一副悵然若失、不明所以的樣子看著我,誠懇地說:“你去了就去了嘛,何必否認呢?我又不會找你麻煩,也不會告訴林所長的。”

如果再斬釘截鐵地否認,反倒更讓龍寧覺得可疑。我沒再評判他的話,拉著他說:“對了,我們一起去遺址看看吧,或許會找到真相。”

於是,我們兩人急忙往古國遺址去,在門口碰到山爺,他沒說什麽,卻用一雙陰鷙的眼睛掃視著我的全身,直至我走進遺址,仍感到背脊涼颼颼的。

龍寧記性不錯,很快找到了那堵殘牆,並在“我”蹲的地方蹲下來,經過一番細致地辨認,他找到了那個梅花符號,並指給我看。

我用食指指腹細細地摩挲了一下那個圖案,呈凹凸痕,果然有新刻的跡象。我心裏疑竇陡生,刻個這樣的圖案幹什麽呢?暗號——傳遞情報?符號——標出藏寶位置?記號——標示行走路線?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諜戰片、陰謀片裏的影視鏡頭,職業的敏感性在那麽一瞬間似乎要膨脹起來。但那畢竟隻是影視片裏的鏡頭,跟現實生活風馬牛不相及,何況是在這樣的窮鄉僻壤裏,能有什麽寶藏,能有什麽陰謀?

我迅速打消內心的懷疑,淡然地對龍寧說:“這個能說明什麽嗎?”

“這就是你昨天晚上刻的啊!”龍寧堅定地說。

這時,我的眼睛掃過那堵殘牆牆基的其他磚頭,自南往北,似乎隱隱約約都有那種梅花符號。我蹲著,一路摸索過去,不錯,沿線都有梅花符號。

越過這堵殘牆,我又在遺址的其他牆基下尋找。梅花符號,還是梅花符號,大部分殘牆的牆基磚頭上都刻有同一樣的梅花符號,但絕對不是磚頭燒製時留下來的,因為它具有明顯的刻畫痕跡,而且新舊程度不一樣。

龍寧在我後麵跟著,看到其他磚頭上刻著符號,心裏忐忑不安。

回鎮政府的路上,我們沒再討論昨晚我是否出現在遺址的事。但從龍寧的臉上,我可以看出他仍舊堅持著自己的看法,至少他認為那是一個長相和身材跟我分毫不差的人。我也認可他這種想法,並在心裏默默地告誡自己:楊帆啊,楊帆,從今以後你可得當心點兒,在這樣一個偏僻小鎮裏出現一個跟你長得一樣的人,可不是什麽好事情。